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块料吗?!”
王氏剑宗说话好像必须用吼的,姜梨被他们嚷得将头偏向一侧,皱着眉头将茶碗往边上挪了挪。
王常与说,“剑谱没给你看过?心法要诀没对你教过?你看什么都是死记硬背,做什么都是照本宣科,同样都是弟子,我可因你蠢笨骂过你一句没有?”
“你是没骂过我,但你为什么骂冯瞻极?他错了你就教,我错了你就说没事。你对他要求严苛,对我就放任自流。说白了就是打心里认定他是下任掌门,视我为普通弟子,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让我接管!”
“我凭什么让你接管,天家则贤而立储,就算是寻常商贾之家,也要挑个脑子活泛的接管家业,我老糊涂了?扔下根骨奇绝的极儿不要,培养你这个心法要诀写在胳膊上还背不全的人?”
王沛之使劲拉了下衣袖,他现在也背不全,至今都有记在胳膊上的习惯。
可是他不服,想得也比常人歪,他总觉得自己记不住这些是王常与单独给冯瞻极开了小灶。
“我是不如冯瞻极。”他至此都无悔意,“可那又如何?我还不是当了剑宗掌门,还不是让你把半数功力传给了我?冯瞻极再聪明也是死人一个,王环衣再得你疼宠也倒在了血泊里。”
剑宗弟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效忠近十年的掌门竟是这般面孔,瞬间调转剑法直指王沛之。
王沛之只剩下一个可笑的掌门头衔,他索性再招人恨一些,“你不知道吧,环衣师妹死前认出了我们这些人,她想告诉你实情,想在地上写字,告诉你不是雾宗的人。可惜她的手被我砍掉了,只能像条爬虫一样,含着泪,虚弱的念着说不出口的真相离开人世。”
“我杀了你!”王常与疯了一般冲上来,王沛之对此早有准备,瞬间扣住了常与的脖子,“都别动!”
他是个混账,可他不会束手就擒,他要逃离这里,像彭轻涤翟四斤那样,回到陆祁阳身边,反正也当了他这么多年狗了,做一辈子又如何?
他扣紧王常与的脖子,“让我走,只要你们今日——”
“今日什么?”一人风驰而至,折断王沛之腕骨的同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刺客之主行如鬼魅,从王沛之激怒王常与开始,她就做好了取他性命的准备。
“家务事说完了,该到我了吧?”
眼前是阴翳的一双狼目,王沛之直到这时才生出怕。
他怎么把她忘了,怎么忘了这只恶鬼!
“黄皮脸不能白死,干阔和我三十门众也不能白丢了性命,我说过,要么你低头认错,我只杀你一人,要么血洗羽西,灭你全宗!”
王沛之呼吸艰难,虽有惧意仍是嘴硬,“若我,偏不认错呢?”
喉咙处力道一松,姜梨拔出鬼刃,直接切断他一条胳膊。王沛之气还未能喘均便发出一声惨叫,姜梨侧耳,“对不起!姜门主,是我冤枉了你们,但这些都是天下令让我做的,我也是被逼无奈。”
“我最看不上没骨气的人。”姜梨剑尖向下,扎穿了王沛之的脚掌。
王沛之没想到她这么不讲道理,“不是你让我道歉的吗?!”
“我是让你没断那条胳膊之前说。”
“你说了吗?”王沛之泪花都炸出来了。
“最讨厌有人跟我讨价还价。”姜梨声音低沉,犹如九幽恶鬼,淡一侧目,她问王常与,“这人你是亲自动手,还是我代劳了?”
王常与愣住了,姜梨要杀什么人,何时问过旁人,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王沛之杀了王环衣和冯瞻极,她知道失去亲人的痛,明白对仇人的恨,所有问他要不要亲手报仇。
这才是真实的雾宗吧,嫉恶如仇,恩怨分明。
王常与郑重拱手,深施一礼,“烦请姜门主,代劳。”
“师父!你不能让她动手,她,啊!!!”王沛之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师父。
王常与无动于衷,在场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他。
一剑挥下,姜梨再断王沛之一条手臂,并未直接取其性命,她命人将他扔到前庭,那里是剑宗十六弟子,和黄皮脸他们遇害的地方,也是十年前,王环衣被杀之地。
积云最终被正阳打败,露出了热烫的温度和明亮的颜色,王沛之抽动着残躯,原本已经很惨,热爱收集脑袋的严辞唳偏在这时来了,左右挪动,判断他头部是否够圆。
王沛之惨叫不断,一心求死,严辞唳根本不在意是否扯动了伤口。
头型不错,人也够恶,实在很适合做他的陪葬品,于是他打算在活着的王沛之头脸处涂抹大量腐蚀性草药,将他熔成白骨。
可惜还未行动就被姜梨一脚踹飞。
“就你玩儿的恶心!那药膏臭的要命知道吗?”
