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学生们翘首期盼的时刻，甚至比爱洛亲自作画实地观摩更吸引他们。时常干零活儿人，对于饱餐一顿的渴求，多数时候，会大于遥远看不清的将来。
纷纷扰扰之间，飞舞的加西亚画室忙而不乱，顺利交付了本批次三幅宗教画。
这两年，作为爱洛的经纪人和画室半个大管事，本诺拓展了自己的业务范围，成功打入了绘画界。因此，他的消息来源和新鲜程度，跟过去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了。
交完画的当天下午，本诺没有像往常一样，送爱洛回石匠街，而是让车夫卡曼载着爱洛先走，他主动约了马里奥，去庆祝大合同第一批次执行完毕。
本诺的出击果然有效，竟然打听到了大批量宗教画的来龙去脉。
第二天，在爱洛的阁楼办公室，本诺分享了他们一直关注的消息：“去年新教宗上任，制定了整个大陆的扩张计划，要在三年内新建100所教堂，因此需要大量的装饰画。舍瓦利送去很多样品，只有你的画最受欢迎，定价最高。”
“我还听说，是舍瓦利的赞助人和他的老师动用了他们多年的海外关系，才推动了这批订单。最终售价远高于给我们的价格，这些，都是马里奥喝多了之后透露的。”
喝了酒管不住嘴是大多数人的通病，爱洛也不好评价对与不对，看本诺今天满眼血丝的模样，他也是尽力了。
“确定下游客户有实力，我们接业务时，心里就游刃有余了。”爱洛说道：“至于价格，听听这里面涉及的人，舍瓦利报价便宜了，根本就拿不下来。我们只挣到自己的这份钱就好。”
本诺笑道：“我怀疑马里奥是故意告诉我的，好让我们认清现实，安稳听话的干活。谁不知道，这种统一采购的大订单越是往后面，从里面分钱的人越多，哪里是画师能肖想的？搞不好，舍瓦利拿到的钱还没我们多呢。”
“哈哈，也不是没可能。”爱洛笑道，“如果他不是亲自出手画，就做个转手的中间人，肯定没我们挣得多。”
本诺拓展业务范围的另一方面, 体现在他的本职工作人力中介上。
在和拉福德大管事建立起联系后，他跟蛛网商行的科马形成了上下游，将一批手艺不高的画师送进了银月温泉, 干一些边边角角的散活儿。由此，借助商行的渠道，谈来一批低端装饰画的订单。
“时间上没要求，数量很多，我们可以安排旺季过后再开工。”本诺迫不及待地去温泉别墅告诉爱洛, 又有新业务了。
这三天，爱洛在温泉现场，本诺应该是盯着画室的运作，没想到他还干了件大事出来。
“是什么类型？”
自打去年因为忙不过来，基本放弃广告画之后，画室的订单都是来自舍瓦利的画廊。利润虽然高, 数量也不少，但客户单一, 实际上风险很大。
本诺红光满面地说道：“普通风景和室内场景都有。我看过样稿，跟我们现在手里的订单难度没法比，很简单。只是价格不高, 每幅画3个先令, 不提供纸笔颜料, 尺寸1英尺见方, 无需装帧。”
“这个价格和质量, 只会是用于普通家庭的室内装饰，”爱洛跟本诺讨论道：“如果是你, 会买这么一副画挂在家里吗？”
“当然。我家客厅和餐厅的墙上都挂着几幅画，还会根据季节和节日更换。一般来说, 体面的家庭在艺术上的投入是不能避免的，如果每幅画的售价不超过半个几尼，愿意每年换新。”
本诺的想法，代表了拥有房子，年收入在20至100几尼之间人们的普遍观点。
生活压力不大，收益稳定时，对生活质量有所追求，这是帝国乃至整个大陆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
“仅仅为了美观的话，为什么不选喜欢的壁纸呢？”爱洛想起了自己新装修的大卧室。
“呃，时间长了，壁纸容易开裂或者褪色，买幅画挂上可比重新贴全屋壁纸便宜多了。”本诺说出一个生活小技巧。
