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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弱水千流)


亮色西装察觉,气焰瞬间矮半截。不敢在这位跟前造次,只好压下火气清了清嗓子,转头望向主位,赔笑道:“不知道周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话音落地,玩白玉珠的男人垂下眼皮,往嘴里丢了根烟,边上的人眼明手快,立刻弯腰为他点火。
烟点着,他鼻腔里逸出淡白色的雾,视线穿过白雾落在未知处,不知在看什么。
须臾,慢条斯理站起身来。
整个空间的磁场微妙变化,所有人霎时大气不闻。
程菲心提到嗓子眼,握佛牌的十指用力收拢,已经没勇气再抬眼,纤细的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视野里只剩缝隙外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皮鞋。
对方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在经过她藏身的铁皮柜时,停住。
程菲:“……”
一门之隔,她紧紧盯着那双鞋,彻底屏住呼吸。
死寂空间里,她只能听见自己仓促狂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忽然,仿佛是电影的慢镜头,随着极清脆的一声砰,冷白剔透的白玉珠自高处落下。
程菲眸光微凝,下一瞬,白玉珠的主人屈起一只膝,半蹲了下来。
不足半米距离,透过铁皮柜破旧的缝隙,一双眼睛惊心动魄闯入她视野。分明是招摇漂亮的桃花眼,却因瞳孔颜色偏浅,显得冷漠又薄情。
“……”程菲抬手捂住嘴,惊恐地瞪大眼眸。
看见她的瞬间,男人轻轻一挑眉,眸中浮起一丝兴味,意外又不意外,像野兽锁定猎物。
四目相对,短短几秒间,程菲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完蛋,被发现了。

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了程菲。
她眼神里惊惧交织,瞪着眼前男人的脸,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仅一门之隔,男人屈起一只长腿半蹲在铁皮柜前,瞧着缝隙里那团蜷成小小一只的身影,浅色的瞳眼神玩味。
冷汗将背上的衣衫浸透,程菲用力咬紧唇瓣,也死死盯着对方,僵持。
空气和时间仿佛同时凝滞。
男人就那样直勾勾地瞧着她,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他在柜门外,她在柜门内,狭小缝隙成了这场精神凌迟的刑场,操刀的人游刃有余,而她躺上了砧板,生死不再受自己掌控。
就在程菲快要绷不住的前一秒,柜门前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了一只左手。
“……”程菲攥紧佛牌,心如死灰,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短短几秒钟的光景里,无数画面镜头从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她甚至开始后悔之前在网约车上为什么没有给她妈打个视频电话,一念之差,也许已经错过了最后一面……
紧张恐慌交织如浪,将程菲的大脑拍打得一片混乱。
然而,剧情的走向出乎程菲意料。
她本以为男人会打开柜门将她揪出来,可她想象中的血腥镜头一个都没发生——他只是捡起滚落在地的白玉珠,之后竟自然而然,随手将这扇隙开一道缝的柜门给重新关上了。
“……”程菲眸光微动,瞳孔诧异地扩大几分。
没等程菲反应过来,柜门外的男人已站起身走开。
程菲错愕。
这人竟然没有惊动旁人,没有暴露她的存在?继而又回想起刚才那枚离奇掉落的白玉珠……
思绪混乱,她轻皱眉,视线不自觉透过狭小柜缝跟随男人移动。只见他一手玩着玉珠,一手衔烟,闲庭信步般踱着步子经过几个保镖,目光依次扫过那些人脸,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什么。
朋克男显然怕他怕得厉害。满头满脸的冷汗,下巴缩起来,心虚惊惧,战战兢兢,正眼不敢与之对视。
片刻,男人停了步,在朋克男身前站定。
他拿夹烟的手在朋克男脸上轻拍两下,漫不经心地问:“是你搞二嫂?”
声线清冷随意,却又出乎意料的好听。
朋克男再也受不了了。他本就吓得腿软,这会儿站不稳,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高大身躯抖得像筛糠,低着头不断讨饶:“是二嫂勾引我!我糊涂我不懂事,周先生,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男人跟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踏着步子坐回牌桌,正好桌上乱糟糟散了一副扑克牌,他随手洗起来。
朋克男知道对方铁石心肠,仍不死心,又转过去捉住无框眼镜的裤腿,涕泗横流道:“良哥,你帮我跟周先生说情,我跟你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真是一时糊涂!良哥你帮帮我!”
