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在付瑶的絮叨里给付锦衾端来一碗药,付锦衾接过来喝了一口,指挥折玉,“给我姐倒杯茶来,省得她骂得口渴。”
付瑶不领他的情,说我不用你堵我的嘴,“你倒是说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付锦衾说:“让她赔我房顶。”
“你差那点银子吗?!”
当然不差,但是他想见她,想让她不为琼驽鼎的来见他。
付锦衾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拧着眉头对折玉说,“薛闲记的方子比老冯他们的还苦,下次不用他的。”折玉点头应是,又听付锦衾道,“房顶破的那块窟窿问她要五十两,明天过去要银子。”
折玉愣了一下,心说,他们阁主长良心了?怎么这次只要五十两,他不是想姜梨过来找他吗?几十两银子应该付得起吧,要是那边痛快把银子给了,还怎么有来有往。
事实证明,付锦衾不是长了良心,而是算得太精了。
“五十两?我现在连三十都没有。”
次日晌午折玉就去了酆记,姜梨指着在院子里埋头吃饭的刺客说,“他们现在都去卖艺了,一大院子人等着吃饭,我连串葡萄都吃不起了。再说你们那个房顶,”姜梨叉腰,“本身也不新了,整个儿掀开重铺也用不了十两银子。”
折玉照着付锦衾的吩咐说,“瓦是不值钱,人值不值?您到我们那儿唱了出哪吒闹海,伤了我们阁主,砸坏了机关骨,这都没往里头算呢。”
想到付锦衾的伤,姜梨眉头拧得更紧,“他现在怎么样了。”
折玉说,“这得您自己看去,我只负责收钱。”
问题一下子回到了原点。
付锦衾这次要的不多,五十到三十之间只差二十两,没必要如上次一样写欠条,再命人回嚣奇门取一次。
其次,姜梨实在是不想给!不就是房顶破了个窟窿的事吗?她知道这事折玉做不了主,她让他先回去,说晚些时候亲自去看付锦衾。
姜梨是晚饭之后过去的,腿上的伤不深不浅,稍微有些行动不便。她瘸着腿进门,手里拎着几瓶从薛闲记那儿抢来的上品金疮。
付锦衾坐在正中主位,穿一身竹青缎松云纹锦,手里拿着一只玉骨扇。姜梨进去时付锦衾正看着扇骨,不知在想什么事,长睫垂下来,是迥异与手持荒骨时的清冽温和。
姜梨在他手边坐下,想了一会儿,堆出一个力度正好的笑脸。
“吃了吗?”这是一般邻里见面都会用到的开场白。
“没呢。”他应了一声,声气散漫,“你要下厨?”
开场就有点找茬的意思。
“我的手艺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根本不是人吃的。”
他看了她一眼,她一塞,想起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他受伤时吃了半个多月。
“我好像一到你面前就不大会说话。”
付锦衾收了扇页,一语道出症结,“你一直不会说话,只不过之前遇到的人不敢挑你的毛病。”
嚣奇门主出了名的霸道蛮横,江湖上对她的种种评语有些不实,有些却很中肯。但她并非一味如此,便如现在,她有求于他,笑容不减反增,露出一排白脆的小牙。她天生唇红齿白,每颗牙齿都饱满可爱,付锦衾盯着看了一会儿,等她说话。
“我确实缺点很多,来了乐安以后改了不少,以后还会更注意。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从薛闲记那儿拿了些药膏过来,我不懂药理,不知这些东西如何金贵,据他说一瓶值得好几十两。”
付锦衾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多谢姜掌柜好意,我这里不缺医者,药膏也备得齐整,不然老冯不是白养了?”
“说得也是。”她讪讪一笑,小手拢着装药的小包裹,遗憾地拍了拍。
用药膏抵掉五十两银子的事看来是泡汤了。
“那瓦片和银子。”她露出为难之色,想看看付锦衾给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结果这人玩着扇子,只是微微侧耳,等着她的交代。
要说人与人之间实在不能太熟,她动什么心思他都知道。索性就不说了,长驱直入的道,“若是我能将房上窟窿补好,能不能免去赔偿。”
这倒是桩新鲜买卖,付锦衾笑了一声。
“姜门主要当瓦匠了?”