爱洛思考了一下，说道：“等我后天轮换回画室，去蛛网商行拜访科马管事，再详细谈谈。”
本诺有些遗憾道：“没问题，我下午就去约他。昨天他提议说，我们新雇佣了学徒，为什么不试试新的订单？我才知道，很多人都以为你只接高档画，这都是我的问题。所以，我准备先跟目前在温泉开工的画师团队接触一下，后面多去参加一些协会活动，争取更多的机会。”
“这个跟你没关系。先前是我担心名气太大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要求低调的，别人有误会很正常。要不是春天在日间学校开了培训班，就算有大量的低端订单，我们也干不过来啊。”
爱洛对于先前的选择并不后悔。若非现在人手充足，后续会有源源不断的学生需要大量练习，她是绝不会去接3个先令一副的速成风景画订单的。
世事如棋局局新呐。
两日后，顶着盛夏清晨尚未发威的红日，爱洛头戴宽边遮阳粉色纱帽，穿了一条粉蓝格小方领高腰褶边裙，去蛛网商行见到了最近荣升高级管事的科马。
本诺在爱洛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满脸笑意，对科马说道：“最近实在太忙了，不然我们早就能谈到这笔订单了。”
科马大手一挥，说道：“这不就正好了？日间学校一批批的学生都要有活干，与其找别人，我更愿意跟你们合作。”
接着，他若有所思地赞道：“每见一次，您就能让我惊叹一次。我可是听说了，您培训出来的学生在好几间画室做学徒，评价都非常不错。”
爱洛谦虚道：“这是学生们自己的能力强，跟我的关系可不大。”
科马摇头笑道：“总之，我相信你。这种低端的室内画，市场上的需求还是很大的。我们商行长期收购，但因为人手和价格原因，总是过一段时间就要寻找新的合作画室。”
爱洛问道：“没有画室愿意一直做这种画，只是因为人手的原因吗？”
“对。价格和画师总是错位，所以需要经常更换画室。”科马的回答言简意赅。
“价格低，技术低，没发展，当然没人肯干。不过，对于学到第二期以后的学生们来说，是个带薪练手的好机会，还能顺便解决一部分生活费用。”
爱洛充分了解日间学校孩子们的家庭状况，算盘打得劈啪响。
本诺负责采购，深知成本构成，问道：“价格没商量，那能提供画纸或者颜料吗？”
“用市面上普通的画纸就行，我们不负责材料。不过，如果每月能交满20副画，可以全额结算。”
“怎么，交货了还不给全款？”爱洛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定金呢？”
“呃，我们商行收取佣金，并不直接参与货物的买卖，所以，无法支付定金。”科马摊手道。
“那怎么保证客户一定会付钱呢？”爱洛问他。
“客户会支付一笔履约费用给我们，以确保到期收货。”科马不明白了，肖像画师不都是贵族范十足么？怎么这个看起来清丽可爱的女孩子问的这么仔细，“您是觉得商行会撤单吗？”
“当然了，你们什么都不提供，一纸合同，我就要垫付各种费用，交货后还可能拿不到全款，感觉不怎么有底气啊！”爱洛没好意思直接说，你们这是空手套白狼。
科马呵呵一笑，说道：“蛛网商行在本城立足超过100年了，信誉方面肯定是不用担心的。”
“那可未必，店大还有可能欺客呢。”
万一有变化，爱洛倒不是损失不起一个月3个多几尼的钱，而是认为不能由一方承担全部风险，商行收了对方的履约金，对她却没有任何保障，那肯定是不能就这么接受的。
“或者提供绘画材料，或者支付定金，总要对合同履行有所作为。”考虑了一下，爱洛提出要求。
科马搓了搓手，笑道：“低端画的模式一直都是这样的，多少年了都没变过。”
