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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明日午时,永平坊恭候各位大驾。”他道,“别不敢来。”
“笑话,你敢请我们怎么会不敢来。”陆清容理了理衣襟,又皱眉跟旁边的人嘀咕,“永平坊是什么地方?”
“不常去这地界。”
“肯定没宣武门威风啊,世家大族的宅子多数安在这儿,谁会安去什么永平坊。”
一群人议论之后,更觉得陈宝香是色厉内荏强撑脸面。
陈宝香心里也没底啊,什么永平坊,还要贵重菜式招待,这得花多少银子?
更要紧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她去哪里租宅子?
-大仙,你怎么吹牛又带上我了!
-别急,我有对策。
“就这么说定了。”陆清容上下扫视她,又回眸看了看观景台上。
裴如珩还在与岑悬月谈笑,花前柳下,郎才女貌,看着就登对。
她抚着步摇哼笑:“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才能比得过三品尚书家的独女。”

陈宝香就没想比。
开玩笑,她是想攀高枝,又不是非得在裴家这一根枝头上吊死,裴如珩的确合她心意,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去争抢,岂不真成贱人了。
况且争抢这事儿最是抬价的,抢货货价高,抢人身价高,她自己的身价还没抬上来呢,凭什么去帮着裴如珩哄抬。
——想是想得开,低落却也是有的。
晴朗的天像是独在她头顶下雨,从陆家回荨园,一路淅淅沥沥,遍体生寒。
张知序感受着她的情绪,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吃的:“那个浑羊殁忽,是取整鹅剥皮褪毛,往鹅肚里塞上糯米和香料,再将鹅塞进整羊里烤。”
陈宝香目无焦距地搭腔:“这做法倒是聪明,能吃着鹅,也能吃着羊。”
“这道菜只为吃鹅。”他解释,“外面的羊肉是弃之不食的。”
“什么?”焦距瞬间回拢,她差点跳起来,“羊,一整只羊,弃之不食?”
“这道菜里的羊是当器皿用的,重要的是鹅。”
大盛鹅肉贵重,一只七斤的鹅就要两三千钱,一整头羊也不过七八千钱,用来做皿也是寻常。
只是,这话一说完他就感觉陈宝香心里涌上滔天的悲愤,甚至将先前的失落都淹没了过去。
“那是肉啊!好多人家一年都吃不上几回的,说扔就扔?”
陈宝香要气哭了,“你们有钱人家为何这么喜欢糟蹋粮食!”
张知序糟蹋惯了的,放以前他会说我自己的钱买的,要怎么吃也是自己的事。但现在,陈宝香的愤怒也涌到了他的心里,他跟着就生出惭愧来。
“羊肉赏人也是好的。”他声音渐低,“再不济就送去乞丐窝……”
陈宝香冷静了下来。
她捂着荷包问:“这道菜多少钱?”
“看有多少人吃,得按人数往羊肚里塞鹅。”张知序脑海里也浮出算盘来打,“一桌最贵也不过七八万。”
七八万!就一桌!
陈宝香用手掐着空气:“你为什么要跟陆清容犟那个嘴!”
张知序回想起来也觉好笑,他素来不爱与人争辩,怎么一到陈宝香身上气性就这么大。
“荨园的厨子会做这道菜,他是孙药神送给张知序的人,你拿钱和孙药神给的牌子去请,他定会答应。”张知序接着道,“除了这道主菜,怕是还得配上十二道小菜,食材都得提前采买,你现在就得动身了。”
一重重花销压下来,陈宝香压根就顾不上再为裴如珩悲伤,抄起裙摆就照话去安排。
大仙从来不会诓她,但大仙是真能花钱啊。
雇家奴管事、请厨子帮工、再买茶水点心和要用的食材,几趟东市跑下来,银子跟水似的从她荷包里哗哗往外流。
但有一点好的是,大仙没让她去租宅子,而是直接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陈宝香搬着大包小包过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隔着前面这座桥,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林子深处有若隐若现的门户,飞檐坐兽,亭台入云。
她哇地惊叹出声:“大仙,这是你变出来的?”
“你上去敲门便知。”
怀着激动的心情,陈宝香敲开了旁侧的小门。
一个老伯开门出来:“找谁?”