贺温良看了朋克男一眼,想到这些年的兄弟情谊,心中生出一丝恻隐。他静默两秒,接着便站起身来,朝主位沉声恭谨道:“周先生,阿文这些年在菲律宾,确实帮梅老做了不少事,怪他太年轻,多历练会有长进。”
“历练?”樊放怒极反笑,“拿你妈给他历练行不行?”
贺温良闻言,眸光骤寒。
就在这时,主位上洗牌的动作停住了。
牌桌上的硝烟氛围被戛然中断,对峙双方神色微滞,瞬间都消停下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看向话事人。
“自己人,别为点儿破事伤和气。”
周清南把洗好的一叠扑克从中对切,五张一组随手丢给在座三方,眼也不抬地凉声道,“公司最近业务多,正是用人的时候,阿文这几年在马尼拉的业绩有目共睹,梅老惜才,我来之前专门给我打了通电话,让我大事化小,最重要的就是别让你们两兄弟有隔阂。”
樊放和贺温良看着各自身前的纸牌背面,都没作声。
朋克男阿文听完这番话,心里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回肚子里。他虚脱般瘫跪下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慢吐出,庆幸自己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主位上,周清南发完牌,好整以暇往椅背上一靠,视线冷淡扫过贺樊二人,“我话说完了。听没听懂?”
樊放和贺温良各怀鬼胎,却又相当忌惮牌桌主位,明面上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
两人乖觉点头:“懂了。”
周清南嘴角勾起个耐人寻味的弧,下巴微微一动,示意开牌。
三副牌面开出来,两个对子,唯一一副同花顺,毋庸置疑的碾压局。
樊放看着牌面,心里愈发地怄火,眼刀子往阿文跟贺温良身上刮了数回,几乎将后槽牙都给咬碎——他这么大个人物,头上多出一顶绿油油的帽子,话事的一句“梅老惜才”就把事情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让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可偏偏他敢怒不敢言,连句反对的话都不敢有。
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再待下去也没意思。樊放不爽得很,沉默几秒后终于开口,对周清南道:“周先生,我场子那头还有点事情,您要是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先撤?”
周清南看也不看他,低着眸掸烟灰,摆了下指。
樊放便最后剜了阿文一眼,站起身,带着自己的人头也不回地下了螺旋梯,悻悻离去。
等樊放一行走后,贺温良便笑了笑,恭敬而客气地道:“周先生,今天的事麻烦您了。这几年咱们也难得见一面,我做东,去金湾喝几杯?”
听见这番对话,铁皮柜里的程菲顿时一阵暗喜,准备等这行人走后立马溜之大吉。
空气静极了,好几秒都不闻回音。
程菲焦灼,眼睛透过柜缝直勾勾盯着主位上的冷峻男人,在心里不停默念:拜托拜托,快点走!