“反正他是咎由自取,我留个脑袋怎么了?”
“我说没说过让你改了这毛病?”
“说过顶什么啊,我又不听你的。”
俩人连吵带打,严辞唳太像一个半大孩子,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三十七岁,依然觉得这人的心智并不成熟。
“可能脑子多少也有一些影响。”王长白说。
“急功大成者多少都有点病。”刘世尘附和。
我是真不想活了,谁来杀了我。
王沛之发不出声,嘴唇无意义的开合,甚至想写字求死,奈何双臂被砍,只能等待血液流干,命尽人竭。
而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怕,怕九泉之下真有阎王,怕地狱十八层层是难,怕死去的人不肯投胎,都在下面等着他来。
处理完王沛之后,姜梨便打算回房去了,长廊之上嚣奇门众随行在后,没出几步便被王长白等人截住,他们站在她面前,不知还有什么话语能够弥补当年之过。
王常与摸向腰间佩剑。名剑华光重归他手,熟悉的剑衣还是曾经的纹路,他拔出长剑。
“干什么?”平灵眼含戒备的盯着他们。
当年童宗弟子还剩四人,眼中怨恨不减当年。
王常与双手呈上名剑,其余几派掌门欲言又止,最终选择同时奉上佩剑。
他们错的离谱,几条老命抵不上一座雾宗,大错已经铸成,无力挽回,只能以命请罪。
姜梨握住了华光,剑身雪亮锋利,果然不失名剑之风。
“想死?”姜梨信手挽了一个剑花,剑身上映出一双淡漠的眼,“哪有那么容易。”
她将剑扔给王常与,王常与接住剑,神色惊愕,“你不杀我?”
“杀你就能换回雾宗了?还是能让时间逆转,重新回到十年之前。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活着才会永远记住曾经。而且——”
她看向一路旁观在侧的冯时蕴等人,“当年真正的始作俑者和帮凶尚在人世,你们急着投什么胎!”
冯时蕴三人从剑宗之时败露,身份就变得极其尴尬,他们是陆祁阳的左膀右臂,更是攻杀雾宗的先驱,三人下意识后退,“既然剑宗一事已了,那我们... ...”
姜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她最喜欢这种强颜欢笑的局面,没有戏台,也不需戏服,单凭一张其厚无比的老脸就能将戏唱下去。
“我们也不知道当年之事。”
“谁成想陆祁阳这般阴损。”
“还有那个王沛之,更是。”
“你们可以走了。”今日的戏并不精彩,无非是些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姜梨并不打算动手,也没必要现在就跟他们打到两败俱伤,而且或许之后,还会用得到。
长廊尽头站着静候多时的付锦衾,天青色长衫是雨后最透彻的颜色,如他卸下防备,只对她一人的眼神。她带人迎着他走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一种她的后半段人生一直在等待她的错觉。报仇是她的必经之路,那里原本没有终点,更没有未来,可是如今,似乎是有了。又或许,一早就存在,只是她不敢奢望,不敢抬头向前看。
我半世孤苦,若你不弃,便给我一个家吧。
这句话从心里蔓延开来,如糖一般甜进喉间,姜梨想,等结束了这一切,一定要找一个机会,选一个晴天,穿一身最漂亮的裙子,说给他听。
他手掌向上,等她来抓。她笑拍了一下,被他稳稳攥住。
“今日这一场倒比杀人快意。”她有些感慨的道。
“可惜陆祁阳永远不会如此。”付锦衾说。
“所以他必须死。”
两人眼中有着同样的坚定。
前路难行,他会陪她一起。
三大派的人走了,姜梨留在羽西,等待派往九派的剩余三路人马返程。
以王常与为首的几个老头没死成,钻到花厅里开了一下午会,重新琢磨出一套弥补之法。
晚晌吃饭时,王常与照旧为姜梨布菜,他之前对姜梨的好不是装出来的,自从知道真相之后,王常与就每天担惊受怕的惦记着姜梨。怕她出事,怕她被伤,这么单方面的担心了近十年,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她是自家闺女的错觉,但是他没那个脸,更不好意思说出这个话。
