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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担心这次又扑空,也许是怕,不扑空。
三更时分,姜梨从自家房檐跳进了付记。这个时辰老百姓都睡熟了,不必担心动静太大。暗影们见识过她的轻功,今次速度较于之前更快。像被人从湖岸掷入湖心的小石子儿,形态不大,弹跳力惊人。
她直接跳到了付记屋檐之上,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她之前住过的房间,脚下使力一震,破瓦入室。
“这次把房子穿出个窟窿。”暗影愁眉不展,她总这么拆家也不是个事儿啊。
嘴上虽然惆怅,行动却不敢慢,并且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焦急。他们统一冲向门前,反被一队人马所阻,严辞唳起手在前,带人将整扇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房内姜梨轻巧落地,一剑横出,以剑气掀开床板,眼神攒动,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映出板下一截通往地下的悠长石阶。
他果然把并将书阁的“门”安置在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而她每次都以这里作为起点,满付记的寻找机关暗道。
原来起点既是终点,原来她一直都睡在书阁“门前”!
“跟你做敌人果然很累。”
姜梨眯了眯眼。
“严辞唳。”
房内传出姜梨的声音,严辞唳知道这次找对了,一掌挥退众人,调转身形钻入门内。石阶上很快传来鱼贯而入的脚步声,平灵等人紧随其后,暗影同时追入,两派人马尽数没入书阁之中。
石阶之下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道内无光,只有浓暗的漆色以及相继疾驰的脚步声。
走到深处渐次开朗,光色渐亮,入眼便是灯火通明的一间方正书阁,阁内四面都是书架,架上却无陈设,放眼望去满眼空荡。
阁内不见有书,仿佛是横陈于地下的一间墓室,室内极广,极高,极深,整体由石壁所铸,将人映衬的很小很小。
暗影追进阁内反而不见了踪影。
姜梨带人刹住脚。
壁上烛火无风自动,空荡书阁之中,连脚步声都被放大的无所遁形。
姜梨试探前行,书阁看似只有一层,阁顶离地面却有将近两层之高,石壁四周一定另有暗门,侧耳细听,姜梨猛地看向东南方向。
“向后撤!”
万道箭雨齐发,势如破竹,姜梨挥出鬼刃,身后刺客瞬时摘下斗笠。急速飞旋的笠帽犹如铁盾,一攻一迎,一进更进。
天机暗影手持长剑落地,显然是早有埋伏。平灵击出了长鞭钺龙,流素绕出了穿线银针,童换细腰同时出手。姜梨所料不错,石壁之上果然另有乾坤,看似严丝合缝的石板常有机关降下。
天机暗影熟知每一处机关落点,疾退疾进,打得非常有章法,原本势均力敌的一战,让嚣奇门在层出不穷的机关之下吃足了暗亏。
门众死伤无数,三十六道暗门,七十二处机关还只开了六道!
严辞唳见久攻不下,一把拉住了姜梨。
他对她摇头,此处机关甚密,再向前行不知还有多少折损,嚣奇门刺客不知机关布置在何处,脚下每一块砖石都有可能触发一轮攻势。
姜梨看向脚下石砖,这么打下去确实不行。
她看向对面手持长剑的暗影,天机阁另一道令人称奇的便是机关之术,其诡思巧设,江湖无人能出其右,六轮攻势下来,他们的人都还在门口打转。
可若这次退了,再想进阁就难了!
书阁深处传来一声叹息,付锦衾方才一直都没出手,一直坐在书阁深处。
姜梨说:“原来付阁主放任我进阁,就是想让我死心,否则早在我寻到入口之时就会出手拦阻。”
付锦衾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书阁自建成之日起,就没留下过活口。刀剑由人所控,机关却冷硬无情,姜门主已经尽力,何必在此枉送了性命。”
“付阁主所言,”姜梨笑了,“确实有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拿不下也是常理。这地方神鬼难入,我也早有耳闻。”
她抬手,示意她的人后退,严辞唳带人退到进口,姜梨却没动。
她将视线定格在阁顶一角,书阁四周都有一盏白壁石灯,唯独西侧这盏,每有机关触发就会发出轻响。这点响动微不足道,一直注意周遭境况的姜梨却注意到了。
她说,“但凡机关暗门,都有一个控制全部机关的机关骨,一旦机关骨关闭,就能关闭所有机关。付阁主将大部分触发点设置在脚下,闯阁之人的注意力也只会在脚下。有没有可能,它在上不在下呢?不过你的心思总是不大好猜。”姜梨不确定石灯是否就是机关骨,但是她想赌一个结果,一个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的结果。
姜梨弹跳而起。
付锦衾面色一沉,二人同时起跃。
鬼刃与荒骨擦出强烈的嗡鸣!

