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上次去张家的经验,这次陈宝香就从容多了,走路都昂首阔步的,时不时路过一处水池,还对着照一照自己新买的发簪。
张知序看得直撇嘴。
黄金做的东西粗俗又难看,她到底什么眼光。
可没想到进门一见人,张银月也呀了一声:“姑娘这簪子,是万宝楼刚出的款式?”
“是呀是呀,我刚去买的。”陈宝香将头凑过去给她看,“掐丝的工艺,镶的都是番邦刚送来的一批红宝石,你瞧瞧,花样也好看。”
张银月满意地点头:“我还在犹豫那画册与实物万一差得大,看见姑娘这个倒是放心了。”
“画册?”
“对,万宝楼昨儿刚送来的。”张银月丝毫不见外地将册子翻出来。
陈宝香惊叹:“新货都在上头了,倒是省了去店里的麻烦。”
“这个款我瞧着是跟这簪子搭的。”
“是呀,我见过实物,比画册上还好看,这个可以选。”
“那这副璎珞呢?”
“店里瞧着坠子轻薄,没意思,不如这边这副。”
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对着画册竟就聊开了,张知序原还担心该怎么寒暄,结果愣是半个时辰都没插上话。
“你眼光真好。”张银月合上画册,欣喜地道,“是哪家的小姐?”
陈宝香面不改色地骗:“我家也住在宣武门。”
“隔得不远呢,以前居然没缘分遇见。”她扼腕叹息,又看向旁边的九泉,“你怎么也来了?”
九泉终于有机会介绍:“主人伤重,又心系姑娘的婚事,这才让陈姑娘过来看看。”
“哦?”张银月很诧异,“那陈姑娘是二哥哥的……?”
“朋友。”张知序抢答,“在江南认识的朋友。”
“哦——”张银月眼珠子直转,笑着重复,“朋~友~”
不愧是堂兄妹,阴阳怪气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张知序轻咳一声:“令兄托我带了些薄礼来,劳烦你身边的人过去清点清点。”
银月会意,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都出去看礼物。
“程槐立已经断了右腿。”
门一合上,张知序就低声开口,“他现在脾气暴躁,疑心也重,你嫁过去恐怕要受不少委屈。”
银月一愣,眼神跟着就黯淡下去:“我何尝不知这不是桩好姻缘,但凡还有一丝生机,我也不想嫁他。”
“凤卿的想法是让你躲去乡下,对外就说病重,好歹再拖上几年。”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银月垂眸,“但我也是张家的女儿,二哥哥为张家已经丢了半条命,我若只顾着自己躲去乡下、为张家招祸,那又算个什么呢。”
张知序噎住。
陈宝香听了半天,突然问:大仙,圣上为何会赐这桩婚事?
-是程槐立去硬求的。
-程槐立的原配是圣上的长女,当时圣上还未得势,只在边关驻守,据说那长女刁蛮跋扈,害死了程槐立的两个侄儿,又在家里烧火自焚。
-程槐立不计前嫌,一路拥护圣上登基,圣上觉得愧对于他,便应了他的叩请,将银月赐给他做填房。
这一番说下来,张知序也觉得无奈。
原以为陈宝香只是想听个热闹,但出乎意料,陈宝香听完竟然很是义愤填膺。
“程槐立已经四十了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太歹毒了!”
银月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
她好笑地道:“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能不生气吗,你这花一般的姑娘,才刚及笄,就得嫁那样的老货。”陈宝香气得团团转,“他能逼迫圣上,咱们为什么不能?张家的地位不比他低吧。”
“不妥。”九泉摇头,“张家世代效忠皇室,绝不会恃功自傲。”
“你看看,这不就给人欺负你们的机会了?”陈宝香直拍大腿,“要是我,非得去圣上面前闹个三天三夜,明面上闹不行,那我就在底下造谣,说他程槐立谋杀原配,攀附贵门,狼子野心,不容于世。”
九泉有些迟疑:“他原配是自焚死的,这个当时边关的人都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流言传得够多就可以掩盖真相。”
陈宝香贼眉鼠眼地凑近银月,“咱们可以编瞎话,就说程槐立为了攀附权贵使手段娶了贵女,升官之后又觉得那贵女不解风情不合心意,索性一把火烧了她,还给她扣上了罪名。”
“你想啊,这贵女好歹是圣上的长女,最近正要追封呢,真闹了流言出来,圣上不得查查么,若真能查出点什么,张家这婚事不就能搁置了?”
