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号的订单被分成六个阶段，需要在二楼工作区完成的是后面四个步骤。
一共四位独立画师，各占一个窗口，按照顺时针排列。
第一天只安排了两位画师，一位照着拆过的画样动笔, 一位跟着熟悉下一步。
试运行的效果不错，新的流程下，画师一天能画两到三幅，只要衔接得当，每月至少能交20幅画，工期完全没问题。
后面两天, 所有画师到位，人人手上有活儿干, 分工明确的画作流水线开起来，效率很高。
同时，针对几位画师希望技法能够得到提高的诉求, 爱洛安排他们每完成25幅, 轮岗到下一阶段。每一个步骤的精髓, 都可以通过样稿学到手。
等到100副画交付时, 每位画师相当于从头到尾完成了订单总量的四分之一, 没有局限在画面的一个节点，且能够最大限度保证统一性。
从收益上看, 最多五个月的时间里，1200几尼四个人分。干得越快, 挣得越多，按步骤分工后计件的威力巨大。
爱洛在绘制飞鹰号时交织了浪漫主义想象力的光影构造，以及所运用的独特上色方法，通过这种订单运转的流程，传给了四位独立画师。
翡冷翠艺术中心的创新总监，就此树立起公正大方的形象，以她未曾预料的角度，得到了兰敦绘画界人士的认可，绝不会再出现有订单却招不到人的可笑局面。
飞舞的加西亚画室开门第一周，爱洛每天待在二楼盯流程，很快引来了同行的注意。
在卓越展上出过风头的天才画师伊卢米纳蒂拥有艺术家不跟人见外的优点，觉得他同爱洛合作过两次，肯定是朋友，初稿交付也不妨碍他上门研究后续的步骤。
连着两天来看飞鹰号订单在爱洛手下如何开工，对拆分后的样稿一头雾水，伊卢米纳蒂忍不住开口问道：“您的这个背景，为什么色彩会比我认为的亮度要高呢？”
爱洛回道：“无非是调色的时候多加几种，最后的笔触要轻要稳。”
这种流程，说得再细也没用。反正做外包的四位画师学到她一半的功力，用在订单上绰绰有余就行了。
“嗯，”
伊卢米纳蒂看几眼完成上色步骤的画师，又看几眼面前的样稿，若有所思点头道：“这个方法很好，订单的效率提高，质量也有保证。如果用同等流程去绘制大型画，距离真正要表达的意境又会差很远。爱洛，你很有想法！”
“呵呵，我的画室才开业，没有现成的人手和积累的经验，只好尝试着来了。”
爱洛异常谦虚，绝口不谈她的流程设计理念和画作拆分原则。
伊卢米纳蒂的画室规模更大，在这方面和她有相同的需求，但这些是她的画室未来持续壮大，且不失去控制的核心管理机密，怎么能跟别人随意交底？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爱洛说到自己另一重身份带来的责任：“不知道常年在鹿角街接单的画师们都是如何出头的，他们会通过什么途径展示画技？”
“可以去画师协会碰运气，那里天天有招募信息，或许能碰上赞助人。这一片酒馆里的聚会上，也有中间人私底下发布各种定制画的需求。”
爱洛想到她那寻找藏品的工作职责，问道：“所以我得时常去酒馆认识新的画师，熟悉之后才有可能看到别人的优秀作品吗？”
“那倒不必。以你的名气，只要放出风声想要看画，会有无数作品送上门来。”
伊卢大概知道爱洛在艺术中心有职位，给她出主意：“每家咖啡馆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开小型展示沙龙，新画师经常会参加，那些地方更适合你。”
要是因为他随口说的消息，让女画师养成了去酒馆的习惯，那可就造孽了。
虽然同行是竞争关系，但大部分时候没有直接利益冲突。
爱洛的技术水平，远远谈不上碰到门槛。伊卢希望能够看到天才女画师将来能走到什么高度，万万不敢随便指路，把小姑娘引入歧途。
爱洛觉得，要是能够时常看到其他画师的新作，不失为一条画技提升之路。
一切新潮和趋势，刚开始的时候，不都是隐藏在普罗大众当中么？闪光点出现在老套和传统里面更容易被发现。
所以，她或许应该拿出参加画展时的好学之心，每周抽出一两天，在贝格曼街和一里街之间的画廊画室咖啡馆逛一逛，寻找不同的画和人，通过观察传统技法和流派来充实自己。
她现在是跟皇家花园画廊有合作的创新总监，这也是正事。
时进九月，历时整一年的公主超写实肖像画终于完工了。
沃兹城堡一楼大厅的星斑大理石之上，光柱中的尤朵拉殿下粉裙棕发，红唇微翘。暗淡的背景和鲜亮的脸色，对应头顶的钻石皇冠和手腕上的绿宝手镯，既显出高贵与威严的一面，也透着少女的灵动和调皮。
“我非常喜欢。如果站在一起，陛下和母后猛然间未必能分清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尤朵拉公主盯着眼前的画，由衷的感叹道：“不是没人质疑我的决定。但现在，我必须说一句，爱洛伊丝，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最为努力的画师。”
