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由于冶铁方法相对落后, 工序复杂不说, 此时炼出来的钢质量远不如后世好。
时间再推进到南北朝, 被录入《天工开物》的灌钢法出现了,此法将熔化的生铁液灌到熟铁上,通过生铁和熟铁之间的碳差生产钢, 钢的质量相对于汉朝时有了质的飞跃。
而当时间来到明朝, 灌钢法被改良, 出现了延续至今还在使用的“苏钢法”。此法是将生铁放在炉口, 待其融化滴入炉内, 和里面的熟铁发生反应。
这个过程有点像酸碱中和的滴定实验,可以相对精准的控制两方的比例,进而影响碳铁中的含量。
裴莺看着小本本上列出来的一个个办法,首先用炭笔划掉了“百钢法”, “太慢了, 一块铁片打几年,哪有那般多的时间。”
“炒铁法工序好像很繁琐来着, 算了……”裴莺自言自语后,又提笔将“炒铁法”给划掉了。
如今怀古关处的荆州军大胜雍州和益州联军, 东门关陷入僵局,从某种程度来说战事稍歇,因此并非真要当忠臣的霍霆山难得闲了下来。
他坐在裴莺身旁,听她小声嘀咕,见她那双漂亮的眼儿一瞬不瞬地看着小本子,专注得很,仿佛身旁没有一个活人。
她这般状态当真少见,霍霆山饶有趣味地看着,竟也不觉无聊。
裴莺用两个时辰将冶铁的大致流程捋出来,最后她舍弃了苏钢法,决定用灌钢法。
灌钢法一旦出世,定然会轰动天下,随之引来各方势力的注意。
不同于只是奢侈品的香皂,事关兵戎,各方极有可能联合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探查灌钢法。
保不住这个法子是必然。一是外部力量过于强大,二是也别将古代铁匠不当回事,古人其实很聪明。
从一个点往前摸索,和从两个已确定的点相向摸索根本不是一个难度的。灌钢法公诸于世只是时间问题,可能只要两年,甚至一年不到,各州便知晓了。
她需要埋另一张底牌,而这张底牌就叫做苏钢法。
等灌钢法的风吹遍各州,那时幽州可悄悄换苏钢法,炼制一批质量更优等的钢铁。
确定炼钢方法后,后面得重点关注的是火炉温度。以灌钢法炼钢得1300℃往上走,如何提高炼铁炉的温度是要事,且高炉温不仅是炼钢所需,后面玻璃的炼制也会涉及到。
而裴莺就在这个地方卡住了。
一卡就是一个下午。
霍霆山在旁边看着她写写画画,绝大多数是写了又被她划掉,纸张用完揉成团丢进旁边的小竹篓里。
本来空空如也的小篓逐渐被装满。
“夫人,时候不早了,先用膳。”霍霆山把她面前的小本本合上。
然而他前一秒合上,她后一秒就重新打开,目光继续落在小册上,压根没往他身上飘,“你先去用,我晚些。”
裴莺觉得现在她处于一个临界点,有点忘记的东西隐约记得。
冰山一角露出来了,迷雾快要拨开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
就一点儿!
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有心思用膳?
裴莺和炼钢炉杠上了。
霍霆山欲再说:“夫人……”
裴莺现在听不得旁人干扰她,当即绷着一张芙蓉面转头,冷着脸看着霍霆山,后者没说完的那些话莫名就没了。
他是偃旗息鼓了,但这人的身形骨架摆在那儿,哪怕特地敛了气势也存在感十足。
裴莺看着他,细眉逐渐拧起,“你起来。”
霍霆山不明所以,不过依言起身,而后见她也起来了,还拉他手臂。
这是改变主意,和他一起去用膳的意思?
