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把另外三份呈到托盘上,指了指剩下一份:“这份你和水苏二人分食了吧。”
辛锦愕然:“这如何使得?”
裴莺笑了笑,眼尾弯起的弧度很温柔:“或许许多人不相信,但我从未将你们当女婢看待。”
辛锦怔在原地半晌,然后才缓缓垂下眸子:“奴信的,夫人比奴的阿父阿母待奴都要好。”
案几和菜式刚摆好,霍霆山便来了。
孟灵儿起初还疑惑为何是三份夕食,待知道有一份属于霍霆山后,小姑娘直接蔫了。
她只想和娘亲一同用膳,不想这其中还有旁人,尤其是那个仿佛是虎狼变的男人。
但此事已成定局,孟灵儿只能正襟危坐,同时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听母亲和对方寒暄了句,随即请对方入座。
“这便是夫人用铁锅做出来的炒肉?瞧着卖相倒挺别致。”霍霆山拿起双箸。
小炒牛肉的卖相自然不错,裴莺特地将牛肉腌过,炒时又放了姜丝和小葱,色泽搭配诱人。
裴莺颔首:“将军不妨尝尝。”
霍霆山首先夹了一筷子炒肉,入口后他顿住,眼底划过异样的色彩。
孟灵儿没他那么内敛,小姑娘待起筷后也第一时间夹牛肉,这一尝只觉过往的八珍玉食都抵不过一道小炒牛肉。
“娘亲,好好吃!”她瞬间忘了对霍霆山的忌惮。
裴莺目光含笑:“好吃就多吃些。”
霍霆山向来不是食不言的人,但今日这顿夕食他却鲜少开口,裴莺乐的自在。
许久未吃炒肉,如今尝到了,裴莺心满意足,因此除了最初那几筷往牛肉银碟里下得频繁些,后面一切如常。
倒是裴莺隔壁两人,频频向小炒牛肉下箸。
霍霆山这边率先空了牛肉的盘子,接着孟灵儿那边也吃空了炒肉。
眼见女儿满脸意犹未尽,裴莺将自己那盘炒肉递过去:“我这儿还有些。”
孟灵儿想要又忍住:“罢了娘亲,您自己吃吧。”
裴莺将银盘放在她案几上:“我已足矣,囡囡无须和我客气。”
孟灵儿有留意到裴莺进食并不快,仿佛对此不新鲜,于是她到底没拒绝,后面好奇问:“娘亲,这炒肉我以前没见您做过,您何时会做的,是我去长平郡那会儿么?”
裴莺察觉到旁边有一道目光不加掩饰地望过来。
裴莺眼睫微颤:“嗯,在书上看到的。”
孟灵儿感叹:“果然得多读书。”
裴莺转眸间无意和身旁男人四目相对,后者目光意味深长,裴莺忙移开眼,佯装不知。
这顿夕食三人都用了很多。
一荤一素一汤吃了个干净,霍霆山那张案几说是一扫而空也不为过。
孟灵儿将炒肉和炒菜吃光了,鱼汤倒剩了少许。裴莺的炒肉给了孟灵儿,她喝完了汤,炒菜剩了些。
霍霆山:“这等烹饪方式颇为新奇,夫人不若将之授予庖厨,下回便无需亲自动手。”
裴莺说:“方才我下厨时,几位庖厨在一旁观看,想来已然学会。”
“善。”
翌日午时。
沙英匆匆入内,待在正厅里见了霍霆山,忙说:“大将军,刚得到消息,朝廷来人了,来了个吴通海。据属下打听,此人曾在冀州当过三年郡守,后在朝中为中常侍。”
此话方落,众人皆是不满。
熊茂更是直接拍案:“当初蓝巾之乱不见朝廷那边如何出力,如今冀州一带的蓝巾贼尽伏诛,他们倒是会派人来接手冀州。”
“其他暂且不提,大将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冀州,陛下竟派了个中常侍来,区区中常侍,凭什么来管冀州,这不是形同羞辱我们幽州军吗?”
“呵,中常侍此等官职你又不是不知晓,能说会道,天子宠臣,人家凭的是陛下厚爱啊!”