姜梨咧了咧嘴角,“这不是别无他法了嘛,囊中羞涩,留着一点碎银子还要过日子。”
这话听起来就是不死心。她留在这里,她的人也在这里,她换了个法子夺鼎,想跟他缓和关系。
她说,“我现在出卖色相,换你一条线索还来得及吗?”
“姜门主若是做得这种打算,最好现在出去。”付锦衾随手将扇子扔在桌上,慢一抬眼,“免得被我掐死。”
他最近暴躁得很,姜梨反而沉得住气些,就事论事道,“你肩胛骨上的伤挺重,再动手也要等些时日,我这腿虽瘸着,比你的情形还是好些,真动起手指不定谁吃亏。”她看了看他,又拿回去说,“那就说回房子的事儿,我给你补上,别问我要银子了。”
付锦衾没说话,亦或是根本不想搭理,姜梨就当这事儿他应下了,仍旧将药膏留在桌子上,瘸着腿走回去,临近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付锦衾在看她。
她跟他离得有些远,凝了半晌瞧见他动了动嘴。
她跟着“念”了一下,差点没冲回去。
“你骂谁是穷光蛋呢?!”
她是因为谁这么穷的!!
焦与他们都在酆记等结果。尤其裴宿酒,往返一次玉璧山很累,尤其现在这种躁辣节气,姜梨气冲冲的回来,原本使他们更犯愁,没想到自己少主此番能屈能伸,宽慰他们,“这次不用赔银子,把房子补好就行。”
焦与觉得就算这样也不是一分钱没花,“补房子不得用瓦吗?买瓦也得几两银子。”
姜梨下巴向上一递,“咱们房顶上不是有么?”
拆自己家的房补别人家的瓦?
焦与坚决不同意。
裴宿酒在边上劝他,“不费瓦就得费银子,你得学会变通。”他也不想大热天来回跑了。
焦与给了他一拳。
变什么通?他们拆的是他房上的瓦!
姜梨从那天开始就成为了一个兢兢业业的瓦匠,炎夏日头大,一般都是下午过来。付锦衾有歇晌的习惯,姜梨蹲在房上敲敲打打时,总能看见他在树下乘凉。
这人惯会享受,醒了以后会用些茶食水果,姜梨记得他爱吃甜桃脆杏儿一类,最近不知怎么改了口味,换成葡萄了。姜梨蹲在房顶看着,总觉他连后脑勺上都写着一句话。
听说你连葡萄都吃不起了?你看,我吃得起。
姜梨于是跟他较劲,白天不补了,改为晚上敲敲打打,小锤子在青瓦上落下有节奏的“蹬蹬”,有时是一阵急雨,片刻稍歇,在你以为她不敲,逐渐沉入梦乡时,再重复一阵“蹬蹬”。
“门主,林宅那边我们去探过了,没有。”
“门主,沈久玉那里我们也照您的吩咐搜过了,也没有。”
夜里有人跟她覆命,月光打在姜梨头顶,看不见表情,只知道那身形像个玩儿土的小孩子,敲青瓦的小锤子慢下来,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她早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可若不将这乐安翻个底面朝天,她如何肯罢休。
“老冯那里去了吗?”她问。
“去了,他不是住到这边来了吗?前后大门都没锁,家里除了药炉子就是两个小药童,属下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付锦衾嫌薛闲记的方子太苦,把老冯叫过来熬药了,这老爷子最近天天都在这边。
姜梨又问了几个地方,覆命的刺客都说没有,刺客听见她有一个大幅度的吸气,生怕她怪罪,好在她又徐徐从鼻子里呼出来,心平气和地闭上眼,“滚下去。”
她觉得他们很废物,带着一群废物的自己更是头等废物,但是她深知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她舍不得下手,不止是对付锦衾,而是对整个乐安城。
这件事情如若按照她之前的性子,屠城也好,抓了付瑶、林执、老冯一干人以命换鼎,跟付锦衾做交易也罢,都会有一个突破口。
她不会傻到自己去找,因为在对方的地盘,寻和找都是注定吃亏的词。
心情在这一刻变得很差,手下的青瓦也改敲为凿,动静逐步变大,几乎有了暴躁的趋势。
隔壁听得烦不胜烦,终于发出一声冷斥,“下来!”
