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很久以后,姜梨轻轻地问。
“为什么是我。”付锦衾反问。
鬼知道为什么是你。也许是老天爷怜悯,让我活出另一种滋味。也许是看我过的太苦,给我一把救命饴糖,也许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好事,即便今世做了恶人,也让我遇见了找回自己的人。
“谁知道呢。”姜梨岔开话题,即便如此,她也有太多未完的事要做,“三大派的人为什么会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你不知道他们会来?”
“知道。”付锦衾正色道,“只是没想到黄皮脸他们会转道来羽西。我知道王沛之是天下令的人,知道羽西这边注定不太平,我还料到就算不平,王沛之也不敢动你,万没想到他会杀死自己门下十六弟子,栽赃黄皮脸,借三十门众枉死之举来激怒你。”
手里两块令牌一直都未离手,姜梨看着与夜色混作一团的帐顶,“他会付出代价的。”
包括这起事件的所有参与者,都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觉得王常与是不是真疯?”付锦衾问姜梨。
“说不准。”
“不知真假为什么同意留在剑宗。”
“因为我想赌一个答案。”
第127章 我知道她是姜梨
王沛之从王常与出现以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段时间老疯子一直在姜梨身边,一日三餐亲力亲为,倒像真把她认成了王环衣。姜梨就更让他看不懂了,竟然真敢吃王常与端给她的菜。
这些事情,他一样都看不懂,越看不明白,越叫人心里发慌。有些恶事一旦做下,便成了心里一只驱不散的鬼。
王沛之愁得要死,一怕王常与不是真疯,二怕王常与太疯。
他得让他死,死前最好还能配合他一下,证明他是一个好徒弟,好掌门。还得义正严词一番,揭穿姜梨邪派魔头的真面目。
难办啊,王常与愁得食不下咽,觉都睡得不甚安稳,这夜三更好不容易糊涂睡去,又忽然惊醒。
床边坐着一个老头,正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王沛之浑身一个抖嗦,迅速撑手后撤,缓了足有五个呼吸,才凭借对方蓬乱如乞的头发,以及破布一样的衣裳,判定出对方是他师父王常与。
羽西剑没有这么不修边幅的人,三大派,嚣奇门,连聊羽宅的光杆掌门拂尘老道在姜梨身边呆久了都知道梳梳头。
“我知道她是姜梨。”王常与没开头没结尾的对王沛之说。
王沛之傻着眼跟他对视,不动声色地跟老头儿再次拉开距离。
“啊。”他应了王常与一声。
他知道她是姜梨,然后呢?他跟她玩挺好,昨天上午还给她炖了一只鸡。后厨只要开灶老东西就去里面溜跶,饭菜上桌还有银针试毒,他防着他们动姜梨,斩钉截铁的断定她是王环衣,现在又说认识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王沛之问他。
“一开始就知道,她跟环儿长得不像,我也并未糊涂。”
“那您还给她炖鸡?”王沛之对王常与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理解,他不糊涂,知道姜梨是羽西剑的仇敌还帮她说话,“而且您还吐我,我一说话就,噗!”
王常与又啐了王沛之一口,“你懂个屁!你那脑子是后长的?我不装作跟她打成一团怎么让她放松警惕,你们怎么杀她?”
王沛之拿袖子抹脸,王常与问,“彭轻涤和翟四斤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彭轻涤...”王沛之打了个寒颤。
“你让他们来杀我。”
王沛之都快坐不住了,心说你确实是不疯,看得比算命的都准。可他怎么可能让王常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被子一掀跪在床上就开始磕头,“您这说得是哪家话呀,徒弟怎么会让他们杀您呢。”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说叫你让他们来杀我。他们现下就在城内吧?”
王沛之反覆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您要我,找他们来杀您?”
“没错。”王常与神色严肃地点头,王沛之在他脸上看不出疯态,仍然觉得他是个大傻子。不过大傻子接下来的话很有条理,几乎与那日在三大派面前说话的话一样清晰。
王常与说,“天下令要动羽西,是因为我们与九派相连,羽西一旦被灭,九派一定会对姜梨恨之入骨。你不忍剑宗被败,所以请了三大派的人相助,不想姜梨没对剑宗动手,反而阴差阳错的稳定了时局,”
王沛之说,“当时没打成不是因为你在里面当搅屎,您拦下来的吗?”