“这该如何是好,这吴通海能不能杀了,要不我去将他杀了吧。”这话是熊茂说的。
众人看他的目光皆是一言难尽。
“熊茂你这呆子,杀了朝廷的人岂不是将把柄双手奉上?再说了,没了吴通海,也会有黄通海,李通海,孙通海之辈,你杀得过来吗?”
熊茂不满皱眉:“此人是来接管冀州的,杀又不能杀,难不成由他作妖?”
距离黄木勇回朝不到半个月,如今朝廷又派了人过来,意图很明显:
上任的冀州牧既然没了,那就换个新的吧。你霍霆山是幽州牧,幽州牧就有幽州牧该待的地方。
一时之间,众人愁眉苦脸。
上首的霍霆山沉着脸,看不清情绪。
公孙良倒是笑了:“众位莫气,某以为朝廷派个中常侍来倒是好事。”
此时陈世昌也附和:“确实是好事,中常侍本就不是要职,平日经手大事不多,但管理冀州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主公您放心不下,留在冀州教导他,直至他学成出师才离开,这点无可指摘吧,而世人知晓了只会称赞您宅心仁厚,为吴常侍考虑周全。”
众人恍然醒悟。
“妙极!”
“陈先生所言妙极。”
“哈哈哈,这吴通海怕死要气死喽。”
中常侍一职,手中无兵权也无其他,说白了就是讨好天子,靠天子的宠爱吃饭。
这等小官职经手之事不多,来了冀州当然是学习之路漫漫长。至于吴通海何时学成出师,还不是他霍霆山说了算。
上首的霍霆山勾起唇角:“先生所言极是。”
朝廷来人,霍霆山这方姿态做足。
待收到消息吴通海将至,霍霆山便领着众人到门口迎接。
这一瞧,霍霆山扬了扬眉。
吴通海此行阵仗颇大,香车宝马成列,尤其是那装货的马车,延绵不绝,一车又一车,不知晓的还以为他将全副家当都带来了远山郡。
马车行至州牧府门口,还未停稳,车上便迫不及待跳下一人。
此人身着丝绸纱衣,头戴折上巾,腰悬白玉,很是富贵风流倜傥的打扮,只不过因着那圆乎乎的敦厚身材,“风流倜傥”四字大抵与他无缘了。
他见了人便笑,笑容憨厚可掬,竟有几分似弥勒佛的亲和,看着很是讨喜。
此人正是天子宠臣,吴通海。
吴通海下来立马找准霍霆山,居然是当众跪地叩首:“下官常侍吴通海拜谒天策大将军。旧闻大将军盛名,如今一见,只觉盛名不足其本人万一,下官内心敬佩如黄河之水,奔流难息,请大将军受下官一拜。”
霍霆山狭长的眸微挑。
这个吴通海有点意思。
这台子搭起来,不管对方是何种意图霍霆山都得接住,遂他亲手将人扶起:“吴常侍何须多礼,你我同为陛下臣子,如今又同在冀州,相逢即是缘,不必将那些虚礼。”
吴通海面露感动:“下官冒昧前来,往后叨扰您了,还请您多担待些,后面是下官给大将军带的一些见面礼和拜师礼,还望大将军笑纳。”
聪明人有时喜欢藏话,这番话霍霆山听出了旁的意思。
霍霆山拍着他肩膀笑道:“吴常侍客气了。”
恰在这时有风拂过,吹起前面一辆马车的帏帘,透过帏帘,只见其中坐了几位貌美的年轻女郎。
不止一车,后面跟着的那车似也载的是容色出众的女郎。
站在霍霆山身后的众武将了然。
“您说客气,实在是抬举下官了。”吴通海再次献礼。
霍霆山:“且先进府吧。”
吴通海眉开眼笑,迅速招呼着仆从将一辆辆马车赶入府中。
霍霆山将人引入正厅,一番寒暄后,给吴通海安排了入住之地。
吴通海先笑着道谢,然后道:“长安多美人,此番下官来冀州,有一批敬仰大将军已久的女郎非要同行,下官观其神色,只道是同道行人,遂办了那成人之美的事,还望大将军莫怪。”
霍霆山笑着说不会,思绪有一两分却去了旁的地方。
裴莺不知今日府中来了人,午憩过后,和往常一样带着辛锦在花园里四处逛逛。
拐过长廊,她看到霍霆山朝着这边走来。
“夫人。”
裴莺停下:“将军有事?”