第115章 她不肯
付锦衾出手了,姜梨知道自己押对了。剑气浩渺如浪,在交叉的名剑之间兜转回环,这是两人第一次全力以赴,严辞唳抱着胳膊仰头观战,眼里竟然生出兴奋之意。
“我还没在江湖上看到能与她交手超过二十招的,陆祁阳除外,她废物的时候也除外。”
“我们少主什么时候废物过!”
焦与要去帮忙,被严辞唳绊了一脚,“你没看见那气浪吗?这时候上前,还没冲进去就得被击飞。荒骨气势凌人,鬼刃厉如凶兽,这通翻江倒海,谁上去都是于事无补。”
“依你看这一战谁会赢?”林令问严辞唳。
“雾渺宗的招式以快为攻,天机阁的身法是逐步进迫,无论对方招式从何处来,彼此都有后手。不过付锦衾这功夫比他脾气可有耐性多了,甚至看出几分慢性。”
慢,却不代表迟,看他们交手会有风驰电掣,眼花缭乱之感,付锦衾每次都似比姜梨慢一步,却又奇异的能抓住先机。
林令不满,“谁问你这些了!我是问你谁会赢,谁能占上风。”
严辞唳说,“地面上肯定是姜梨,“凶兽”只有双脚着地才能将速度发挥到极致。悬空对招,以气相抵就是付锦衾。雾渺宗重招式身法,天机阁的伏匀心法则偏气息耐力。付锦衾的内力比姜梨更阔亮,也更游刃。”
说话间,两人已从半空打到地面,姜梨顺着付锦衾的剑风滑出数步,身体却在这个过程中迅速回环,下压成起冲姿势。她把自己“缩”到最小,又放到最大,猎豹一般起跳直攻,拿回主动权。
严辞唳说的没错,姜梨是陆地上的凶兽,可并将书阁的地面布置着无数看不见踪影的“捕兽夹”。
姜梨刚占上风没几步就听到一声机械上膛之声,她愣了一步,付锦衾看了看她,短暂一个对视,姜梨看到付锦衾撤了身,几乎是同一时间,机关暗弩飞射而出!
付锦衾知道弩箭落点,很有选择地站到安全之地,徒留姜梨一人“渡劫”。姜梨左躲右闪,击射而出的弩箭攻速极强,虽然险险避过要害,依然被刺中了左腿。
付锦衾狠了狠心,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猎户对待山兽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杀了,一种是打到它服,逼她自己逃走。
姜梨步伐明显变迟,付锦衾知道地面机关所在,而她在方才短短一场混战之中只来得及记住四处。付锦衾自出剑开始就没有迟疑,但凡出招就是逼人之式,一息间两把长剑一刺一横,付锦衾剑尖直抵鬼刃,竟以剑气穿透了剑身。这一下仅用了六成内力,姜梨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现在还肯离开,就不会伤她性命。
姜梨脚尖轻起,点步后退。
“既然阁主有此好意,我也不好辜负了。”
收剑入鞘,姜梨抬起双手以示休战诚意。这场架她太处劣势,再打下去也是徒劳。
地上滴下一串血点,是从被暗弩刺中的小腿处流下来的。付锦衾紧紧盯着姜梨,希望她这次是真退。而她脚下一个刹步,笑容一收一凛,果然带着伤腿借力一跃,再次纵向阁顶!