“你以为我不拦,三大派的人就一定会全力出手?你安排的太拙劣!是个人都能看出破绽。刘世尘他们不是糊涂人,姜梨援救三十六派,你以为这一路下来是在做白工?二十四小盟本就对天下令积怨颇深,你再唱这么一假戏,非但不能挽回天下令的名声,还会越描越黑。”
“您说这事儿怎么才能成?”王沛之急道。
“她的做法不在情理之中,我们要解剑宗之危,就必须在情理之外。”
“何为情理之外?”王沛之虚心求教。
“杀我。”王常与说,“我是剑宗师祖,我死了,跟剑宗被灭有着同等份量。你提前让彭轻涤和翟四斤埋伏进羽西,届时我会请姜梨单独进来谈话,你让彭翟二人进来偷袭,这一步很关键,一定要让他们用剑招,绝对不能用本门功法。
你在看到彭翟二人离开后再带人闯进。我假意在弥留之际认清所有,指认姜梨为凶手,如此一来,既解了剑宗之危,又坐实了嚣奇门的罪名。陆祁阳不会再为难剑宗,姜梨放到外面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王沛之险些要赞一句妙了!
彭翟二人懂九影剑法招式,到时便让他们用雾宗剑法杀人,王常与身上留下确凿剑伤,便如当年“死在九影空手刃下”的王环衣,谁会疑心杀人者另有其人?何况王常与一息尚存,只要他咬定是姜梨,姜梨纵有百张嘴去解释,又能说得清什么?
“可姜梨这些天对您的态度也算客气,并无仇视之态,也没有杀您之意,突然对您出手岂不让人意外?”
王常与抱着胳膊冷冷一乜,“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着阻拦,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牺牲为师吗?”
老头儿不疯,脑子清楚得很,王沛之被他中途叫起又灌进一脑子阴谋,哪里还记得做戏。此刻经由提醒,立即痛哭流涕,“徒弟不孝,非但没能振兴剑宗还连累您老人家为我受累,若是可以,徒弟恨不得代您去死。”
“其实你死也不是不行。”王沛之没想到王常与接了这一句,他说你要舍不得为师,就把这计划改一改,“由为师去通知彭翟二人,让他们在你身上留下几剑,你在弥留之际咬死姜梨,死后葬入剑冢,得后世敬仰跪拜,身后有名,也不算对剑宗没贡献了。”
王沛之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张嘴着嘴,干咽了几次口水,这话让他怎么接。客人已经被送到门口了,你客气一句:要不留下来吃口饭?
他说:好。
你做不做这顿饭?
“不是徒弟不想。而是姜梨,不会单独见我,我若约她,她必定觉得此中有诈,您最近跟她关系不错,也只有您能叫来。”
“那确实。”王常与下巴微扬,“我是最先向她示好的,她自然更信任我,你们一再逼她,除了激怒还能有什么作为。”
这副慷慨赴死,目空一切,觉得所有人都是二傻子的状态,又让他显出一种疯相。王沛之回忆着十年间王常与的种种行为,疯了,没疯,亦或是疯不算太彻底?他想不明白,恐怕连医者也看不出来。
“雾渺宗已灭,只剩姜梨这个余孽,你说,她有多大本事,能抵得住三十六派合攻。周两金和丘月集当年都是宗师之境,仍是死在了雾生山。你说她们与姜梨会面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拚死保她,最终还是断了香火,便如她们杀了我的极儿和环衣... ...”
王常与的脸上露出癫狂之相,她等了她十年了,十年。
“那您之前为什么装疯?”王沛之还是不解。
“谁装疯了我是真疯!”王常与这次没吐,喷出来的口水仍然让王沛之洗了把脸,“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让杜寻用那么粗的铁链子锁我干什么。你知道多沉吗?脚腕都磨出老茧了!还有那个老傻子于称意,一共就会做三个菜,一年四季都吃一样的东西,疯子都能逼成正常人!”