霍霆山低眸看她,眸光幽深如潭:“夫人晚些帮我刮胡子可好?”
裴莺眼睛瞬间瞪圆,难以置信。
这人,才隔了一日竟又想了……
“不。”裴莺又惊又惧, 下意识摇头:“我不……”
裴莺的拒绝在霍霆山的意料之外,不由多了几分好奇,“为何?”
裴莺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今日状态比昨日好多了, 然而退的这一步却犹如踩在棉花里, 仿佛瞬间被拉回昨日早上, 一股无言的酸软触电似的窜遍全身,最后在被撞得最激烈的地方汇聚。
“我不舒服。”裴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不记得在哪里曾听过一句话, 只有累死的牛, 没有耕坏的田。
她之前觉得挺有道理, 然而经过了前晚, 她有少许异议。牛确实会累死,但打井机乱打,只会把地打坏。
霍霆山仔细看她脸色, 他记得在他开口之前她还脸色红润, 如今脸儿倒是白了。
不像是不舒服, 更像是被他吓的。他又不食人肉,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认知让霍霆山不悦皱眉, 但顺着问:“夫人哪儿不舒服?”
裴莺热气攀上脸颊,心道这人怎的不依不挠,她那里不舒服,肿胀未消, 如今还酸涩得很, 但这种事如何好意思说出口。
“夫人。”男人又唤了声。
裴莺脸颊的热度一直蔓到颈脖,红唇张合两回都没说出来。
霍霆山并不催她, 在原地静等。
裴莺和他对视了眼,贝齿微微咬紧, 这人竟还等上了,仿佛她不说,他就会继续候着。
最后裴莺低声说了句小话。
声音很小,站在她后面的辛锦估计都听不清,但她知晓霍霆山生了双狗耳朵,他会听见的。
果然,她见眼前男人展了长眉。
“既然如此,夫人好生歇着吧。”放下这话,霍霆山转身离开。
裴莺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气,然后发现一件事,这人是往来时路走的。
所以他特地来的这后花园寻她,为的就是和她说今晚想睡她。
裴莺:“……”
裴莺低头摸着手里的帕子,心里有些奇怪。她在幽州军里待了一月有余,平日没见他有这等想法。
难道是之前在行军打仗的原因?
行军打仗,戒女色。
如今仗打完了,因此无需再顾忌。
裴莺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
她是应了他五宿不假,但这般频频连着来,她吃不消,得想些办法才是。
那边,从后花园离开的霍霆山并没有回正厅。
吴通海已安置妥当,此人无需太频繁接待,否则定会沿着杆子往上爬。
吴通海今日所为最初确实令他惊讶,然而静下心来一琢磨,又好似不奇怪。
鲁莽如熊茂,知道朝廷派人来接手冀州,第一反应就是把此人杀了,来一出使官身亡,后继无人。
心思活络如吴通海,会猜不到幽州军里有对他起杀意之人吗?
他肯定会猜到。
杀了吴通海后,固然后面会冒出黄通海,李通海,孙通海之辈,但吴通海仅有一个。
他吴通海不想死。
一个无兵权、手中人脉根基又不及他的人来了冀州,此行于他人而言或许是看好戏,或给他霍霆山寻不痛快。
但对于吴通海来说,是羊入虎穴,上刀山下火海。
他也清楚自己招人恨,因此方至州牧府,便迫不及待给他表忠心。一口一个大将军,而非喊他霍幽州;送礼送美人,打的名义还是“拜师礼”。
虽还不知晓为何吴通海会来冀州,但对方有这般姿态足矣。这样一个识趣之人,他不会容不下。
在思索间,霍霆山来到了一个地方。
只是他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医官冯玉竹正在给孟灵儿授课。
霍霆山停顿一瞬,才想起孟灵儿如今学业正忙,每日辗转在各先生处。
今日朝廷来人,谋士们皆不得闲,只有身为医官的冯玉竹不必理会那些事。
霍霆山正欲转身离开,却恰好听到冯玉竹这时说:“孟小娘子先休息两刻钟吧,整理整理思绪,后面某再继续授学。”
里面传来孟灵儿的应声。
冯玉竹放了孟灵儿中场休息,他打算趁着这时去如厕,结果方从内里出来,便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院中。
冯玉竹心下微惊,忙上去揖了一礼:“见过主公。”
“文丞不必多礼。”霍霆山喊着他的字,抬手虚扶。
冯玉竹直起身,正色道:“不知主公前来寻某所为何事?”