九派其余五人各有各的愧疚,桌上的肉菜在他们悄无声息的推动下,长了脚似的朝姜梨那边包围而去,王常与说,“姜门主,我们九派会与嚣奇门共存亡,你杀陆祁阳,我们跟着,你若没胜,我们陪你去地下请罪。”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天下令要遮掩真相,他们就掀开真相,要杀姜梨,他们便护住姜梨,
姜梨夹菜的手停了停,这话听着熟悉,几个月前磐叔和老道也说过类似的话,而她的态度跟之前一样,甚至更加坚决。
“我的事不用你们插手。”
王常与早猜到她会拒绝,不气不馁,“我虽只剩半成功力,也算一份助力,九派虽然大不如前,也有一帮弟子在手。方才开饭前我已书信给剩余三派,这些人不日便会到达羽西。孩子,你过得苦,源头在我,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为你报仇。”
“是啊,我们一定会为雾宗和你讨回一个说法。何况我们也恨陆祁阳,若不是他偷袭九派,我们也不会铸成大错,还有我们那些弟子,不能白死!”王长白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没有认清真相前,他是最虎的出头鸟,认清真相以后他也是急先锋。
姜梨夹了一口青菜,王长白看她吃得太素,挑高了筷子要给她塞一块牛肉,被姜梨用筷子打回盘子里。
“你自己吃!”她到现在一口青菜都没吃上,进了一肚子肉了,她再逐一看看他们,“岁数最大的八十,最小的六十五,你们跟着干什么去,跟陆祁阳比谁岁数大?盛鸿俨我就不说了,拿个筷子手都哆嗦,一盘花生米,一半吃嘴里一半掉桌子上。还有没来的刘小红,五年前就拄拐了,上台阶都费劲,你让他打架去?”
“刘小红身体确实不好,但是腿接上了,能走。”王长白跟刘小红最熟,俩人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刘家特意找算命先生起了个好养活的名字。但是刘小红自己不喜欢,总想改名,一改就有病,五年前摔瘸了腿,就是他让别人叫他刘天喜闹的。
“鸿俨这个手是老毛病,打架的时候不哆嗦,不信你给他一掌试试,接得可稳了。”周换和胡业也帮忙。
姜梨把筷子撂下了,她跟他们说不通,再聊下去也是徒劳,王常与看她半碗饭都没吃完,赶紧打圆场,“先吃饭,吃完再说行吗?”
“吃两口肉,这个炖得软。”
几个老头开始哄孩子,言语和动作都很笨拙,心是极诚,跟头一回当爹似的。实际就是不知如何弥补,都是半只脚迈进棺材板里的人,没人怕死,又都希望死的有价值,憋着要大干一场。
姜梨觉得他们离疯不远了,本来想着还剩三个老头儿没来,至少能有一个明白人站出来劝劝,没承想,更傻!尤其那个叫刘小红的,从路望山到武宫城这一路都在骂天下令,这位是个有钱的主,什么说书的,打快板儿,唱戏的,他舍得撒银子,人还没到剑宗,路上就把剑宗和雾宗的真相全传出去了。
“我能让他好过?我刘小红此生跟他陆祁阳不共戴天!”他跺着拐杖发狠,转脸看向姜梨又是老泪纵横,雾宗一门就剩这一颗独苗了,旁人谁也拉不住,边哭边要给人磕头。剩下几个等他磕完,拉着刘小红的胳膊说,你别激动,我们还有很多计划可以实施。
姜梨像看不清字的花甲老者一般皱起脸,心说江湖这么大,怎么就凑出你们九个楞老头儿,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没这么直的肠子,他们也不会被陆祁阳利用了。
晚饭之后老头儿们又开始开会了,九颗脑袋凑到一张桌子上,跟褪了色的棉花团子似的。桌上铺着一张天下令内殿地图,据说是刘小红在路上花二百两银子从一个江湖术士那儿买的。
付阁主从不参与这种会议,吃过晚饭就到屋里歇着去了,他倒是清闲的紧,不显山不漏水,静静俯瀚这团乱麻。
一刻钟后,姜梨打着大蒲扇进来了,平灵眼力见儿好,拿出拔在井里的葡萄。姜梨没接,先灌了两口凉茶。
付锦衾接过来替她打扇子,嘴角带笑,“消停了?”
