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已然无主。
争一块无主之地无可指摘,更何况冀州内还有个蓝巾军,打着诛蓝巾的旗号彻底占据整个冀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当然,旗号不是假幌子。蓝巾贼这条“鱼刺”是肯定要挑出来的,不然肉吞下去都卡喉咙。
秦洋思索着,“大将军,兖、司二州肯定也会接到袁丁的死讯,或许咱们打的名头都会想到一块去。”
霍霆山颔首:“这是必然的,二州之人并非全是蠢货。袁丁之死一定会令他们振奋,不过蓝巾贼更高兴。且等着吧,明日或许会有人提议结盟共诛蓝巾。”
亥时接到密报,待众人踏出书房已是子时了。
夜深人静,正是休息之时,百姓们都睡了,刚商议完离开的幽州众人却精神抖擞。
这一幕先后出现在郡守府另外三个别院中,得知冀州牧的死讯后,二州大喜过望,归属朝廷派的黄木勇也相当高兴。
司州和黄木勇的书房里的灯燃了两个时辰,而暂时群龙无首的兖州,其书房是通宵达旦的燃灯,一直到天明才堪堪熄灭。
和霍霆山想的一样,翌日一早,有人主动请他们到正厅,说是有要事要商议。
霍霆山施施然地去了的。
待到正厅,众人已就位,他是来得最迟的那个。
来迟了,霍霆山也没表示,连声对不住的场面话也没说,悠哉悠哉的走到位置上坐下。
黄木勇微不可见的皱眉,暗道霍霆山此人狼子野心,在冀州变成无主之地后,连装都不愿再装了。
黄木勇压了压情绪,扬声道:“今日召集众位,是因某昨夜收到消息,冀州牧袁公不幸病逝。某斗胆猜测,得知袁公病逝后,蓝巾逆贼一定会士气大涨,大肆祸害冀州。袁公虽已不在,但伐蓝之志尤不可灭,众位既为除逆齐聚冀州,不若一并结盟,除尽藏于长平郡的蓝巾逆贼。”
广平郡是蓝巾军起义之地,长平郡是蓝巾军的大本营。
黄木勇这是建议众州联合,直接攻打蓝巾军的大本营。
“我赞同护国大将军的提议。”兖州的胡览先开口。
霍霆山拿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再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发出响亮的“哒”的一声。
众人心头一跳。
霍霆山勾唇笑道:“我也赞同。”
黄木勇那颗心又落回去了。
司州的刘百泉忙说:“联合甚好,那就联合吧。”
黄木勇又道:“各州皆是精兵强将,某相信联合后一定如虎添翼,杀蓝巾逆贼个落花流水。只是军队不可无主帅,这联合后……”
黄木勇故意停顿,本想给胡览使个眼色的。昨日胡览来寻他,向他露了自己在长安的人脉。
两人私底下结盟。
胡览正要张口,却有一人比他更快。
“这好办,联合军的统帅我来当便是,广平郡是我幽州军破的,带领你们再破多一个长平郡不在话下。”霍霆山屈指弹了下茶盏,茶盏在桌上哐啷哐啷的转,最后转到桌子边缘掉了下去,啪的摔了个四分五裂。
周围一静。
黄木勇和刘百泉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这人真是半点不晓得谦虚。
后院里。
裴莺看着辛锦和水苏收拾行囊,算起来她们在郡守府也就住了七八日,但整理行囊的时候,东西多到令裴莺瞠目结舌。
“囡囡,我记得我们来时没这般多的东西吧?”裴莺疑惑地打量那一个又一个大箱子。
来时一辆马车,载完她们四人和她们的行囊,尚且还有一些空余位置。然而现在,裴莺很怀疑一辆马车根本不够用。
孟灵儿目光发虚,根本不敢应裴莺的话。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有八成都是那日她为了迷惑那个大块头,拉着水苏到集市大肆采买的。
至于多出来的两成,则是后面她听娘亲说有先生愿意授业于她,一个高兴又去了购物。
裴莺没听到回答,转头看孟灵儿。
知女莫若母,这个时代的女儿也是一心虚就容易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和人对视。
于是裴莺了然了。
敢情是这小丫头去买买买了。
不过裴莺又有点疑惑,因为女儿的小荷包并没有缩水,方才搬钱匣前她打开看了眼,里面的银钱和她在北川县攒的差不多。
裴莺只想到一种可能:“你花他钱了?”