他这位主公身经百战,虽说在战场上受过不少伤,轻重皆有,但因着体格远胜常人,且每回伤后他都有为他仔细调理,按理说不会落下暗疾才是,怎的如今来寻他?
“来寻你拿些药。”霍霆山说。
话音方落,霍霆山见冯玉竹霎时变了脸色,笑道:“不是我用的药。”
冯玉竹这才安心。
若是主公身体出了问题,如今这局势怕是会立马发生变化,重新再洗一轮牌。
冀州就是一个例子。
冯玉竹问:“敢问主公想要何药?”
霍霆山面色如常:“妇人行房后不适所用之药。”
冯玉竹愣住,许久没回神,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妇人行房后不适?
主公何时会关心妇人那等事情,又是哪个伺候的竟敢拿这事和他说?
过往那些能伺候的巴不得多多益善,就算有不适也不会说,生怕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最令他惊讶的是,主公居然还真当一回事,还亲自来问他拿药。
那伺候的女郎究竟是何许人也?
冯玉竹惊讶难止,思绪忍不住飘得有些远。
霍霆山淡淡道:“冯文丞。”
冯玉竹骤然回神,不敢多问:“主公,某手中现下无那种药,还请主公宽限些时间容某配置好。”
霍霆山问:“何时能配好?”
冯玉竹一听就知晓此事能列为“要事”,遂回答:“最快三个时辰。”
“莫要吝啬用好药材。”霍霆山不知想到什么,后面又补了句:“多配置些。”
冯玉竹恭敬应声。
霍霆山转身离开。
他不觉这事有何难为情,食色性也,病向浅中医,既然夫人身体不适,那该早些上药才是,何须羞耻。
裴莺尚不知有人为她寻了药,她在后花园逛了一圈后,往前院去。
霍霆山并不限制她和女儿的活动范围,后院、前院正厅,乃至出府游肆都可以。
拐过长廊后,裴莺听到了喧闹声,笑如银铃,清脆悦耳,有风拂过,她还似闻到些脂粉香气。
州牧府之前是幽州将领这一方在住,据裴莺所知,除了她和女儿等四人,其余只有些原来便在府中伺候的女婢在。
但显然,那脂粉香的主人不会是女婢。
裴莺走过去一瞧,只见之前一处闲置的阁院如今有了新客。
娇俏的小娘子们身着鲜艳衣裳,肥环燕瘦皆有,有才及笄的,也有双十年华的,一个个人比花娇,这会儿欢欢喜喜地打量着新院子。
裴莺看着那一张张真心实意的笑脸,心里很是复杂。
一方面,她既高兴于府中来了新的女郎,能分散那人不少精力,省得他老是来烦她。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现代人,且还曾是教书育人的园丁,她看着这些本该在读书年纪的女孩儿将心思全部系于男人身上,不由觉得难受堵心。
却又明白,女性在这般大环境下无什出路可言,她们的做法无可指摘。
不是她们的错,是这个时代不对。
裴莺不知道她如今算不算拧巴,只知晓哪怕再过十年,乃至二十年,她大概都没办法适应这里。
忽然有人看到了裴莺。
那比孟灵儿大一两岁的小娘子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示意对方看那边。
杏色裙的小娘子扭头看,随即大惊:“这是何人?”
她们对自己为何而来一清二楚。
若是以前,朱锦是不愿前往幽州军中的,幽州天气严寒,北面还有蛮族侵扰,那等穷苦地有什好的,哪怕给她当一个军官的正室,她都不愿来。
但是如今不同,幽州军占领了冀州,这块地全是被他们吃进肚子里了,冀州连着幽州,一整片都是霍幽州的,如今的幽州军今时不同往日,连带着一众幽州将领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在朱锦看来,这就是香饽饽。
幽州军如今是好去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在吴常侍途经落水县时,她费尽心思与其搭上线,最后凭着不俗的容貌令对方捎带上了她。
来时她就听闻霍幽州如今没有正妻,她这等出身,正妻是不敢想了,当个宠姬也不错,反正上头没有主母,逍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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