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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怎知姜梨不会同往?”柳玄灵问。
“你觉得付锦衾会告诉她吗?她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恶斗,非要一战,必会入魔。上次小酆山就是个例子,只不过这次,很难再有一个乐安城给她养伤了。”
“但是付锦衾也不会全然撂下姜梨吧?就算要走,也会把大部分人马留下来保护她。”
“白不恶要的就是他主动分散自己的人马,他带的人越少,他们就越容易对付他。至于姜梨,反应过来以后一定会带人赶往鹿鸣山,届时他们再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对付付锦衾,一路与姜梨交手。”
“那您打算如何?”
“我?”老顾看向浊夜黑风。
他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严辞唳反了,他要硬着脖子不帮,难道要再帮姜梨一次?再帮,胜算有多大,帮到什么程度。
白不恶这次下了血本,连判无欲都上了鹿鸣山,那是个野人一样的东西,五指如钳如钩,是四侍主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判无欲门下弟子更是天下令四分舵翘楚,有擅近攻者,有擅操盘者,有擅用毒者,有擅布阵者。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雨,顾念成听着雨水落在春叶之上的声音,一时觉得像沙沙...一时又像是杀杀...
每场雨夜之后都会有个顶好的晴天,人间像是被水洗过的新布,在赤阳的晾晒下,翻焕出簇新颜色。日头喜人,天高云白,处处都是净澈。
顾念成的心却不洁净,好像昨夜那点泥巴雨全落在了他身上,头沉,身上也沉。
他在昏昏沉沉地琢磨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付瑶引到交赤林去。
首先,它必须得有一个诱因。
这个比较好找,随便薅林执一把头发,付瑶都得追着他杀。
其次,如何不被别人看到,只让付瑶知道他薅了林执一把头发。
白天肯定不行,人多,还有衙役,追起来满大街的人都得出来看热闹。
那就只有晚上,酆付两记的人都住得离衙门远,一点小动静不至于惊动太大。可万一付瑶身边也有其他人手呢?他一薅她一追,他还没进交赤林就让付瑶的人给摁那儿了,到时候怎么解释,帮姜梨薅的?或者疯了,傻了,大半夜冲人家里薅人一把头发。
不好听啊!
老顾一犯愁就爱挠头,坐的地方恰好是院子正中,太阳晒在他花白的后脑勺上,弯腰弓背的抱着脑袋,乍一看跟老疯子似的。
姜梨等人掖着手在台阶上看着。
“让焦与给他烧盆水烫烫吧。”
她怀疑他头发里长虱子了。
“老顾,老顾?少主说给你洗洗。”
一刻钟之后,焦与真把水给烧来了,他叫老顾的方式顾念成非常的不喜欢,声音很大,并且重复多次,仿佛在叫一个耳背的痴呆。但是他跟焦与向来‘亲近’,纵使心里骂了一筐脏话,面上也是不显。
“让我洗头?我不脏啊。”
“不脏总挠什么,咱们又不是买不起皂荚,你把头发低下来,我帮你洗。”焦与在他跟前蹲下,语气有点哄的意思。
“挠是因为犯愁。”老顾心说,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给我的是件轻省的活儿,今儿一动主意才发现,最难的就是“引”。引这一路不管是惊动了酆记还是付记,都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付瑶,看着脾气不好性子不稳,其实是个精主儿,追到一半琢磨过味来,可能掉头就回去了。
里外都难!
难怪白不恶这孙子把这活儿给他了。
老顾灰头丧脸地跟焦与对视,当然是不会说实话,他说,“我是愁咱们门主和付公子姐姐的关系呢。你看咱们门主跟付公子多好,跟他姐姐却势同水火,日后若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得从天黑打到天明?”他说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咱们之间先走动走动,主动跟人家说说门主的好话。或是送点东西,买些点心果品什么的,总算是个心意。”
他想有个正当理由去衙门里看看,薅林执头发只是一个比喻,他不可能真薅,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当着付瑶的面把林执打晕了带走,让她来追。
结果焦与说,“付瑶和林执没在乐安,三天前就出城去了。”
“出城了?!”老顾自觉失态,缓了一下才问,“出哪儿去了啊。”他们两个若是不在乐安,他拿什么引付锦衾上鹿鸣山!