他将王沛之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时候还不听解释,最后累得自己喘气,说锅上炖着孩子呢要回去吃,独自气呼呼地走了。
王沛之脑子里轰隆隆的乱响,仍然没能消化这一系列变故。
角落里传出一声嗤笑,翟四斤从桃木色多宝阁后漫步而出,又吓了王沛之一跳,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翟四斤说,“他来的时候我就来了。”
王沛之平息了一下心情,“你觉得老东西说得几分是真。”
“说不准。”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按你们刚才说的办。”
“你不是不确定他是真是假吗?”
“真的就顺水推舟,假的就杀人灭口。”翟四斤走到桌前注了一盏茶,“铆足了劲也只剩半成功力,还怕他上天不成?”
“你吃这个,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还有这个,极儿小时候也爱吃。”
月亮睡去太阳来,世间永远不变的就是朝升夕落,再漫长的夜晚也有天亮,再漫长的日子也是十二时辰。
王沛之起床时,王常与已经精神抖擞地给姜梨布菜了,这种时刻外人是不能进的,除了“冯瞻极”能在场,其余人都会被骂走,王沛之打了一个呵欠,识相地往于称意那里去了。
“他说三日后动手,由我给你们报信。”
于称意跟王沛之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这人是跟王常与师兄,也是一路扶持他成为一派掌门的人。王常与疯了以后谁也不能靠近,唯有于称意可以留在他身边。
王沛之追问于称意,“这些年您陪在师父身侧,可看出他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于称意说,“我现在都觉得他疯,也不觉得他清醒,非要想一个原由,大约就是执念吧。徒弟死了,女儿也死了,你不是他属意的接班人,连吸收半数功力都花了整整三年。他是个要强的人,眼见剑宗日渐萧条,怎能咽下这口气。在他看来,一切缘起都因姜梨,雾宗已灭,再将她送走,这才算报完了之前的仇。”
于称意说话直来直往,王沛之虽然略有不悦,却也因他的说法定了心。
而更让王沛之坚定王常与要对付姜梨的另一原因是,王常与开始找三大派和刘世尘等人谈话了。
嚣奇门最近离开了很多人,三十人一组,暗客带头,分别前往辉映山、黄林坞等地,九派除刘世尘等人以外还余三派,姜梨派去的人就是朝这三派去的。
“救人,天下令的人要活的,三派的人若是不信,不必解释,保全自己最重要。我要你们每一个都活着离开那里,这是死令。”
这是姜梨亲口下的命令,暗客们领命而去,王常与听见了,可他转述给刘世尘他们的是——“我听见她在吩咐他们杀进剩余三派。他们的人一共分两批,先去的腰上带着天下无胜的令牌,后去的一批则用来拆穿‘阴谋’。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用得多了,自然信的人也多了。”
刘世尘等人俱是一惊,才刚接受一种说法,又被另一套说辞扰乱了思维。
王长白马后炮的跺脚,“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但是老哥哥你,不是错认她是王环衣了吗?怎么这会儿又——”
“我若是不错认她,她如何会信我,又如何会听到这些真相。”
王常与换了一副模样,撩袍坐于主位,除了形象不佳,衣料抽丝,烂得像披了身头发,几乎与十年前的王常与一模一样。
刘世尘等人一直认他为首,他的话不必多,只要他信的事,他们就会信,只要他说这是真相,他们就会信这个真相。
蹲守檐上的翟四斤王沛之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翟四斤笑道,“姜梨带人冲进剑宗那日,不论你是什么态度,刘世尘等人都抱有怀疑,同样都是用嘴说话,王常与的份量比你重多了。可见这掌门之衔只是名头,真正稳固不变的,还是人心。”
王沛之听出翟四斤在讽刺他,他确实处处不如王常与,可王常与在位期间也没对他放过权啊。众人皆知他是不被待见的弟子,王常与去九派时带的永远是冯瞻极,他不过是他不中用的弟子,不过是哪怕站在眼前也看不见的弟子!