牌桌这边,周清南手里的烟终于抽完。
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微侧目,若有似无扫了眼那扇紧闭的铁皮柜门,眸光耐人寻味。而后,掐了烟头丢进垃圾桶,收回视线,起身下楼。
身后贺温良等人立刻快步跟上去。
脚步声逐渐远离。
一分钟后,确定所有人都已离开二楼区域,柜子里的程菲才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钻出。这个节骨眼上,逃命要紧,她没功夫思索其他,继续寻找其他出口。
然而不走运,程菲把厂房二层找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其他能直接通往外面的楼梯。无奈之下只好原路返回。
她刚才在铁皮柜里躲了那么久,黄毛一行进来之后没找到她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程菲琢磨着,小心翼翼下了螺旋梯,重新回到厂房一层。
夜已极深,里头这些人一个个却跟磕了药似的,不知困累,照旧三五成群,抽烟喝酒赌骰子,一片的乌烟瘴气。
程菲把脑袋埋低,沿着墙壁往厂房大门的方向走,无声无息,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就在距离大门一步之遥时,一股大力从侧面重重撞了她一下。
“……”程菲疼得皱眉,抬手捂住胳膊肘。
怕引起注意,她低着头不管不顾,根本没打算追究是谁撞他。谁知对面却恶人先告状,直接手臂一伸,挡在了她面前。
“喂,你没长眼睛啊?撞了人不知道说对不起?”出声的是一个脖子上全是黑荆棘纹身的壮汉,浑身酒气,怀里还搂着一个穿吊带衫的年轻女孩儿,凶巴巴地冲程菲吼。
“对不起。”程菲没敢抬头,诺诺道歉,接着便想离开。
“等等。”
吊带衫女孩觉得程菲面生,定睛细看,见她一身白裙素颜朝天,纯得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不由皱眉,质问道,“怎么没见过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女孩儿说话故意拔高了音调,眨眼功夫,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看向了程菲,一道道目光稀奇又邪气,没有丝毫尊重意味地上下打量起她。
程菲此时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几秒后,就在周围人耐心耗完的前一刻,她急中生智,脱口道:“我来这里找人。”
脖子上满是黑荆棘纹身的壮汉凶神恶煞,问:“找谁?”
“我找、我找……”程菲又慌又乱,正支吾着不知怎么回答,一息之间,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双眼。
流丽微挑的眼型,浅淡清冷的瞳色,凉薄,寡情,饶有兴味。
“说话!”吊带衫女孩儿爆了句粗口,“你他妈聋子还是哑巴?”
程菲咬咬牙,抱着死就死的心态语速飞快地说:“我找周先生。”
此言一出,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微变。
壮汉和吊带衫女孩儿对视一眼,显然都很震惊——这小丫头片子怎么会知道那位,难不成真认识?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被程菲的信口胡诌给唬住了,正琢磨着怎么处置,一声骂骂咧咧的粗口却打碎了一池死寂。
“总算找到你了!”黄毛往地上狠啐了口,伸手一把便捉住了程菲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给生生捏碎,“跑啊,你他妈不是会跑吗?有本事给老子窜天上去!”
“呜……”惊恐和疼痛双双袭来,程菲脸色瞬间惨白一片,闷哼出声。
吊带衫女孩儿皱眉,仍有顾虑:“黄毛,这丫头说她认识周先生,真的假的?”
“你信她的鬼话。”黄毛狞笑,一把将程菲甩到地上,“我还认识玉皇大帝呢。”
程菲吃痛,半天站不起来,自知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道:“我没骗你们,我真是来找周先生的。”
“你还敢瞎几把乱扯!”黄毛气炸了,扬手就要打程菲。
“等会儿。”黑荆棘纹身比黄毛有脑子。怕程菲真跟那位有瓜葛,动了她惹火烧身,于是抬手将冲动的黄毛拦下。
就在局势愈发混乱之际,吊带衫女孩抻长脖子打望一眼,看见什么,忽然吹了声口哨,拿脚尖踢踢地上的程菲,“喏,你不是要找周先生吗,他打完电话回来了。”
程菲被呛到了,大惊之下,回过头去。
只见厂区一层正中的黑色沙发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大约嫌热,他身上那件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外套很随意地丢到了一旁,深色衬衣的衣袖略微挽起,露出两截修劲有力的手臂。
桌上摆着一盒烟,两瓶酒,还有一副牌。
他没抽烟没喝酒没玩牌,只垂着眸懒洋洋地看手机,似乎感到无趣,整个人显得意兴阑珊。
屏幕冷光映亮那副漂亮的眉眼,平添几丝寒气。
蓦地,边儿上有人过去跟他说话,恭恭敬敬俯身贴耳。他不知听见了什么,眉微抬,眼皮很随意地挑了一下,视线便朝程菲所在的方向落来。
程菲:“……”
世上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程菲此刻的感受,脚趾抓地,尴尬绝望,想哭都没地方哭。
她刚才之所以敢搬出这位的名头,一是亲耳听到他和人约好去金湾喝酒,人不在现场无从对证,二是笃定这伙小喽啰没胆子专程去找他验证她的话……
可是,千算万算,百密一疏,这人为什么还在这里!