好在焦与是个不会懂看脸色的,说泸州,“我也是听柳捕头念叨的,好像是林大人每年春夏交汇,都要前往泸州知府胡袁记那里呈递春耕折子,路远,付姑娘每次都会跟他走一遭,顺便踏踏春景儿。”
老顾没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付瑶不像付记,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若是过分关注反而让人生疑。他只能压抑自己,推算时间。
三日前出城,至泸州最少六天,现在人应该还在途中。要是立即快马过去或许还能追上,可姜梨在乐安,他身为长老,又遇上这样多事的时期,能用什么理由出城呢?
老顾想成全白不恶的计划,又不肯暴露自己,他甚至考虑过让柳玄灵带人去追,但是她未见得拿得下付瑶,而且她是他最后一步棋,非到万不得已,不想落子。
焦与不知道老顾有这么多愁事,皂荚一搓,他给老头子洗了个头,然后看着那头花白的长发像褪了色的旧布一样,在太阳底下飘了很久很久。
“我还是得去!不然这事儿就成不了了!”
老顾纠结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最终拍响了自己的大腿。
他得去泸州,得把付瑶和林执一起抓上鹿鸣山。如此一来势必暴露自己,乐安肯定是回不去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严辞唳一样冲到鹿鸣山。
他这么决定就这么做了。
简单收拾包裹行李,直奔交赤林而去,那里有预先埋伏在林子里的天下令门众,他也没跟他们解释原委,抢了一匹马就开始往泸州方向奔。
酆记自己就有马,他不用院子里的,是想晚被发现一颗是一颗。
顾念成也算每一步都精打细算了,可他这主意没对天下令的人说,他一抢马,所有人都以为势头不对,边往鹿鸣山传消息说老头不干了要跑,一面在后面往死追他。
追到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在途中把事情原委弄明白了,开始跟着顾念成一起追付瑶。
再然后,坐守鹿鸣山的白不恶就接连收到几封让他眉头越皱越紧的消息。
顾念成在追付瑶。
顾念成还在付瑶。
姜梨发现顾念成跑了,派人在追顾念成。
顾念成跟付瑶打起来了,两人战了个平手。
顾念成继续追付瑶,恰好来到江宿地界,调了自己人出来,顺利拿下付瑶。
现在顾念成正带着一众嚣奇门众和人质付瑶在白不恶面前坐着呢。
顾念成说,“他们本来还想抓林执,被我拦下来了。我说那是官府的地界,林执在那官老爷家歇下了,付瑶独自应战,没想到我叫来那么多人才被我们抓住的。”
“我呸!”被捆倒在地的付瑶冷冷看向顾念成“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弟弟不会放过你的!”
顾念成没敢看付瑶,这位姑奶奶的嘴厉害的很,是一路从泸州骂上鹿鸣山的。
他将她踢远,任由她那一身伤在地上滚出一片血痕,他问白不恶,他这差事是不是做得不错。
白不恶从牙缝儿里挤出声说,“好极了,我们之前本想兵分两路,将付锦衾和姜梨分开,现在好了,付瑶前脚刚被抓到山里,后脚他们就一同带人上了鹿鸣山。如今三十把裂山弓弩开道,山门都直接被刺穿了。”
白不恶运着气看向顾念成,“你还记得我信上写的是,悄无声息地把付瑶掳走吗?”
顾念成说记得。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动静稍微大了一点。”但是他也把人带上来了啊,“而且就当时那种情况,只有这一种选择。我总不能等付瑶从泸州回来再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们很急吗?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分散付锦衾的人马,让他和姜梨分开!要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动作,还绑架什么付瑶,他们直接带人冲进乐安城不是更省事?!