银月无措地看向九泉:“怎么办,我觉得她说得好有道理。”
九泉扶额:“是有道理,但做起来很难,不说别的,光说这谎要怎么才能撒圆还不连累张家,就很要花些功夫。”
“不就是撒谎么。”陈宝香一拍胸脯,“这个我擅长。”
张知序掐了她一把: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陈宝香按下自己作怪的手,眼眸晶亮地道:“交给我,只要是我来做,旁人就查不到张家身上。”
银月想了想:“那你先编一个故事来骗过我。”
陈宝香张口就来:“程槐立原是乡野之人,娶有一妻,生有两儿,奈何家中贫困,在妻子怀上第三个的时候,他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从军,讨个生活。”
“程槐立别的本事没有,却有天生的一把子好力气,从军六年立下不少功劳,但一直无法升任,处处都受打压,故而他将主意打到了当时的戍边大将身上。”
“戍边大将有一女儿,天真懵懂,程槐立为了娶到她,谎称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侄子、自己尚未娶妻,又多次舍命救下戍边大将。大将见他心诚,终于将女儿嫁给了他。”
“得了岳丈提携,程槐立成了军中副将,但此时程槐立的两个侄儿却喊漏了嘴,管他叫爹。贵女得知了真相,气急要和离,还要去找自己的父亲告状。程槐立怕到手的富贵转瞬成空,心里便起了歹念,将贵女打晕在家,一把火烧了。”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在后院,被这场火一并烧死。”
“事后程槐立悲痛万分,将一切都推在了贵女身上,大将见他实在伤心,半点也没怀疑,这才被这畜生骗了过去。”
一口气说完不带喘的,陈宝香得意地晃了晃步摇:“怎么样?”
银月呆呆地拍了拍手:“陈姐姐,你这本事可了不得,听着跟真事似的。”
“要想骗过别人,就得先骗过自己。”陈宝香握拳,“这就是真的,程槐立就是如此丧心病狂的人,你万不可嫁过去。”
银月跟着她握拳:“对!”
九泉想了想:“可以写下来让人印成话本,摘星楼之类的酒楼我有门路,能送过去让人说书,但其他地方——”
“包我身上。”陈宝香翘起腿,“三教九流瓦舍勾栏、包括城门口的乞丐窝,我都能让人去传。”
这又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他摇头,嫌弃地按下她的二郎腿。
结果银月很是激动地道:“姐姐也太厉害了,我二哥哥那么迂腐沉闷的人,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张知序:?
不是,他的日子虽然是枯燥了点,但人怎么就迂腐了?
九泉也点头:“那就有劳姑娘了,这块牌子您拿着,能支用些人手。”
陈宝香接过来看了看,心想这些大户人家的,怎么都只用木头牌子。
这事剑走偏锋了些,也不敢知会长辈,三个人嘀嘀咕咕地商量好就开始行动。
大仙帮着用左手抄好了故事,顺便还润了润色。陈宝香和九泉拿去印完就到处分发。
于是没过几日,上京里就热闹了起来。
“哎,你最近去摘星楼听书了么?”林桂兰端着茶点挤眉弄眼的,“可精彩了。”
孙馥郁也来了兴致:“是那个瘸子负心汉和贵女的故事?我听了好几段,方才还与陆姐姐说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得警惕这样的歹人。”
“可不是么,靠着贵女发的家,还谋害人命。”
“谋害人命就算了,还想要小姑娘来填房呢,真不要脸。”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得越来越大声。
“在说谁呢?”周言念好奇地伸过脑袋。
“呀,周公子和裴公子也来了。”林桂兰扭头,正好看见裴如珩冷漠的眉眼。
裴家公子已经许久不曾出来参加诗会了,难得赏脸,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林桂兰连忙将热闹说给他听,想着活跃活跃气氛。
结果刚说到“两个侄儿漏嘴喊了爹”,裴如珩的脸色就变了。
“胡说八道。”他沉下眼神,“编这话的人是谁?”