陈宝香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自己的声音热络地道:“徐伯,我是九泉管事派来接替您看院子的,他说这几日您要回乡。”
“哦,九泉管事说的人是你?但不是说还有几日才来么。”
“他怕您着急。”张知序将先前九泉给的木头牌子递过去,“您对一对。”
徐伯对过牌子,点头:“进来吧,东西就放在偏房,过几日会有人来更换,你只用将这前后园子的落叶收拾干净,再将前庭洒扫一番——这几日主家忙,咱们这院子就只你一个,受累了。”
陈宝香:?
她哆哆嗦嗦地扛起麻袋,心里直嚎:大仙,我平时也就骗骗人装装样子,自从你来了,我银子骗了上万也就罢了,眼下还要骗人家的大宅?
张知序很是自如:张家的宅子,你借用两日而已,算什么骗。
-你怎么比我脸皮还厚。
嘀咕着进门放下东西,陈宝香硬着头皮接过钥匙,目送徐伯离开。
宅子很大很气派,但她站在门口腿肚子都发颤。
“就这点胆量,你拿什么钓金龟。”张知序哼笑,“叫你雇的那些奴仆都过来,我提前规训规训,否则明日露馅,你的故事一定流传得比程槐立的还广。”
陈宝香:“……”
她马不停蹄地去办。
一整夜的忙东忙西,天亮了又开始盯着后厨准备饭食,陈宝香忙得压根没想起来裴如珩。
她换上了大仙挑的那套衣裙,又按大仙的吩咐将庭院里的几个坐地首鼎全部放上银丝炭。
这做派实在奢靡得不像话,却莫名也给了她不少的底气,等近午时来客,陈宝香下巴高抬,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在她身边,十二个奴仆一字排开,齐齐朝人行礼:“贵客上请。”
陆清容下车就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她回头看着面前的宅院,嘴角抽了抽,没好气地道:“摆什么臭排场,我又不是不认识门。”
说着,又狐疑地左看右看:“这……都是你家?”
一眼望不到头的院墙连绵起伏,青砖白瓦,瓦檐上精雕着祥云图,硕大的门扉上有六路门钉,铜制的兽首衔环,目光威严。
她有些不敢置信:“你家不是没官职?”
“是没官职呀,但架不住有钱。”
后头又来了七八辆马车,陈宝香看了一眼,了然,“陆姐姐这是生怕别人不知我家的富贵,连我不相熟的都替我请来了。”
陆清容是惯见不得她嚣张的,总攒着劲想戳穿她的谎言。
结果没想到陈宝香新搬的宅子真这么威风,比自家那引以为傲的宅子大上好几倍还不止。
她有些不甘心地提裙进门,逮着个奴仆问:“这是你家主人买下的?”
奴仆按照张知序教好的答:“主家的事做下人的哪好过问,不过咱们都是伺候贵主儿的,不曾听见谁家宅子不用买就能住。”
陆清容黑了脸。
后头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下车,陈宝香原是都想迎着,顺便显摆一下自己头上的万宝楼新款。
但是第五辆车帘子拉开,下来的是裴如珩。

清风拂面,吹得他绣着白兰的袍角朝她的方向扬了扬。
陈宝香叹了口气,闷闷地道:“裴公子也来了?里头请。”
裴如珩看了看她,又抬头看向身后的门楣,眉心微皱,像是想说什么。
后头一辆马车跟着停下,他止住了话,转身先去接人。
岑悬月扶着他的手下车,有礼地朝陈宝香点头:“恭贺姑娘乔迁。”
陈宝香是想跟她说话的,可岑悬月说完一抬头,也皱起了眉:“这门第……”
“你也觉得古怪?”裴如珩低问。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又勉强笑道:“进去再问吧,总不好回回都堵在人家门口。”
陈宝香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没心情问,扭头就引着众人进门。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摆烤架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陆清容很是嫌弃:“烟熏火燎的,做什么拿到前庭来。”
林桂兰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陆姐姐,这是上京世家最爱的宴法,贵重的菜肴都会当庭做,一来饱眼福,二来也显主家坦诚,不遮不掩。”
“……”陆清容吃瘪,只能扭头看向岑悬月,“岑小姐是见过世面的,觉得这菜色如何?”