姜梨怀疑他在幸灾乐祸,夺回扇子自己扇,“消停什么,脑门子上做了条讨伐陆狗的红带子,说是明日启程,要九派合攻无胜殿。我发了顿火才老实。那张地图漏洞摆出,一看就是瞎画的。”
门口传来严辞唳的声音,“地图倒在其次,主要是有这份儿心。”
严辞唳最近很喜欢跟他们凑在一起,前脚姜梨回来,后脚他就跟来了。伸长胳膊摘了颗葡萄,边吃边说,“不过三大派真是个谜,长途跋涉一趟,没落下一点好处。看似是王沛之请来的救兵,实际一点作用都没起,甚至误打误撞搅黄了天下令的计划。”
他看看姜付二人。
“我怎么觉得他们此次过来是在帮姜梨呢?他们要是不来,单凭王沛之那个废物,根本拦不住姜梨。可他们不是跟陆祁阳穿一条裤子的吗?彭翟二人都是他们故意放走的,可见并未与天下令闹翻。可若是为天下令的人,为什么阻止姜梨灭剑宗。”
姜梨并拢五指,弓手一窝,将装葡萄的盘子拢到自己跟前,“你这是自己想不明白,跑我们这儿答疑解惑来了?”
严辞唳说,“几颗葡萄而已,护什么食。”
他知道付锦衾在控着这盘棋,从他引姜梨搭救三十六派开始,严辞唳就知道天机阁要帮嚣奇门灭天下令。或者说,集结三十六派灭了天下令。
“也许不是误打误撞呢?”付锦衾说。
“你的意思是,三大派的人也有反心?”严辞唳面露惊异,姜梨吐了几颗葡萄籽,眨眼的功夫就堆成了“小山”。
“你也知道?”严辞唳见她神色平淡,明显也料到了这一点。
姜梨没说话。
九派是付锦衾为姜梨铺的路,不为对抗,只为给雾宗平冤,三大派才是他真正要用的刀。
她也是最近几日才看出的端倪。
付锦衾对严辞唳道。
“自古开国良将难得善终,君主忌惮,一怕兵反,二怕权重,若遇贤德之君,懂得制衡之术,君将和睦,也能颐养天年。怕就怕所遇之君疑症在心,看似重用,背地削权。江湖如今就像个小朝廷,温时蕴他们就是陆祁阳钦封的藩王,前些年还愿平起平坐,成就无上境后,就开始削番了。
冯时蕴的人半数都在陆祁阳管控之中,玉自寒的唐门秘籍也被他随意要来翻看,段无言就更惨了,刚刚练成宗师境,就被他叫去切磋了一番。这次是他第二次入宗师,可见之前伤得不轻。陆祁阳不肯让三大派的人武功高过他,时时监管,常常防备,你若是三大派的人,你会不会动反心?”
天下之主不能光凭武力镇压天下,这世间任何一个掌权人都不能仅凭拳头让人信服,便如大启君主手掌生杀大权,也要顾及朝野上下,民心民声。三大派不满陆祁阳多时,原本就在等待时机改朝换代,嚣奇门与天下令的夙仇是个绝佳时机,既能让陆祁阳声名扫地,又给了他们名正言顺出手的机会。
严辞唳恍然,“所以他们这次来羽西,不是担心姜梨前功尽弃,而是担心之前所造声势成空。他们乐见谣言四起,却又不想明面上反了陆祁阳,恰逢王沛之找上他们,就顺水推舟的来了。这么说来,他们一早就知道王常与是假疯,九派会合力助姜梨?”
付锦衾说不是,“九派是个意外,冯时蕴他们打的其实是拾恍山大青龙寺那三个的主意。三十六派里能与他们三大派比肩,甚至还略高一筹的就是大青龙寺,两生谷,以及隆沼池。这三派实力极强,是最合适对抗天下令的盟友,冯时蕴他们来羽西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把王沛之推出去,找机会揭穿当年的事,惊动那三人,说白了,他们跟陆祁阳一样,都想反的师出有名。只是没想到王常与是清醒的,倒替他们省了好些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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