付锦衾一直做着防备,姜梨这一冲并不顺利。两人于半空交手,姜梨震出鬼刃剑,剑气荡开的同时,竟以剑鞘击向石灯。
位于阁顶的机关骨在撞击之下收缩后退,七十二道机关全部在同一时间上锁,姜梨面上一松,付锦衾却是神色骤变。
机关骨在强行关闭的情况下,会落下更为猛烈的剑雨,这“雨”极密,再不是灵巧身形可以躲过。付锦衾比任何人都清楚机关骨的威力,但凡有一丝犹豫她都会死。姜梨被揽进了一个怀抱里,两人滚落在地,身后剑雨长钉一般扎进地面。
短短几个瞬息,不能思考,来不及反应,姜梨感受到付锦衾紧缩,摸到了一手湿热。飞射而下的剑雨来去如风,姜梨迅速起身观察付锦衾伤势。背部被刺穿了,身体里还扎着一把长剑,她想问他怎么样了,可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别动。”
她将鬼刃剑抵到了付锦衾脖子上,没人知道这把架在付锦衾脖子上的剑,动用了姜梨多少力气,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付锦衾,让你的人后退。”
付锦衾笑了,机关骨已经闭合,这是她唯一能够取鼎的机会。
嚣奇门的人冲了进来,姜梨剑锋再近一寸。
天机暗影手中兵器尽数被卸下。
一瞬之间,反客为主。
机关骨闭合后,正对他们的那面墙壁就缓缓拉出一扇门来,门内光色极盛,还有淡淡的药草香气。
姜梨扔掉了鬼刃剑,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第一时间冲进门内,可她喊的是薛闲记!
她带了医者来,一直让他混在人群之中,这人医术了得,甚至在阿南等人之上。她看着他抱着药箱冲过来,露出与当初付锦衾看老冯一样的神情。
她嫌他慢,怕他迟,她不知道付锦衾伤得怎么样,只知道那把长剑穿进了他的肩胛骨。
付锦衾看到薛闲记反而了然了,原来她早知道机关骨闭合会有多大威力,不退反进,是为了逼他救她。她知道就算他出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她拿自己做饵,换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他问姜梨,“你带药仙而来,是怕我死还是怕你自己会死。”
姜梨抬起胳膊狠擦了一把脸上的薄汗,怕自己会死,更怕他出事。
但是她没说出口。既然打定主意做一个虚情假意故作姿态的人,何必再去修饰自己。便如现在,她骗他救她,使他重伤在身,还“惺惺作态”的为他治伤。
她反覆用薛闲记拿出来的棉团为他止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擦伤口的手很稳,那张常年苍白的脸色是她最好的伪装。
只有薛闲记知道她慌了,他在她不记得第几次拿药棉时扣住了她的手腕,“你治还是我治?!”
姜梨这才如梦初醒,让出位置给薛闲记。
薛闲记这才有机会查看伤口,他说这一剑嵌在骨缝里,得拔出来。
这话自然是对姜梨说的,他在提醒她,一会儿拔剑的时候你手得稳。
姜梨不用他交代也知道分寸,她让付锦衾靠在自己肩膀上,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种活她都不会假他人之手。
抓住刀身时,姜梨非常不信任地看了薛闲记一眼。
“你确定你行?”在姜梨心中,薛闲记永远是个‘蒙古大夫’,她看不出他医术多精悍,也可能是太熟了,每次都觉得自己被他胡乱糊弄一通就好了。
薛闲记险些气死,“你被陆祁阳伤的只剩半口气时,都是我把你救回来的,现在区区一个外伤居然质疑我?”他是药仙薛闲记,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姜梨没说话,手起刀出,薛闲记迅速起指,封住付锦衾周身几处大穴。他干活利索,从止血到观察伤势再到对症下药,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
姜梨全程瞪着他。
“完了?”这才多一会儿就‘收摊子’了。
“完了。”薛闲记一脸莫名。
这种医者怎么说呢,付锦衾身上的伤肯定是不轻,但是他们这类以神医药仙成名的人,对于一切离死还差几步的伤病,统一视为——无妨。
这就像一个顶级御厨,平时做的都是剃蟹细酥卷,鸡茸灌豆芽,你把他叫出来做一盘东坡肉,虽然这东西在民间也是大菜,但是在他们手里就是小题大做。
薛闲记拿着沾有止血粉的药勺点了点姜梨。
“你腿上和身上的伤管不管?”