“所以没人愿意接单。”爱洛微讽道：“这个价格，只有高年资的学徒愿意接手，但他们很快就会成为绘画助理，去为独立画师打下手寻求画技的提高。水平更高的人，除非迫不得已，没人肯接。所以，你这属于有活儿没人干。”
“咳咳，”本诺生怕生意没谈成，反倒得罪人，赶紧打断她，说话委婉了一些：“如果原本的条件不合适，那就要调整一下，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永远不变的条款呢？”
科马内心深处，非常想拒绝。可是，实际情况正如爱洛一语道破的那样，对于画室和零散的画师来说，商行的条件谈不上优厚，但凡别人有口饭吃，就不会来接这种低端画，碰上退单，血本无归。时间长了，人人心中都有秤，拜阿斯城里从业的人再多，也是有上限的。
“我们没有这个先例。”科马还在挣扎。
既不想退缩，也不想放弃跟爱洛的合作。眼看她手里有大量便宜好用的学徒工，简直就是天然为低端画而生，错过，就很难再碰上了。
“客户收货有佣金，客户毁约有履约金，你们无论如何都有收益，为什么会到处找画室来接单？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先例不再合适了。”爱洛紧着补了一刀，彻底瓦解了对手的斗志。
科马脸上神色变换，想到每幅画6个先令的转手价，考虑到如同捡钱一样的未来，下定决心道：“支付20%的定金，每月交货不少于20副，上不封顶。”
以后每个季度都增加8-10个学生，如果培训班一直开下去，以一年为期，假设师资力量能满足需求，从第二期的学生开始计算，理论上，最多可以有30个人同时接这种订单。
当然，实际上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会有退学的，找到活儿干离开的。但如果按照每人每周一副画计算，一个月完成20副画很容易。
虽然双方都不是很满意，但各有所求，合则两利。最终，科马和爱洛各退一步，看过样稿后，确认30%的定金，旺季过后的10月底开始交付，这一单生意才算是成了。
谈完这件事，爱洛心里的石头少了一块。先前跟拉维恩教务长讨论让学生们隔日来画室实习的时候，对于旺季过后人员怎么安排还有些挠头。这下子，算是有了比较好的解决方案。
否则，即使爱洛愿意出费用，可要是没活儿干，自己却不得不安排学生们来打杂，一来会扰乱正常的订单流程，二来，画室的小楼也挤不下这么多人。
当天，爱洛回到画室，做了一份小型风景装饰画预算表。根据尺寸和内容，预计每幅画的材料成本为1.5个先令（18个便士）左右，每人工费5个便士，去掉2个便士的佣金，再预估2个便士的费用。基本上，3个先令的售价她能有9个便士的利润，都不够费功夫的。
这个预算表，是为了拿给拉维恩参考的。如果学校不让学生们在教室完成，爱洛还得另找地方，可就有些被动了。
一眨眼，到了日间学校开课的日子。
上午讲完基础线条，下午学完语言后，爱洛来到拉维恩的办公室，递上了一份《关于借用学校教室开展学生绘画技能实践》的申请。
。。。。。。
第118章 又是一年秋
看过申请, 拉维恩告诉她：“如果你的订单盈利，学校是不能出借教室的。”
爱洛算了一笔隐形的支出：“纸面上有9个便士的利润，但很多投入都没算, 实际根本达不到。后面如果我忙不过来，会让画室的独立画师来授课，这些利润，会用作补贴付出去。”
拉维恩点头，同意爱洛的说法。她很清楚, 这种订单如果能够一直有，对学生们会有莫大的好处。这可比那些收费高昂的专业绘画学校实用。
天才毕竟是少数，既然指望着这门手艺吃饭，那就早点开始练习接单糊口好了。
“我会在校务会议上提案，争取尽快通过。”拉维恩决定促成这件事。