孟灵儿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裴莺,小声解释道:“我每次出去都有人跟着,我要买东西,那个大块头就立马给钱。我是不想让他付的,但他只付钱不说话,像块石头一样倔得要命。那些东西我喜欢嘛,总不能因为他抢着付银子我就不买,且我又不是还不起,于是我就想着先买回来,到时再一并将钱还回去……”
结果,还没等她把账算清楚,先一步接到了要行军的消息。
孟灵儿声音更小了,“娘亲,我知错了,您骂我吧。”
裴莺失笑道,“这有什么好骂的,小姑娘爱俏实属正常。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特别喜爱逛集市,一天能有好长时间在外边,甚至晚膳也在外边用,直至尽兴方归。为此我没少挨我娘骂,她命我下回不许了,不过我鲜少听她的。”
孟灵儿眼睛睁大,那声“哇”在喉咙里准备出来,忽然听到门口处有人轻笑。
“未曾想夫人幼时竟这般活泼。”
孟灵儿哑火了。
裴莺稍愣,转头看向门口。
今日的霍霆山在装着上和前些日有很大的不同,往日他都是一袭深色的直裾袍,如今却着了轻甲,平日的广袖被黑铁护腕扎起,腰侧别着把环首刀,干练又锋利,将他本来收敛了许多的威压气势又释放了出来。
他这副装扮,赫然不久后就要行军。
“您怎么过来了?”裴莺问。
霍霆山:“来送夫人上马车。”
在郡守府休整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还要短一些,她的脚腕还没好。想也知道如果他不来,她肯定会让女婢搀扶。
乱折腾。
身形魁梧的男人大步走近,在裴莺面前站定。
天光分明正盛,却因他往跟前一站,硬生生被挡了一片,有暗影投下,将裴莺整个笼罩。
裴莺蜷了蜷手指,正想说些什么,但霍霆山已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动作很熟练,抱了人就走。
孟灵儿看着男人的背影,拳头硬了,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很快蔫哒哒。
别说那蛮子手里有一大批铁骑,就算没有,估计他单手都能将她的脑袋拧下来。
待出了房间,裴莺低声道:“再过些时间,待香皂做好了,灵儿花的银钱我给您还上。”
方才在女儿面前,她没说什么,但不代表她知道了会当不知道。她还是很希望能离开,而此前不能欠他。
“不用,我不在乎那一星半点。”霍霆山脚步放缓。
对于裴莺口中定价十两银子的香皂,霍霆山其实没当真。
主要是它的原料和定价相比起来,实在太低廉了,若真卖十两银子,相当于随便割一点豕肉,就能换别人家的一套房子。
闻所未闻之事。
裴莺小声嘟囔了句。
霍霆山脚步一顿,他本来是如常横抱着人,现在手臂往上抬了些,裴莺距离他的脸瞬间近了不少。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般人都是明媚有加,他却显得眉峰愈发桀骜。
裴莺呼吸微紧,刚抬手抵在他的锁骨上,便听他下一刻说:“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夫人也给我说说。”
裴莺侧开头不去看他:“您听错了,我没说什么。”
“以后骂人大声点,最好指着鼻子骂才有气势。”霍霆山似笑非笑。
裴莺有些懊恼,心道这人刚刚果然听见了她骂他不识好歹。
在主院里,裴莺看到了两辆马车,一辆马车大些,另一辆马车小些。
她之前的预感是对的,一辆马车根本装不完她们的行李,这会儿陈渊领着两个幽州兵正在往小马车上塞行囊。
霍霆山抱着裴莺去了大马车上。
马车已由辛锦和水苏铺好软座,周围的矮柜上塞满了零嘴,案几上放着茶壶和茶盏,不像行军,倒像出门远游。
霍霆山将裴莺放在软座上,顺手帮她将发上的翠羽簪推进去了些:“接下来行军的这些日子,我得应付其他州的人,大概会鲜少来后方,夫人若有事可唤陈渊,也可让他捎话于我。”
和他想的一样,联合军选不出个主帅来,接下来各自为政,因此会有许多大会小会要开。
裴莺一听他后面会鲜少来,眼睛就亮了:“行,我有事唤陈校尉。”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见不得她这般高兴,本来按在她翠羽簪上的手往下,落在裴莺的耳垂上,用指腹轻轻碾了碾,然后满意地感受到面前人整个一僵。