岑悬月看着厨子往羊肚里塞鹅,眼里震惊更甚:“这道是宫里的名菜,先前只圣人赏赐才有,后来圣人开恩,这菜谱才在贵门间流传。”
并且一般的贵门连边都摸不着,得是极有权势的人家才行。
她说着朝陈宝香扭头:“方才在门口我就想问,陈姑娘家里可是受过爵位?”
此话一出,不止陆清容等人吓了一跳,陈宝香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爵位?”
“没有吗。”岑悬月柳眉拢起,“可此处门楣的规制极高,六钉黄漆,是有爵之家才能用的,还有这单笼金乳酥、冷蟾儿羹、箸头春,都是宫宴名菜。”
若无爵位,岂非越制?
陈宝香慌忙摆手:“没有没有,这宅子是花钱买的,菜也都是我家厨子随便做的。”
“岑小姐岂会看错。”陆清容冷笑,“你若不说清楚,就是心里有鬼。叫人一报官,咱们说不定都得下大牢里去。”
“是啊,不说清楚,这筷子我也不敢动。”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看向陈宝香。
张知序冷眼看着,只觉世上果真都是欺软怕硬之辈,以前他在这里宴客,从未有人敢置喙。今日倒是好,客人上门欺主家来了。
裴如珩坐在其间,不但没有要帮她说话的意思,反而顺着岑悬月道:“勋爵门户的规制如何是钱能买得来的。”
“就是,扯谎也不知道扯像些。”
陈宝香有些窘迫,想解释,又说不清楚自己父母的具体门楣。
正想把大仙搬出来救急,门口却响起一声通传:“东荣府谢家公子到——”
众人一愣,还不待转头就听见一阵清朗如敲玉的笑声:“陈姑娘,你乔迁之喜,怎么能不叫我?”
陈宝香愕然抬眼,就见谢兰亭官服都没换,只脱了帽子就进来,扫一眼场上的人,先朝她抱拳:“今日事忙没带礼物,明日我定亲自送来。”
席间坐着的众人统统站了起来。
陈宝香也跟着起身,舌头都打结:“大人你,我,你?”
“要不是刚好路过门口看见停了那么多车,我还不知道你搬这里来了。”谢兰亭责备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四周,“这地界凤卿买了有些年头了,一直空着不住,的确浪费,不如转卖给姑娘你。”
岑悬月微微睁大眼:“此处……是张家公子买下的?”
“是啊。”谢兰亭转头看她一眼,也笑着抱拳,“这位妹妹面生,也是凤卿的朋友?”
“不不。”她慌忙摆手,“我不过跟张公子拜过同一个夫子,略听得些他的声名。”
“哦。”收回目光,谢兰亭看回陈宝香,“你紧张什么,坐啊。”
能不紧张么。
陈宝香咽了口唾沫,摸着凳子坐下,感觉屁股底下有针在扎。
这是什么鬼运气,偷偷用张知序的宅子宴客,还正撞上人家的挚友,这要是露馅了,岂止上京,整个大盛都该流传她的故事了。
好在席上的人想问的话比她还多,纷纷开口:“谢大人,这不是勋爵规制的宅院么,如何是张公子买的?”
“你们有所不知。”谢兰亭笑道,“先帝在时有一年大旱,国库不丰,四处都短银,先帝不忍多加民赋,便将此空置已久的侯爵府售向民间,价高者得。”
“当时张家为解国忧,出价极高,到手后就抹了龙纹御敕,只添寻常摆设。所以此处虽是勋爵规制,却并不越矩。”
“原来如此。”
岑悬月连忙朝陈宝香颔首:“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莫怪。”
“哪里。”陈宝香回神,“岑小姐只是问出所疑,谈不上冒犯。”
裴如珩抿着嘴角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来历如此不凡的宅子,张知序为何会转卖给你?”
“哦?陈姑娘没跟他们说?”谢兰亭来了兴致:“凤卿与陈姑娘是知己挚友,比与我还亲近些呢,别人凤卿不舍得,陈姑娘开口要,他是定然会割爱的。”
陈宝香扑过去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
一时间席上全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宝香这段时日一直没有再提张公子。”孙馥郁喃喃,“我还以为——”
以为她在张知序面前没那么得脸。
结果怎么的,账能挂张家的,宅子也能住张家的?