林桂兰吓了一跳,小声道:“这我们哪知道啊,外头都在传,宝香方才也还在说呢。”
裴如珩一顿:“她也来了?”
“是,我给宝香发了帖子,她早早地就来了。”
上回还说让她在裴家多住两日,结果他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问管事,管事只说她与孙药神一起离开的,一句话也没给他留下。
不爽地抿了抿嘴角,他转身去寻。
陈宝香正在后花园跟一众贵女讲故事呢,一只腿踩在凳子上,两只手招招摆摆,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
但余光瞥见个人影,她立马裙摆一放,双手一叠,夹起嗓子道:“后来的事我就没听多少了,得去摘星楼继续听听才能回来讲~”
“啊?”众贵女意犹未尽。
裴如珩面无表情地穿过众人,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拉。
“哎~”她踉跄两步,娇嗔道,“你弄疼我了。”
他不理她,拉着人穿过回廊,一直走到个人少的拐角,才将她松开。
陈宝香跺脚:“先前还与我好呢,一转眼又这般对我。”
“你也说是先前。”裴如珩别开脸,“我这人喜怒无常,过时不认。”
“那你还找我做什么。”
“你方才说的那个故事。”裴如珩皱眉,死死地盯着她,“听着像是有人故意编排,毁我舅舅清誉。”
陈宝香却不慌不忙的,心跳都没加快。
“啊是吗?”她双手捧脸,很是惊讶,“这故事说的不是个负心汉么,你舅舅是负心汉?”
“当然不是!”
“那你舅舅死了两个老婆了?”
“……也没有。”
“那这故事跟你舅舅有什么关系。”
陈宝香很生气,叉起腰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上回还特意让管事将我赶出裴家——谁让我没名没分的呢,走也是应当,我认了。可今日你上来兴师问罪,真是半点道理也没有。”
身上的戾气一滞,裴如珩喃喃:“我让管事赶你走?”
“是啊,就那个程安。”她委屈极了,“拿着银子打发我走的,明里暗里嫌我是外人,让我不要久留。”
竟是这样的?
他站直身子,突然有点无措:“那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你的意思还能是谁的意思,整个裴家我就喜欢你。”陈宝香暗掐一把大腿,眼泪说来就来,“你就是仗着我这死脑筋,才这么三番五次地欺负人。”
“不是……”
“喏,把我抓起来吧。”她气愤地伸出双手,“把我抓起来送官,你我也算两清了。”
越说越离谱。
裴如珩啧了一声,抓起她的手就按在了后头的墙壁上。
两人骤然凑近,陈宝香瞳孔都是一缩。
张知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脚往他下路踹。
什么人呐光天化日之下就搞这些,不要脸。
还,还凑在陈宝香耳边压低嗓子说话,怎么,觉得这样很好听?
陈宝香真的觉得很好听,耳朵跟着红起来,心里也泛起涟漪。
张知序:……
他没好气地推了对面一把。
“哎呀。”陈宝香顺势捂住自己的肩。
“伤口疼?”裴如珩立马收了手。
其实还好,张知序只是皱了一下眉,很快就忍过去了。
但陈宝香愣是装出一副疼死了的表情,泫然欲泣:“没关系,反正也没人心疼我。”
裴如珩被她说得接不上话,只吐了口气将她搀扶住。
“这样不妥吧。”她嘟囔,“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俩要定亲呢。”
“你想跟我定亲?”
“那谁不想呢。”她有点兴奋,但很快又蔫下去,“可惜你看不上我。”
对面有人路过,陈宝香想挣开他。
裴如珩没松手,愣是从人家面前走了过去,迎着几道看好戏的目光,从容地道:“未必。”
陈宝香心头大跳,仿佛有个小人跑出来转圈圈:大仙,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张知序翻了个白眼:我没聋。
-他这是说愿意跟我定亲的意思,是不是?