姜梨正好没了耐性,随手把瓦片一扔,双脚落地,熟练地从窗户外翻了进去。
两人在黑暗里沉默的对视,姜梨率先开了口,“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逼急了,我屠了这乐安城!”
付锦衾不说话,更让姜梨觉得郁闷,她说你是不是以为你把我看得很透?“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如今这般只是不想费人费力,念着你们救我的旧情。可这旧情终究抵不过琼弩鼎,你和他们,都抵不过。”
“你嘴硬的时候,是不是从未想过对方能承受你多久?”付锦衾站起身,高大身形迎着月光,映出冷峻的面孔和隐忍的双眸。
他懂她的矛盾,知道她的艰难,但是不代表他能接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他不重要。
“那你想我怎么做?”姜梨同样痛苦,“求你吗?我可以求,你会给吗?我心里是有你,可是我能忘记那些为我死去的人跟你在乐安过一辈子吗?那些撕心裂肺的恸呼你听到过吗?那些被所谓名门正派砍断手脚的尸首你见过吗?那些为了让我活下来而死去的人的眼神你见过吗!”姜梨抬起眼,眼里的疼意近乎将付锦衾刺穿!
她说我没办法从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付锦衾,我带着我的人东躲西藏了整整十年,直至有了嚣奇门才算有了立身之本,陆祁阳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他,我受够了这种苟延残喘的生活,我不能盼着他老死!”
“阿梨。”付锦衾心里也是极痛,他明白她心里有多痛苦,正是因为痛苦太盛,才担心她不顾一切豁出这条命。他不能亲手送她去死,更不会让她单枪匹马的拚命,他有他的部署和谋划,而这些内容——
“这是什么东西?”
姜梨忽然奔着他床前一鼎香炉去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琼驽鼎,任何一样类似炉鼎之物都会勾起她的怀疑。
付锦衾闭了闭眼,在两人擦肩之时一把搂住了姜梨,他沉下眼看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琼驽鼎,就算有,我也不可能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姜梨气得发狂,用力挣扎,他就是不肯放手。他身上有伤,她每用力一分他便绷紧一分。姜梨初时没有注意,后来才想起他的剑伤,她看见他皱眉,猛地一顿,“你。”
付锦衾额头已经浸出了薄汗,他垂眸看她,“知道疼我,为什么不肯疼一疼你自己。”
她舍命去拼,用尽全力活在仇恨之中,她自己不叫疼,可他会替她难受。
姜梨倔强地别开眼,使劲一擦脸上的泪,“我不疼,也不需要别人疼,我的事我...”
扣在腰上猛一使力,姜梨腰身一紧,两人之间近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谁是别人?”他质问她,他到底要做多少才不是她口中的别人!
他那样愤怒,那样伤心,他说阿梨,“你总这么伤我,我亦会痛。”
是谁在咬她的心,是谁在这样的夜里软硬兼施的逼她就范。他将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自己。
她看着他厚密的长睫,浓深的眼,他们之间早就断了,那天夜里,她以为那时他们就断了,可她依然会被他所惑,他偏头去寻她的唇,她躲闪不及,心惊肉跳!
“门主。”
窗外恰在这时闪出一名刺客,姜梨一慌,迅速从付锦衾怀里挣脱开来。
她在慌乱中收拾情绪,方才短短一瞬,竟然想过“投降”。这点心事是不能见人的,再看对面付锦衾,初时也有几分茫然,后来渐渐回神,分明气定神闲,甚至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竟然隐隐有了笑意。
她调整片刻愤而回头,拿下属撒气,“做什么!”
刺客其实比她还手足无措,“属,属下不是故意...”
“回事!”