“我早说过他是个老傻子。”
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吃花生的严辞唳做了最后总结。
“现在怎么办?”判无欲门下弟子猎心代她师父问。
当然只能迎战。
计划虽然有变,他们也有用不完的人手,判无欲与白不恶同时看向猎心身侧,蓄着山羊胡须,年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穿道袍,手里托着一只四十二星铜罗盘,众人盯他,他只盯罗盘,仿佛这里才是他的世道乾坤。
片刻之后,旋针停了,他顺着它的指向看向门外晴好的太阳。

第93章 鹿鸣山上撒星阵
鹿鸣山不算白不恶真正意义的老巢,但白不恶今次调来了属于天下令北部分舵的所有门众,按说门后应是满满一座人墙,门破之后,却只看到一条空旷高长的石阶。
姜梨与付锦衾带人拾级而上,石阶两旁是绿郁成林的山树丛草,侧耳倾听,风声以外另有细动,天色竟然也变了颜色,前一刻还是正阳当空,下一刻便是乌云满布。
折玉等人戒备着周遭动静,知道那些被拨动的,压下又回弹的树草是此刻最危险的气息。
数道人影忽然从左右两边跃出,折玉听风和五刺客几乎同时抽剑,还未做出下一步行动,就被姜梨和付锦衾拦了下来。
折玉眼睁睁见‘天下令的人’出了剑,长剑“穿破”了他们的身体,炸起一团浓稠血雾。可那雾很快就散了,显现出完好无损的彼此。
跟在折玉和五刺客身后的暗影们渐渐明白了。
是幻影十风阵。
此阵是江湖十大幻术阵法之一,是以无形‘影客’作为迷惑对手的虚阵,实际这些“人”根本就是幻影,一旦对方相信‘影客’是真,就会胡乱挥刀,影客就会引导他们进入自相残杀的状态。
此一术又唤撒星,看似撒豆成兵,实则连颗豆子都没有,便是之前起伏的树草也是由人内力所控,故意造成脚步声。不过幻术的奥义就是颠倒乾坤,前期以虚代实让对手自乱,中期就该虚实交替,以实幻虚了。
姜梨等人跨过最后一层石阶,到达了一片砖石铺成的平地上。
这是正殿之前的空地,跟寻常山门正殿不同,这里没有围墙,左右两边是比石阶处更为茂密的林草。那种此起彼伏的活动声又在林子里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云山一般的单薄雾气。
众人知道这次的“影客”定然有虚有实,同时将手扣在了兵器上。
“老磐头,注意身后!”
手持吴钩的天下令门众于众多‘影客’之中飞刺而出,即便暗影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仍是被他们的攻势错乱了步伐。
这种情况是不能上弓弩的,影客本就是虚幻,弓弩只要有半分偏差便会误伤自己人。
暗影边打边调整自己对战的方式,他们开始细听,真正的“实人”是有重量的,落地有脚步声,吴钩挥动时是实打实地运着内力的利风。
饶是如此也还是有不小的伤损,尤其随众而来的磐松石等人,那些带着铁索的钩子曾是他们每个人的噩梦,死在这把钩子手中的弟子不计其数,便是现下活着的那些,至今脖子上还留有深刻的刀痕。
泣荒洲的小猴子们清晰地记得被利钩扣住后脑,强行拖拽的感觉。他们生出了惧意,又强迫自己不能后退。他们想跟他们拼了,为自己也为死在他们手里的同伴。
“小林猴!你傻了?”
小林猴是泣荒洲里最小的弟子,他不知道此时越急越乱越容易杀错人。低头看着被其忍攥住的拳头,茫然的看着他,刚才他是朝其忍打过来的?
“其忍哥哥,我不是,我没想打你。”
“别慌!”其忍把小林猴拉到身后,现在的形式对他们非常不利,尽量以背部贴紧彼此。吴钩来势汹涌,也还是只能以守代攻。
“进去看看。”付锦衾对姜梨低语,一手震开三把吴钩便朝正殿而去。
姜梨知他是要破阵。
低等对战用人海,中等对战用人像,虚实气象全部操控在一人手中。阴沉天色是用以遮掩‘影客’的屏障,光色越沉越现不出影子,雾气是迷惑众人的掩体,更是使人致幻的毒香。
只不过那香不适宜在室外这般熏点,操控之人研制的时间也不太长,药效发挥不到极致,所以大部分人都还保留着清晰的判断能力。
姜梨与付锦衾先后到达空无一人的正殿。
此处桌椅陈设都像作古多年的老物,竟是连这间所谓的屋子都是幻象所化。四道大开的殿门在二人进入之后便砰地一声收紧。凌空飞来两张椅子,姜梨想也不想,一脚侧踢直接踏碎。
付阁主反其道而行之,五指一张控住攻速,掀袍落座。
“目生怪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有些意思,你猜这桌上的茶是真是假。”
姜梨说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好喝,那货品味极低,听说爱用枯叶泡水,一盏茶里沉着一底儿沉砂,泡之前都不知道洗洗。”
正堂里所有能动的桌椅板凳都在地面上小幅度,却十分用力的来回挪动,像一个人磨牙的声音。
谁说他不洗了!