直到相携走到房间门口,霍霆山感觉“挽着”他的那条手臂松开了,他正想转头,却见她退后一步,退回至房内。
紧接着——
“呯。”房门被关上。
霍霆山:“……”
李穷奇一人一马行走在官道上,他身上负了两处伤,一处在右侧肩膀,另一处在左侧后腰。
前者是那日于灵炆县城下,霍霆山以铁脊蛇矛伤的;后者是昨夜被那三人联手偷袭的。
当时他们在厩置用膳,吃着吃着,他竟有脱力之兆,不是膳食被动了手脚,就是水源不干净。但甭管什么原因,在那三人陡然朝他发难时,一切已水落石出。
他们对他动了杀心。
除了最初被偷袭得逞,李穷奇没再吃亏,甚至在身中一刀、肩胛有伤的情况下杀了一人。
那二人见他不减凶悍,己方又折了一人,因此心生退意,忙逃命去。
就这样,本来四人结伴上路,如今仅剩李穷奇一个了。
荆州的州牧府坐落在南郡江陵县,李穷奇一人一骑从北至南,足足花了五日才回到江陵。
城上守卫都认得他,以往卫兵见了李穷奇一定会恭敬见礼,但今日不知晓是听到某些风声,还是其他的缘故,李穷奇觉得卫兵看着他的神色略为怪异。
但他急着入宫,当时并未多想。
曾经的丛荆州丛六奇称帝,如今已是昭元帝了,都当上皇帝,如何还能住区区州牧府呢?于是曾经的州牧府被重新修筑了一番,摇身一变,变成了宫殿。
“哎呦,李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新封的赵姓中常侍和李穷奇的关系不错,见了李穷奇忙上前:“陛下盛怒,待会儿您见了陛下谨言慎行,该解释的一定得好好解释。”
话也不算特别多,仅两句罢了,点到为止。
李穷奇心沉了下去。
看来洪备和西门宫二人先他一步回了江陵。
“我已知晓,谢过赵常侍提醒。”李穷奇留下一句便阔步入内。
他急着去见自己的上峰。
江陵曾经是帝都,这里曾经也有占地面积极大的宫殿,不过那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帝都相继坐落在长安和洛阳,江陵这个曾红极一时的城市慢慢褪去鼎盛的繁华。
新修的皇宫到底没什么底蕴,只尽可能用金银做堆砌,占地也算不得很大。
经汇报后,李穷奇被允许入内,他看到了想见之人,还有一旁曾为幕僚、现已加封为丞相的周毒。
“末将见过陛下。”李穷奇行大礼。
前朝尚黑的习俗延续至今朝,龙袍亦是黑色的。已自行称帝的丛六奇如今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束垂旒冠冕,他坐于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的爱将。
李穷奇虽低着头,但仍能察觉到上首之人略带不满和审视的目光。
“云归。”昭元帝喊着李穷奇的字,“朕需要一个解释。”
李穷奇来前已想好说辞,他并没隐瞒,全盘托出。
说他最初如何在灵炆县城下叫阵,又如何连伤二人以后引出了霍霆山,后续对战中不慎被对方夺了兵器。再后来领兵退至水乡县,不曾想对方竟来了一场夜袭,之后他被俘虏,以及霍霆山让他择人同归之事。
最后李穷奇说:“……是末将轻敌。”
是的,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他轻敌了。
他最初连胜二人,令他掉以轻心。霍幽州为主帅,众所周知主将是统帅指挥能力出众,而非战斗力有多彪悍。他当时也理所当然的以为对方只如传闻那般天生神力,却不知那人还颇为狡诈。
铁脊蛇矛被夺,他肩胛负伤,注定了颓势已现……
昭元帝看着下方低头的李穷奇,淡淡开口,“爱卿离开怀古关时带走一万兵马,如今还剩几何?”
李穷奇满脸愧色道:“除了末将以外,仅剩下洪备和西门宫二人。”
听他主动提及这二人,昭元帝眯了眯眸子:“既然还有旁人活着,为何爱卿独自前来?”
李穷奇:“末将与他们闹翻了。当初霍霆山让末将择三人,洪备、西门宫和傅雄皆不在选择之列。他们三人随末将离开后,大概忧心被灭口,遂想先下手为强,合计杀末将,却未想到事未成,反倒折了一人。”
已间接承认他杀了傅雄。
昭元帝再问:“霍霆山抓你两回,为何不杀你?”
李穷奇从他的语气中并未听出怀疑,但也心知对方绝对有疑虑,否则不会问这个问题,“他欲末将归顺幽州,还说……”
这里李穷奇顿了顿,他本来是低着头的,此时缓缓抬起头,“那霍霆山还说陛下您为灭幽州军,投放了疫病,视司州乃至荆州边陲的百姓为草芥。”
他清楚的看到,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上首之人右脸有块肌肉似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下。
李穷奇心中惊骇。
这是何意?