王沛之厌恨一切看不起他的人,但是他对着翟四斤笑了,他说您说的对,“我确实是个废物,要是没有陆令主提拔,哪有我的今日。”
“你也不必自谦。”翟四斤轻蔑一笑,“你也挺努力的。”
当年若不是他毛遂自荐,他们也想不到用他。
“不过你这师父也着实厉害,若是没有他这步棋,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一子定全局,没想到误打误撞走出一步活棋。”
翟四斤很欣赏王常与,就连一贯寡言的彭轻涤都点了点头。
第128章 阳间的债,阴间的骨
王常与这段时间忙得像只陀螺,但是他心气儿充沛,下脚有力,看着比之前还要疯上不少。
这日不知刮的哪阵邪风,正阳在头竟有秋一般的凉爽,天顶云层厚密,织成浅淡的一点阴意,正阳与它较劲一般,遮住了露头,露头了再遮住。
于称意估摸是要下雨,用过午饭便去收了衣服,王沛之坐在房中吃茶,认为这是大事发生前正常的预兆,姜梨靠坐在回廊上,与刚从三大派房里出来的王常与迎了个对脸。
“闺女,晒太阳呢?”老王头儿脚步下不停,甚至没有任何异常之态,嘴角绽开一个和蔼的笑,很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招呼的自然,姜梨勾了勾嘴角。
“没晒,专门等你。”
“等我?好好好。”老头儿迎着她点头,说去偏厅聊吧,“爹爹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姜梨未置可否,跟着他朝偏厅去。
回廊处不止姜梨一人,王常与走近才看到蹲在廊顶的严辞唳和背阴处翻绳玩儿的平灵童换,两人走行的这一路,处处都布满了嚣奇门弟子。他口中的“极儿”正在偏厅不远处的凉亭喝茶,迎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遥遥敬了一杯。
刺客们或站或坐,看似并不警觉,实则眼中暗含防备,亦是有备而来。
老头儿咋了咋舌,知道今日不会平凡。
偏厅比前庭花厅小了许多,王常与进去以后便轻车熟路地去多宝阁上翻了一包好茶,脚下没停,并未在偏厅内的茶桌茶椅有所停留,他将她引向一处小门处,那里挂着一道帘子,掀开之后是间内室,他以手示意,请姜梨入室。
姜梨对他有防备,但因所进之处与偏厅仅是一帘之隔,便也走了进去。
王常与随后进入,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帘外石门一扣,竟“变”做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姜梨回身望向王常与,王常与只是憨笑,“人太多,爹爹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你别紧张,先喝茶,再聊天。”
他当真为她煮茶,内室里藏着一罐山泉水,拍掉红泥倒出来,小心滤了两道,注进茶香炉内。
“这是两心山的山泉,头场雪时埋进槐花树下,次年焕春挖出来,储在内室之中。这里阴凉,温度适中,却也不是陈年旧水,是去年的泉,今年拿来饮用,于称意藏的。我吃茶挑水,清醒以后他便引我来饮了几盏,我吃着甘甜,一共两罐,给你留了一罐。”
“清醒?”姜梨在茶桌对面落座,“我以为王掌门会一直装糊涂。”
“在你面前装糊涂太难,在你带来的人面前装糊涂更难。”
他专心煮茶,炉子里的炭是提前烧热的,茶炉在火上,连请她进来的时间都捏得很准。王常与不是一般人,羽西剑宗是在他手中挤进江湖门派榜第二的,没有当年那场变故,羽西剑不受重创,三大派地位都难保。
他说茶比酒好,“能静心,我之前就是太心浮气躁,不懂给旁人留余地。极儿常劝我万事留一线,我听不进这些,事后才明白,旁人的余地才是我的退路。我对旁人赶尽杀绝,也是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教女也是如此,骄纵,溺爱,娇花一般的孩子,三岁就没了娘亲,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王掌门这是要写罪己诏?”姜梨冷笑。
“我是有罪,罪在教女不严,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雾渺宗就没错吗?”他平淡地看向姜梨,“杀我独女,毒我爱徒,门下弟子死伤过半,你们是受了委屈,羽西剑宗也差点被你们灭了门。如今这派中仍有当年断了手臂脚掌的孩子,仍有被挑断手筋脚筋再也无法习武的孩子,他们何错之有,要为我的一时狂妄承受你们的怒火。于是以牙还牙,我联合天下令攻山,你们灭我剑宗半数弟子,我就灭你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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