就在程菲风中凌乱的时候,又看见沙发上的男人薄唇微动,似乎对身边的手下说了些什么。
嗡——程菲脑子里瞬间警钟大作。
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即将被拆穿,程菲脑筋转得飞快,忽地,一个荒诞的念头从脑海深处蹿升起来。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反正已经莫名其妙赖上他了,不如再赌一把。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大佬,对不住了!
下一秒,求生的本能胜过了所有。程菲心一横,趁周围人不注意,爬起来猛冲过去。
那头,周清南正侧着头跟人说事,余光一瞥,就看见一抹纤细身朝自己跑来。
素色裙装,洁净面庞,那样的白,白得不属于这满地糜乱,像被笼在雪雾里的蝴蝶兰,在低温中蓬勃生长,每片花叶都蓄满力量与生机。
扑跌而至,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
一阵阵光影流转而过,照亮她纯美无瑕的脸。
连往日里一成不变的惹人厌烦的夜,仿佛也在此刻得到升华,染出一层层隐秘的温柔。
周清南眸光微动,一时间有些失神。
她扑过来的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接,再然后,竟瞧见年轻姑娘用纤细十指一把揪住他的衬衫衣领,睫毛颤动瞪着他,高声喊道:“想始乱终弃装不认识我?没良心的,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
“……”

全场都错愕地睁大了眼。
黄毛和后面赶来的鼻钉男等人瞧见这阵仗,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丫头分明就是附近公司上班的小职员,在他们的追逐下误打误撞逃进这里,根本就不是她说的狗屁找人。
本以为见了那位本尊,这丫头怎么都得消停下来。没成想,她非但继续嘴硬,还他妈不知死活地扑了过去!
要知道,周清南是什么人物。就连贺温良和樊放见了他都得夹起尾巴乖乖做人,这丫头众目睽睽之下骂他始乱终弃没良心?简直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
程菲一嗓子喊完,整个厂房便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周围的男女们酒也不喝了,骰子也不摇了,纷纷又惊又懵地站起身来,视线齐刷刷投向厂房正中的黑色皮沙发。
焦点中心,穿白裙的姑娘呈半跪姿态,而她面前的男人坐姿懒散居高临下,一个仰头,一个低眸,明亮与黑暗在此交融,竟生出种诡异的和谐。
没人敢看这份热闹,只是悄然观望周清南的脸色。
周清南却只直勾勾盯着程菲看。
姑娘刚才的冲势着实生猛,从肢体细节就能看出那种孤注一掷的心理,以至于到他跟前时已经站不稳,踉跄跌倒下去。
她有纤细骨架与莹白皮肤,绑在脑后的马尾有些乱了,零碎几缕发丝缠着那副小巧的轮廓,不知是窘迫还是紧张,白皙双颊涨得通红一片,越发显得容色潋滟。
与这浓脂艳粉而又杀机四伏的夜晚,格格不入。
可楚楚柔弱的一张脸,却配了一双晶亮倔强的眸。
咫尺距离,她仰着脖子与他对视,分明怕得要命,却硬着头皮不躲不闪。攥住他领口的十根细指也越收越紧,瞳孔亮得逼人,似乎不达目的就绝不罢休。
空气凝滞了几秒。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瞧着眼前这张巴掌大的脸蛋,片刻,挑了下眉,眼神变得耐人寻味。
与对方的波澜不惊形成强烈对比,程菲这会儿已经紧张得快要吐了,胸腔内的心跳犹如擂鼓,每一声鼓点都重重击打着她的耳膜,脑子里像飞进了几百只蜜蜂,嗡嗡的,震得她头昏目眩眼冒金星。
说实话,程菲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会不会帮自己圆谎。
可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她没有其他选择,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赢,她都要赌一把。
这人一看就是个大佬级人物。
这些大人物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这会儿无数双眼睛瞧着、无数只耳朵听着,她只要一口咬定怀了他的孩子,搅乱一池浑水,真真假假根本没人分得清。任谁也不想背个始乱终弃的名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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