两人都装作不在意,姜梨继续对付锦衾道,“你怎么知道布阵的人是目生怪。”
“天下十相阵法,数撒星之术排在最末,这最末一术里的最差,便是判无欲的徒弟目生怪。你看看这缺了半边的桌角,三根桌子腿能站直,不是假的是什么。”
姜梨笑笑,“你也别对他们要求太高,判无欲本身就是个半吊子,教到徒弟手里自然也是个半吊子。”
三条腿的桌子忽然凌空而起,朝姜梨砸过来。姜梨目不斜视,任凭这道虚影从身前“穿”过。
“急什么。”她冷笑,“还没说你们师徒俩硬抢栖沉、双月两派的十相阵法图呢,你们这一派原本是不懂阵法的,非要去学其他门派的绝学,可惜各自悟性都不高,抢了也是一身破绽。”
胡说!除了那张桌子哪有什么破绽?!
目生怪知道姜梨在故意激怒他,他是整个撒星阵的阵眼,他们在找他,他必须隐藏好自己。但他心里仍是气愤不过,姜梨这人嘴损。
“你说他们师徒二人是不是可以相互用幻术做饭,不花银子就能吃饱。”
付锦衾懒懒一笑,“堂堂天门侍主,不至于那么省钱。”
“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四侍主里属他们这一脉最穷,师父不会说话,办事还鲁,前年还被罚了三个月禁闭。”
“为何?”
姜梨眼中现出厌恨,“他们教训五开山的人,将人皮扒下来做袍子穿,天下令一贯做‘好事不留名’,偏他们落了令牌在地上,扫了名门正派的脸。陆祁阳丢了名声,废了不少周折才把这事儿诬陷到别人身上。能让他们好过?”
那个别人就是姜梨自己。天下令将这笔账栽在了恶名昭著的嚣奇门头上,没人怀疑,也没人意外。
“兽性未脱反做了人,他们居然也配用两只脚走路!”
正堂里的八宝阁忽然向姜梨倾倒,数十样摆放在桌上的小东西也全向她身上飞。
目生怪使出了虚山空流指。这一指类似严辞唳的大无相手,不知自己在催动内力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
姜梨出手如电,犹如拉到极致的长弓,瞬间弹跳而起,手指在虚空处用力一抓,一把扣住了目生怪的前襟,奋力向地上砸去!
这一砸,摔去了目生怪的幻术。山间浓雾、天色影客都如一纸画沙,被长风吹散。
天下令门众失去了遮挡,很快被暗影及五刺客反客为主。目生怪右手转出短刀,一个扑身向姜梨划去。
刀锋险险擦过姜梨颈前,翻身一转,妄图逃窜,可惜太慢,刚出一步便被紧随其后的付锦衾一掌拍中胸口。
目生怪方寸大乱,自知不敌,只能强行与二人交错对招。
一直在密林深处远观形势的白不恶啧了一声,“再不入阵,你那徒弟怕是要死了。”
判无欲看了悠闲的白不恶一眼。
要上一起上,他想作壁上观,坐享其成,门都没有!
白不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说这哑巴倒是没少长心眼。

判无欲跟白不恶较劲,就只苦了他徒弟目生怪。
这是个没多大本事,只会藏在角落“变戏法”的弟子,白判二人带人冲入战局时,目生怪已经只剩半口气在了。
他被姜付二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判无欲心疼徒弟,冲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拎住他衣领,将他向身后扔去。他要让目生怪离开对方牵制,由他一力扛鼎,双掌同时齐伸,与付锦衾姜梨二人对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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