难不成霍霆山说的是真的?
“一派胡言!”上首传来怒喝。
李穷奇心头稍定。
这时旁侧的周毒开口:“霍霆山此人奸诈,李将军莫中了他的计。”
李穷奇忙称自然不会。
他回话后,厅堂里陷入了沉寂。
上位者的审视从未停止过,但李穷奇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该讲的都讲了,该解释的都解释了。
他不是那种会反复辩解的啰嗦性子,既然已全部说过,剩下如何看对方处理便是。
旁边的周毒给昭元帝连忙使眼色,后者沉默片刻才道:“朕已知晓,云归先回吧。”
李穷奇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昭元帝冷声开口:“以爱卿看,他叛变否?”
周毒摸了摸胡子:“应该未。陛下您对他有恩,他能有今日,全靠您的提拔,李将军并非那种忘恩之人。”
“一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傅雄死于他手,费尽心思寻来的铁脊蛇矛落到了霍霆山手中,那柄铁脊蛇矛你是知晓的,朕自己都舍不得,却因惜才给了他。”昭元帝想起来就心疼。
那铁世间罕见,他手中也仅此一柄。这下好了,竟给霍霆山拿了去。
“一句惜才就将人放回来,爱卿焉知那不是借口?”昭元帝声音渐冷,“且洪备和西门宫也说了,那晚他执意要在小镇中屯兵,白日吃了败仗,晚间竟不快快的逃,李云归以往可不是那般不谨慎之人,如何叫朕觉得其中没有蹊跷?”
周毒暗自皱眉。
洪备和西门宫先行回到江陵,首先见了主公,第一印象落下,后面再改便难了,更罔论主公疑心病不轻。
思及此,周毒从座上起身,对着上首的丛六奇拱手作揖,“陛下,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李将军许是一时大意,那霍霆山诡计多端又极会趁胜追击,这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上首的昭元帝不语。
周毒在丛六奇身边二十余载,可以说他是丛六奇的第一批谋士,也是唯一一个从第一批剩下来的。
他比寻常人更清楚自己主公的脾性。
如今见对方不答,心知他是疑虑未消,主公多疑,那李穷奇之前又提及疫病,估计后面可能会去打听……
“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周毒停顿许久,最后低声道,“如若您发现实在无法信任李将军,请您千万莫让他活着离开江陵。”
李穷奇是一头虎,爪牙锋利,凶悍无比,如若这头猛虎最后不能像以前一样为己所用,必除之。
裴莺一连几天都在琢磨炼钢炉,刚开始她只是偶尔不去正厅和小辈一同用膳,后面是彻底不去了,皆在房中用膳。
霍霆山来就来,多加一双筷子,不来她就自己吃完再投身工作。
金乌西坠,夜幕降临。主屋里点起了灯,灯芒盈盈,驱散了不久前稍稍聚拢的几缕昏暗。
裴莺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她的小本本。册子上写了不少,还画了外人看不懂的图。
优质的木炭在相对密闭的环境中,其燃烧温度最高能达到1200℃,这也是现在最高工艺的温度了。
要使这1200℃继续往上走,裴莺心知除了其他能降低铁的熔点的辅料以外,还必须在炉中加入氧气,火才能更旺。
问题是如何加入?
现阶段好像是用风箱或风囊来着,但这得通过人力鼓动,代表着一个炉子至少需要好几人昼夜不停的不断的鼓动风箱。
炼钢之事不宜张扬,人多不妥。且一旦松懈鼓风,温度肯定对炉内产生影响。
裴莺黛眉紧锁,努力搜寻以前看过的书的记忆。
不知不觉,将近两时辰就过去了。
“咯滋。”房门被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
“夫人,时候不早了。”霍霆山来催睡觉了。
裴莺被他这声喊回神,后知后觉一晚上又快要过去了,而她还一无所获。
裴莺无奈扶额。
霍霆山见状给她倒了杯茶,“此事急不来,先喝点水。有什么是为夫能给你排忧解难的,夫人尽管说。”
裴莺愣住,转头看他的目光中带了点怔然,“霍霆山,你方才说什么?”