“将军,您说过您一言九鼎。”裴莺眼睫颤得厉害。
霍霆山对上她惊慌的眼,勾唇笑道:“是一言九鼎不假,但是夫人,我们的买卖似乎没完全开始。”
没完全开始。
裴莺听出他的弦外音。他已经命麾下一众先生给孟灵儿授课了,但她这边还没动静。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也不看他。
霍霆山挑眉:“夫人这一生气就拒绝和我交流的习惯不好。”
裴莺还是不看他,心里想着行李差不多搬完了,陈渊估计会上前和他汇报一两句,快些来吧,好把这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去。
在裴莺分神间,她忽觉这方空间好像又暗了少许,她下意识抬头看,眼瞳猛地缩了下。
从后方看去,穿着黑甲的高大男人站在车厢门旁,将半开的车门几乎挡了个严实,他面朝车厢内,脊背微弯着,不知在做什么。
而在男人腰侧,一只白皙的素手按在他玄铁腰封上,似要将人往外推,原是淡粉的指尖此时微微发白。
孟灵儿在裴莺被抱走后,本来想立马跟上去的,但才走了一两步,忽然想起压在榻角的两枚铜板没有拿。
北川县有个习俗,若是换了寝居室,得在榻角压两枚铜板,如此上任主人残留下的脏东西就会散得一干二净。
虽然不晓得娘亲为何忘了这个习俗,但没关系,她帮她压铜板。如今要走了,那两个铜板得拿回来,可不能便宜别人了。
把铜板放进小荷包后,孟灵儿拍拍小荷包,脚步欢快地往外走。
行囊已尽数放上小马车,孟灵儿将目光投向大马车,刚好看到霍霆山往前院去的背影。
孟灵儿呼出一口气。
行,那蛮子走了就好。
孟灵儿迅速爬上马车,环顾一圈,对车里设施满意点头,见裴莺坐在另一侧的窗牗旁,也蹭到她身旁:“娘亲,您说我们要坐多少天马车,才到下一个地点?”
孟灵儿说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裴莺的回答,不由将脑袋挨在裴莺的肩膀上,再左右蹭蹭:“娘亲,您在想什么呀,您可爱的女儿在和您说话呢。”
裴莺骤然回神,伸手摸了摸孟灵儿的小脑袋。
孟灵儿被顺了毛,也没追问裴莺刚刚发愣的事,她仍挨在裴莺肩膀上,故而不曾发现从她上车至今,裴莺都只是以侧脸对着她。
“囡囡方才说什么?”裴莺温声问。
孟灵儿又把刚刚的问题说了遍,然后垮着脸叹气:“我好没用,怎么就适应不了马车呢。”
裴莺想了想说:“行军一日约莫三十里,我猜众州联合大概会更慢些,可能要一个多月吧。我已经让辛锦买了不少橘子,囡囡不舒服时可以吃橘子,闻闻橘皮。”
孟灵儿愁眉苦脸:“唉,只能这般了。”
后面多的是时间待在马车上,故而孟灵儿和裴莺说了一会儿话后,待不住了,趁出发前还有些时间,她赶紧溜下马车。
等孟灵儿离开,裴莺才转过头来,无人看见,坐在软座上的美妇人靠窗牗那一侧的耳垂红若滴血。
裴莺抬手再次擦拭,一遍又一遍,但数遍过后,她却仍觉那里滚烫得过分,那略微的湿润感似如影随形。
“野蛮人。”
车厢里有人小声骂。
大军发出,孟灵儿又过上了苦哈哈的日子。
不过后面她发现如今的行军速度比当初来广平郡时要慢许多,每日行军的时间也不如之前长。
很是慢悠悠,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
慢行军有慢行军的好处,起码孟灵儿状态比之前好了些,不用行军的空隙,她就跑去找公孙良。
公孙良如今成了她的师长,孟灵儿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看着平平无奇、留着小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肚子里竟有如此多的墨水。
天文地理,机关算术,乡野之识,棋艺书画,乃至一些前朝趣闻他都知晓。
如今孟灵儿是一得了空闲,就往公孙良的马车跑,有时甚至会留在小老头那边用膳,每天快乐得像只没有脚的小鸟儿。
次数多了,军中众人都知晓公孙良收了孟灵儿做弟子。不仅公孙良,连带着陈世昌几位身有文职的谋士也被孟灵儿薅羊毛。
一时之间幽州军中人人大惊,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一个小娘子竟拜了公孙先生为师,且她还不止拜一人?