-也许吧。
-什么也许,这肯定是吧!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往耳边咧:今年几月份还有好日子啊?聘礼该要些什么?我那些钱置办嫁妆够不够?孩子该起什么乳名?
张知序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的脸。
“哎呀,疼。”她咧着嘴道,“不是梦。”
这人偶尔也冒几道精光,怎么一遇见裴如珩就傻得让人生气。
他懒得再搭理她,任由她跟人叽叽喳喳地聊。
-大仙!
陈宝香偏来喊他:我想学琴棋书画和贵门礼仪!
张知序哼哼两声:去司教坊,花钱就能学。
-这不有您在么,咱就不花那个冤枉钱了吧?
她嘿嘿直笑:我就学点简单的,能应付婚礼场面就成。
人家只说了两个字,她倒是想了个全套。
张知序烦得慌,敷衍地应了她两句就继续打量四周。
裴如珩被陈宝香一搅和,已经完全忘了要追究谣言的来源,而诗会上的众人还在口口相传。
负心汉的故事从民间到贵门,正在慢慢地燎原。
几日之后,谢兰亭去了荨园。
彼时陈宝香还正缠着大仙学琴艺,她学得很认真,但弹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堪入耳。
“怎么样?”弹完还晃着步摇跟他讨夸。
张知序从容地取出耳朵里的纸团:“挺好的,为师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以后出去弹奏莫要说出我的名讳。”
陈宝香惊讶:“你还有名讳?叫什么?”
张知序咳嗽一声转开话头:“好像有人来了。”
远远的,谢兰亭和九泉说着话就朝她走了过来。
再度看见这个女子,还是在荨园里,谢兰亭悲愤万分,一拍大腿就道:“我就知道什么不沾女色都是幌子,这些年光让他编排我了,怎么就没发现他也金屋藏着娇。”
“不是。”张知序下意识地否认。
陈宝香也连忙撇清关系:“你别胡说啊,凤卿应该不喜欢女人吧,他就喜欢你。”
谢兰亭:???
他惊恐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什么?”
张知序很是无语:你瞎说什么。
-不是吗?外头都这么传啊,说张知序不沾女色,唯与谢兰亭要好。
-……外头是外头,外头还传谢兰亭成熟稳重,有宰相之风呢,你看他这模样像吗。
陈宝香顺着他的话看了看面前这人,嗯,好像快哭了。
谢兰亭真快哭了,十几年的兄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突然就看上他了?
他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这事,凤卿告诉你的?”
陈宝香干笑:“没,我自己猜的,你俩不是总一起玩么,他跟我说了不少你的事情。”
“吓死我了。”谢兰亭坐在茶桌边直叹气,“姑娘,我与他只是朋友,你千万别误会。”
她有什么能误会的。
陈宝香干笑,转开话头:“大人这风风火火的是怎么了?”
提起正事,谢兰亭终于严肃了些:“近来坊间流传的那个故事,有人传到了圣上耳朵里,圣人命我彻查。”
张知序摆手:“你敷衍敷衍得了。”
“这次恐怕不行。”谢兰亭皱眉,“程槐立昨晚亲自进宫告状,当着大长公主他们的面闹得难看,弄得圣人下不来台,非要我七日内破案。”
九泉和张知序都心口一跳,飞快地替陈宝香想起退路来。
陈宝香却是不慌,托着腮笑嘻嘻地道:“圣人让大人破案,大人就破呗。父母丧子,哪有不想知道凶手是谁的。”
谢兰亭诧异地看向她:“姑娘的意思是?”
“大人混迹官场多年,哪能不明白圣人之意。”陈宝香佯装高深,摇头晃脑。
死在大火里的是圣人唯一的女儿,颇受他疼爱,圣人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追封为寿安公主,眼下公主死因有疑,圣人又怎么会是单纯想让他抓出传谣的源头。
谢兰亭松开眉目,突然笑着对九泉道:“你看,你还担心她,她聪明着呢,三言两语就将我支开了去。我都拿她没辙,旁人就更别想来套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