现在距离订单正式开始还有两个月，要早做准备。申请上已经重点说明, 9月份要开第三期培训班，到时候协调三个阶段的教学, 测试学生水平，安排订单，可复杂着呢。
把风景速成画订单的前期事务丢给拉维恩, 爱洛回归本职工作, 在两个现场来回轮换, 疯狂赶工。
时间匆匆而过, 不知不觉间, 酷热的旺季结束了。
第二批宗教画加上银月温泉本年度的修缮画，飞舞的加西亚, 在业务上和管理上都迈出了一大步。
收入增长，人员扩张, 大笔收款，爽快发薪，痛快放假，一气呵成。在这方面，爱洛秉承绝不拖延的思路，毫不迟疑。
员工休假的一周中，爱洛只歇了两天，其他时间没闲着，制定新一期的教学内容，调配人员，整理绘画用具清单，为同期开课的不同进度培训班做全面计划。
今年夏天在画室帮忙，学生们挣到了钱，尝到了甜头，提高了画技，全要继续参加第三期的学习。
眼看把自己分成两半也绝不够用，爱洛启动了备用方案，准备让已经成长为正式画师的三位助手来教授最基础的第一期入门班。
教材是现成的，用到的技法也很简单，对他们来说，难度不大。根据爱洛自身的经历，在讲解过程中很有可能会引发思考，复盘画技得到灵感，绝对是开悟提升的好机会。
此外，爱洛会把学生订单中的利润提出来6便士，加上本由学校支付6便士，每人每教一次课，能拿到1先令的补课费。
对于没有出头的画师来说，运气普通的时候，一幅画也挣不到这个钱。
假期结束回画室开工的新晋画师们，聚在小楼的餐厅，听爱洛宣布这个新决定后，彼此眉眼乱飞，但就是没人作声。
自认为考虑的非常周到，所有人都受益的爱洛没想到是个冷场的局面，找不到原因，开口问道：“你们不乐意吗？能告诉我理由吗？”
沉默了一会儿，布利揉了揉脸，低声道：“也不是不乐意，就是，我从来没有上过绘画学校，去当老师是不是不合适？”
迈克斯吞吞吐吐，平日里的八面玲珑完全消失了：“教材里的内容虽然都懂，可我其实不是这么学会的，好像不是一个画法。”
爱洛看向特雷，他抓了一把头发，说道：“我也说不好。嗯，我们去讲课，学生们能同意吗？他们学不会算谁的？”
本诺听了画室中坚力量们的回答，哈哈大笑道：“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就是对学生没信心，我看，你们正是该去锻炼一下。”
没人不愿意，只是对新事物有所畏惧，不敢尝试而已。
这就好。
爱洛笑了笑，用不容否定的语气说道：“每人四次课，各讲一个章节，加起来正好是入门班的一期课程，我已经把所有的教材内容修订好了，你们谁先来？”
“我，我先来吧。”反正躲不过去，布利率先开口。
迈克斯觑了他一眼，紧接着说道：“我可以第二个讲色彩。”
“我怎么都行。”特雷摊手，说晚了，没的选。
见他们虽然热情不高，但也没有强烈反对，爱洛笑道：“布利抓紧时间看一下教材，本周三个班一起开课。”
当日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布利抓住卢卡和莱莉，让他们俩在餐厅又学了一遍初级绘画工具的认知和使用课，听得两人只打呵欠。
布利完全没有被临时学生们的厌学态度影响，照着爱洛给的教案，手里的工具比划来比划去，越讲越来劲，直到他的助手在一旁提醒了好几次，才意犹未尽的上楼干活。
下午茶歇的时候，他主动找爱洛谈了谈感受：“比想象中简单，还偶尔会发现过去从未注意过的点。似乎，手里的画笔更灵活了。”
听到这番话，爱洛还没说什么，正在喝茶的迈克斯差点没喷出来，中午布利的课他也站在一边听了，挺普通的，嘲弄道：“就那么一会儿，你被绘画大神附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