姜梨缓了口气,示意折玉听风上前伺候,对自己的现状反而不关心。
她一瘸一拐地直起身,望进那扇敞开的大门里。
那样东西是她报仇的唯一希望,她无法分出两个自己,一个用来爱他,一个用来夺鼎。若一切重头来过,她宁愿两人素不相识,如果那样,她在面对这扇敞开的大门时,还能换来一份兴奋和喜悦。
平灵她们在她的示意下走进去,须臾折返,神色颇有几分怪异。
姜梨看了看她们,“怎么?”
“有点大。”平灵说。
“什么有点大?”姜梨一时转不过来。
“鼎太大了,搬不动。”
不可能!
姜梨亲自去了一趟,确实很大,足像一口炼丹炉!焦与在边上独出心裁的发出感慨,“这个要坐进去用吧?跟太上老君当年炼孙悟空一样。出来就是火眼金睛。”
是你娘的金睛!姜梨气得眼珠子疼,腿脚不灵便就瘸着腿走,若没一口气撑着,几乎要厥过去。
她问到付锦衾面前,“你耍我?!”
纵使没见过真正的驽鼎,她也知道那东西不会是一口“巨盆”。她废了这么多力气,用了这么些时日,是来这里跟他过家家的?
付锦衾看向双目赤红的姜梨,“不然我该拱手相送?琼驽鼎是天机阁镇阁之宝,是数代先辈以命相换,传承六代之物。我可以做不肖子孙,理由是什么?为你,还是为谁,我又为何为你。”
姜梨定在原地。
是啊。他们双方各有立场,她背的是她雾渺宗的人命,凭什么让他为她的灭宗之仇买账。他们非亲非故,他的布置和计划没有任何一个是错误的。
而她之所以愤怒,完全是因为收不回自己的心。她做不出最准确的判断,对他发火,是潜意识里仍然将他视为自己的爱人。她像个在爱人手里讨不到想要东西的小女孩儿,胡乱撒气。
机关骨催动之时,若他足够心狠,她还能站在这里吗?
爱人,亲人,她分明已经做出了选择,却又做得没有一样对得起这些人。
她忽然生出疲惫,颓丧地抬手,示意刺客撤出书阁。薛闲记眼含不解,就算在这时他们也有问出琼驽鼎的机会。
他认为她应该趁势牵制住付锦衾,一鼓作气问出琼驽鼎的下落。
可是姜梨说,“走。”
姜梨带着她的人撤出了书阁,整座地下内室都如烽烟之后的战场,落进一种旷而疲惫的沉寂之中。
这场看似拼尽全力的交战注定不会有胜者,双方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上谁比谁损失更大。
姜梨离去时的背影一直停留在付锦衾脑海里,就那么反覆的,一瘸一拐地挪动着。
暗弩不会有刀雨那么迅猛,他观察过箭矢上染血的深度,注意过薛闲记对待那只伤腿的态度。他们都知道彼此身上的伤不会致命,又都不由自主的计较着对方的疼。
有人进入书阁,对着他叹气。
“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实情。”
为什么不说即便她拿到琼弩鼎,杀死陆祁阳也会入魔。为什么不说师兄当年就是在这种痛苦中,问他要了一个解脱。
“因为她根本不怕死。”付锦衾看向付瑶,“只要能杀死陆祁阳,她不会吝啬任何代价。”
真正怕死的只有他,是他怕她会死。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在计划与她一起对付陆祁阳。”
付锦衾捻了捻手心串珠,“我要合作的人参与过那场灭宗之战,姜梨对他们的恨,不次于陆祁阳。”
“早晚不会知道?到时候——”
“总能养到不发脾气的时候。”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来,如让她放弃琼弩鼎一样,都要一步一步把人带进来,再一步步地带出去。
“养孩子呢?你不累我都替你累了。”付瑶翻了个白眼。
“若是林执,师姐是否会有这种耐性。”
付瑶想像不出来,因为林执一直是个让她十分省心的人。
“他很少不听我的话,不像姜梨那么能作。”
说到作,付锦衾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是不是还把我房顶砸漏了?”
姐弟俩同时皱眉,付锦衾皱眉的原因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钱赔。付瑶皱眉是因为真头痛!
“你还有心思管房子?我是看不懂你们这些聪明人了。”付瑶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眼睁睁见你们从‘门不当户不对’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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