刺客被她吼地一哆嗦,正色道,“陆祁阳出关了,没对我们的人出手,但是三十六派的人先后遭到了暗袭,尸骨一夜成堆,更有很多小门派直接被灭了门。据外界传言,这些人全部死在嚣奇门刺客手中。属下清点过我们派到外面的人,都是按您的吩咐分散在江湖各处,根本不可能妄动。”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陆祁阳让天下令的人换上了嚣奇门的刺客服,为她的恶名造势。而这场陷害,对于一个恶名昭著的邪派来说,注定是一场百口莫辩的人命债。
当年的雾渺宗,就是这么被群起而攻的。
“我们的人跟没跟?”姜梨问。
“跟了,他们人数众多,分批行动,最近的一批正在朝东舟方向去。”
“东舟。”姜梨皱眉,对江湖上这些小门派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但是东舟方向。
付锦衾与姜梨同时一惊。
第116章 磐叔,走好
东舟在南,每逢荷瓜二月便高热难耐,极难出门。热气像捂在锅里的一口气,活活要把人蒸熟。位于东舟独盛山的荒洲派原本有些地理优势,细风山泉,总比山下多几分凉意。今年却不作美,太阳尤其热烈,“小猴子”们守在溪边泡脚,不时淘气地掬两手水在同伴身上。
有小弟子歪头找师兄聊天,眼里充斥着好奇,“惑跃师兄,再跟我们讲讲鹿鸣山的事吧,我们都没听够呢。”
“就是就是。”其余小豆子立马起哄,“尤其那位嚣奇门主,师父跟她成为好朋友啦?她是什么样的人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听说之前嚣奇门还抢过咱们的定山石,我听说这类刀口舔血的刺客最是冷情狠厉,他们是不是很凶呀?”
惑跃是小弟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个,最长,也只是十五岁的一个孩子。上面那些师哥不在了,一把吴钩一颗人头,那是南城夜雨里最惨痛的回忆。
剩下这些小豆子非常年轻,最小的不过六岁,没出过山,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唯一熟知的就是与自家门派与嚣奇门的那点“渊源”。
“他们只是看着凶。”惑跃笑了笑,忍不住陷入回忆,“其实人很和善,有大哥哥也有大姐姐,姜门主嘴皮子最利,总跟师父和拂尘老爷子斗嘴。一开始我还生过她的气,后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反而很想跟她亲近。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付公子,长得特别好看,对我们这些小弟子格外大方。他们每个人都不完美,每个人都有奇怪的脾气和缺点,可这不妨碍他们好。”
“听说他们出门特别有气势。身上所穿刺客服为陇锦所制,样式也极其特别,非寻常刺客服可比。”
惑跃点头,“实在比我们的潇洒很多,通身玄色,头戴同色黑纱斗笠,衣上斜飞一道宝相龙雀纹,以赤色簪丝勾线,姜门主的要更精致些,肩头位置开着一朵两金花。”
小弟子没见过那么精细的纹饰,正歪头想像,忽然有一个孩子叫起来。
“是那样的吗?”
众弟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上山方向。
那里有一队人马在缓步前行,他们穿着惑跃口中的刺客服,飞着张扬的宝相龙雀纹,惑跃跟着站起来,神情似惊又喜。
“之前说过来看我们,竟真的来了!”
他三下五除二擦干净脚,快步迎着他们冲过去。
“竟是嚣奇门的朋友来访?节气燥热,怎么这时上山。”
上山的人步伐略迟了迟,似乎没想到荒洲派弟子会对嚣奇门这般热情,为首之人歪了歪头,斗笠下的黑纱也随着他的动作飘动。
“这不是想你们了吗?”他语气带笑,却是一派冷沉之气。
惑跃微微皱眉,话也慢了半拍,“我们也怪想你们的,您是哪位哥哥?怎么没见到姜门主?付公子来了吗?”
“门主没来。”他还是那般笑着,没说其他人,也没提付锦衾。
惑跃心中疑惑更重,从黑纱下面向上看,想认认对方的脸。一把袖刀从刺客手里滑出,惑跃虽然带有一定防备,仍然没快那把锋利的匕首。
刀尖划破了他脆弱的喉咙,惑跃只来得及看清他陌生的脸,和脸上一道从耳廓到嘴角的刀疤。
“惑跃师兄!”
“你们怎么可以杀人!”
小豆子们胆大包天地冲上来,惑跃想让他们快走,可他发不出声音。对小豆子们来说,这些身着玄色刺客服的人就是嚣奇门的人。
有人在喊“嚣奇门杀人了!”
惑跃想说不是,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抱住他的小豆子死了,企图逃走的孩子死了,山里有人下来,惑跃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艰难一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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