要知晓,如今时下皆以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拜师可不是随便拜,旁人也不会随便收,尤其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名士们,那更是挑剔。
更别说,收的还是个小娘子。
已经及笄的小娘子,这岁数才启蒙未免太晚了。
幽州军中暗地里说小话的士兵很多,不过都只是疑惑,猜测那位夫人是否有其他更为隐秘高贵的身份。
她若只是大将军的宠姬,那么大将军不可能时不时从前边过来和那位夫人煮茶聊天,更不可能命一众谋士甘愿收她的女儿为徒。
和宠姬之流有何好聊的,直接让伺候岂不更美?
猜测之风刮起,愈演愈烈,后面有人说这位夫人是先帝在外的沧海遗珠,之所以姓裴是随了母姓。
众人惊愕,又有点恍然大悟。
裴莺脚上的伤好了后,会在军队休整时间段到外面四处走走,次数多了,她觉得士兵看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先是惊疑不定,偷偷打量,再是肃然起敬,有眼不识泰山,诚惶诚恐。
情绪很复杂,裴莺也说不清楚。
她试着去找原因,然而无果,士兵对她恭敬极了,却不会和她闲聊。
找不到原因,裴莺也不去找了,反正这种情况于她也不是什么坏事,而她的注意力也转到了别的地方——
她的香皂制好了。
裴莺掀起帏帘,喊了外面的陈渊,待对方过来后,她道:“陈校尉,我有事寻将军,烦请你和他说声,让他有空来我这里一遭。”
陈渊颔首,迅速翻身上马离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裴莺以为霍霆山会在一天或者两天后才出现,最近他似乎比较忙,来的不如之前频繁,上次见他已是两天前,但没想到下午他就出现了。
霍霆山身着玄甲,骑在同样披甲的乌夜身上,阳光映在他的轻甲上,仿佛在照一把即将出鞘的寒刃,出鞘饮血,见血封喉。
他更冷冽锋利了,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积威甚重。
“真是少见,夫人居然主动寻我。”
但他一开口,语调是熟悉的有点漫不经心,裴莺又回到了如今。
裴莺定了定神,“将军,香皂造出来了,您过来。”
霍霆山眉梢微扬,翻身从乌夜背上下来,却没立马进车厢,而是从窗牗旁微微往里倾。
上次他忽然这么做,裴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躲,差点倒在软座上,惹来男人一声轻笑。
有了前车之鉴,裴莺这次不躲了,她拿了桌上的小木块抵在两人中间,抿着唇不甘示弱地看着霍霆山。
霍霆山眉梢微扬:“夫人的胆子比前两日大了些。”
裴莺直视他:“不是胆子,是底气。”
她的胆子一直都很小,如果胆子够大,那日她和辛锦躲在兖州的马车里出府时,到了门口她一定会大喊大叫,博一线生机;如果她胆子真够大,一定会带着女儿坚持走请镖师护送那条路。
但都没有……
霍幽州在那双澄清的水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忽然觉得这倒影不错。
第30章
裴莺见霍霆山盯着她看, 却也不说什么,被他那目光看得微微发怵,于是喊他:“将军?”
霍霆山直起身, 走到马车另一侧上车。
今日孟灵儿和平常一样去了公孙良那儿读书, 辛锦和水苏在后面的马车, 如今车厢里就只有裴莺和霍霆山二人。
在裴莺对面入座后, 霍霆山将目光放到面前的案几上,那里放着几个木块, 很小巧的家伙, 一个都没他半个巴掌大。
这东西霍霆山刚刚见过了, 它和裴莺手上拿的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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