男人眉梢微扬,伸手去摸摸她白皙的耳廓,“在屋中闷了几日,竟将耳朵闷坏了。”
裴莺忽然间扭回头,不管他了,迅速将案几上散开的东西收好:“多谢提醒,我想到该如何稳定添氧了。霍霆山,今晚借你书房一用,你自个在屋中安寝。”
裴莺利落收拾完东西就走,速度极快,转眼不见了人。
霍霆山看着敞开的房门,陷入沉默。
他就给她倒了杯水,今晚竟要因此独守空房?
书房重地, 已不止是“闲人勿进”了。
许多世家中的掌权人会专门命人看守书房,所有女眷不得靠近,纵然是妻室也同样如此。
卫兵见裴莺来, 只见了礼, 并无阻拦半分, 显然是早就得过命令。
辛锦利落地将书房内的灯盏点亮后, 低声道:“夫人,奴在门口候着, 有事随时唤奴来。”
书房这等敏感之地, 辛锦很清楚自己不能多待, 忙完就赶紧出来。
来时匆忙, 一心惦记着好不容易抓到的灵光,裴莺没注意辛锦跟过来了,如今对她说:“辛锦, 你不必在外面等候, 先回去歇息吧。内里有小榻, 我忙完就安寝了, 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地方。”
辛锦迟疑。
裴莺笑了下:“无事, 你且回,外面有卫兵值夜,我有事可唤他们。”
这回辛锦没再迟疑了,向裴莺告退。
书房门重新被关上。
裴莺摊开自己的小册子, 重新开始写写画画。
方才霍霆山对她说了一句:此事急不来, 先喝点水。有什么是为夫能给你排忧解难的,夫人尽管说。
挺寻常的一句话, 但这其中有两个字刺激到她了。
水、排。
她想起来了。
汉朝早期的吹风器用的是风箱风囊,最初这两种皆靠人力驱动, 也就是人驱。
后来改为用牛羊的兽驱,而再后来,人们发现兽驱也不是那么稳定,于是将目光从动物的身上投向了自然界。
聪明的古人想到了借助水力。
和现今的风力水力发电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人在水源边搭建起水轮,并将水轮和炼铁炉勾连起来,其中又以气囊做连接。
水流带动转轮,转轮又带动了气囊或风箱,如此既节省下耕地的牛羊,又获得了比人和牛羊都更为稳定的水力鼓风。
这种鼓风方式,因组成炼铁炉的洞穴是成排分布,而被称之为“水排”。
有了思路后,裴莺再干活就快多了。
专注做某件事的时间总过得很快,等裴莺把水排的图画好,天上的圆月已往西斜了。
子时已过,但她还罕见的精神奕奕,而就当裴莺想着一鼓作气把后面的流程写完时,书房的门开了。
裴莺闻声抬头,紧接着看到一个此时不应该、但可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裴莺错愕,“霍霆山,你怎的过来了?”
某人只是说,“夫人难得有挑灯夜战时,便过来看看。”
此时的裴莺后知后觉转头看窗外,窗牗开着,今夜夜色清朗,天上无乌云遮蔽,是难得的月明星稀之景。
不过圆月西落,明显夜已深。
裴莺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真只是看看?如若你有要加急处理的军情,我另外寻个地方忙,不打扰你商议。”
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突发情况。睡着睡着外面有卫兵捎来紧急军情,他半夜三更起床去书房。
“并无军情。”霍霆山走过去,站她旁边低头看。
水排已画好,连带着相连的风囊和土高炉都已成型。
很新奇,皆是霍霆山未见过之物。但冶铁的大致流程他是知晓的,甚至早年刚接手幽州军时,他隔三差五会去军器监逛一逛。
现在联想着看,也看明白大半了。
霍霆山:“夫人所画图纸甚是精妙。”
“你若到了后世,会发现与之相比,如今一切皆如小儿玩泥巴般随意。”裴莺想起那一座座钢铁森林,和只需几个摇杆与按键就能轻松调起百吨巨物的吊车。
工业革命翻开了一副全新的历史篇章,也在前与后划出一道深如天堑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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