先前一些不可思议的猜想眼下好像慢慢要变成现实,孙馥郁咽了口唾沫,没再继续说。
对面的裴如珩眉头皱起,显然是第一次听见这说法:“张知序?陈宝香?”
这两个名字怎么想都不应该在一块儿提起。
陈宝香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才能不让谢兰亭发现她盗用大宅上,对裴如珩也没那么在意了,反而有些恼。
都请他吃这么贵的宴了,怎么还总来为难她。
想起大仙先前的说辞,她连忙佯装委屈:“我与凤卿在江南结识时,他说世间尽是趋炎附势之辈,让我不必将交情往外说,他哪里知道有些时候不说清楚,反而要惹人猜疑。”
裴如珩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些。
他嘲弄地夹起面前的宫廷名菜:“若论趋炎附势,谁比得过你?”
陈宝香噎住。
张知序早听得不悦了,有了空隙,他当即就开口:“巧了,这话我也跟凤卿说过,说我这人就是趋炎附势,让他离我远些。”
一摊手,“唉,他不听,非得与我来往,赠我良宅美奴、银钱万两,还说这上京之中,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再长长地叹一口气,“遇见这样的事,我也很苦恼啊。”

宴上一时如死般寂静。
裴如珩嘴上不饶人是出了名的,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呛得接不上话,只能黑着脸沉默。
倒也不是陈宝香多厉害,实在是张知序这名字压人,光张字七笔就足够让场上所有人不敢抬头,更别说后头二字还代表着大盛开朝至今最年轻的探花。
谢兰亭甚至还在旁边帮腔:“这事我认,凤卿什么都跟你说了,那我自然也是你的朋友。”
他身上还穿着绯色圆领官袍,腰间配着御赐的金饰剑,话比金重,席上无人敢驳。
“陈姑娘是有过人之处的。”
“是啊,光说今日这装扮就很是不俗。”
“菜色也很好,裴公子多吃些。”
原先还不拿正眼看她的贵女们此时纷纷打起了圆场,将裴如珩的尖锐遮掩了过去。
陈宝香扬眉笑了:大仙,还是你会气人。
-你平时也会,只是一遇见他就都忘了。
张知序没好气地道:这若不挤兑回去,你今晚睡到半夜都会睁开眼懊悔。
的确如此。
陈宝香痛快地夹了主菜塞进嘴里。
烤得流油的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和羊肉的香气,不膻不柴,和着里头的糯米一起入口,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人间美味。
她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丝丝细品,满足非常。
张知序提醒她:你的裴公子好像气坏了,很刻意地在给岑悬月夹菜。
-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在意什么男人。
陈宝香美滋滋地道:管他给谁夹菜,别从我碗里抢就成。
-瞧你这点出息,不就一口吃的。
说是这么说,他突然也觉得这道菜很不错,肉嫩料足,唇齿留香。
张知序又夹了一筷子来尝。
席间的客人都被惊艳到了,纷纷夸赞,对面的陆清容却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也没见得比肘子肉好吃多少。”
有谢兰亭在场,她没敢大声说,只想挤兑挤兑陈宝香。
谁料谢兰亭还是突然抬头:“我听人说,陆姑娘家以前是岳县的?”
陆清容一惊,生怕他跟陈宝香一样说出她家是杀猪出身,连忙接话:“是,是,不过崇德年间我们就随程将军一起去边关了。”
“崇德年间……”谢兰亭掐指算了算,若有所思。
陆清容怕他不信,又说:“是里正来征的兵,家父与程将军都是英雄豪杰,故而哪怕拖家带口,里正和军营那边也都是答应的。”
张知序心念一动,立马开口:“拖家带口怎么行呢,岂不要多耗军中的粮食?”
“你懂什么。”陆清容一对上陈宝香就来气,叉腰道,“入伍时我爹爹同程将军都已经伙着好些人了,他们召我们,就等于召了一支百来人的精锐,捎带两三个孩童有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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