“我只是画出了您原本的模样，公主殿下。”
爱洛微微弯腰，感谢尤朵拉的认可，心底长舒一口气，可算画好了。
说实话，这幅画比想象中的难度要大很多。
一方面，公主的身份特殊，不像卡罗琳那样接受随意调整。殿下没架子，但对这幅画像寄予厚望，一点点衣裙的褶皱都会要求侍女调整半天，在细节处理上，需要打起万分精神。
另一方面，要画出地位和身份，还得展示亲民形象，同时，青春和美丽也不能少。把这些原本矛盾的因素在一张画里统一起来，非常考验画师对人物的理解和手里的功夫。
时间拖得久也有好处。
在这一年里，爱洛出了海，上过船，接触到不同的风景，完成了多幅风格迥异的画，想法上不停的改变融合，终于在预定的时间里，让三十岁和十五、六岁的尤朵拉出现在了同一副画里。
“或许，你可以给皇室的御用画师们讲一讲，这幅画是如何完成的？”公主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肖像，提议道。
爱洛连连摆手：“御用画师都是世代传承的画技，自有其独到之处。我不过是找到了一种比较顺手的表达方式而已，完全不足以教授别人。”
别逗了，给开国时就存在的画师家族上课，她的心得有多大？公主殿下，看在我殚精竭力为您画像的份上，不要坑我！
爱洛暗自嘀咕，眼睛瞅向公主身后的首席侍从女官科特娜，希望她能制止尤朵拉心血来潮的想法。
科特娜不负爱洛的期待，上前一步微笑道：“殿下，您不是约了几位女士喝茶吗？可以出门了。”
尤朵拉看着画不舍得离开，吩咐下去：“消息暂时保密，圣诞舞会时再摆出来。嗯，倒是可以请陛下和母后提前欣赏。”
然后对爱洛说道：“你的画价值不菲，但我能动用的资金里面没有这样一笔预算。曼蒂斯先前跑来说你在卓越展上的作品拍卖价格太高，你放心，他要是敢在陛下面前说什么，自有我帮你说话。”
“这是有人嫉妒，准备诋毁她？”
爱洛思考过后，表白道：“我相信并且万分感谢。为您作画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跟金钱没有半分关系。自从成为艺术中心的创新总监，我日常接触到很多优秀的画师和作品，在绘画技法上有了极大的提高。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您给我机会，根本达不到现在的水平。这幅肖像画能够成功，您本人至少贡献了一半的力量。”
爱洛大言不惭的谄媚公主，务必要把钱的问题抹掉，绝对不能让尤朵拉觉得亏欠了她。
就公主这种随心所欲的性格，回头再想出什么办法补偿，可别把她给撑死了。
“呵呵，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尤朵拉公主眯眼，嘲笑爱洛这幅胆小鬼的模样，倒没有坚持非要她去给御用画师们授课。
等他们看过这幅肖像，自然会求上门的。
尤朵拉公主今天极为高兴，送给爱洛一个法尔西帝国进口的精美化妆箱，让女画师悬着的心落了地。
白蜡木嵌彩色玳瑁贝壳的箱子里有一套纯天然的植物精油，一套护肤品和一套化妆品。
虽然比不上她的一幅画值钱，但市面上买不到这么齐全和高档的产品。就价值而言，肯定不能说公主欠她钱。
可惜，对此间社会运行规律认识浅薄的爱洛放心的太早了。
皇室成员，尤其是国王长女的行事方式，完全不是她这种小平民的思维模式能够揣测的。
第207章 上门的人
在女画师忙于手里的飞鹰号时, 尤朵拉公主为了将她的肖像画放进舍维斯特尼宫的大厅，让前来觐见国王的臣民在今年的圣诞舞会上看到独一无二的自己，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邀请父母大人前来沃兹城堡品尝美食，让他们看到了这幅必将掀起艺术风暴的真人版画像。
本就对爱洛有印象的国王惊讶于画面的表现力和现实性，认为这将会是帝国绘画历史上不可忽略的一幅作品，立即安排侍从官传话，要求御用画师们虚心学习, 取长补短，提高画技，不能故步自封。
公主府邸发生的事似乎距离爱洛很遥远，皇室服务团队的暗流看起来跟她没关系，提高画技的方式和路径多了，未必非她不可, 对吧？
然而，满足于船厂订单和每周一次同业沙龙聚会的爱洛很难理解, 在国王打个喷嚏，内务大臣都害怕茵河涨水的时代，陛下对御用画师提出明确的要求意味着什么。
世代为皇室服务的两个画师家族惶恐过后行动起来, 其中, 一个名叫曼蒂斯·贝拉克的御用画师最为纠结和不安。
公主的肖像画成品他还没有看见, 但机缘巧合下, 他在沃茨城堡瞄到过未完稿的画, 还跟殿下说了些外人不值得信赖的话。
然而现在，国王陛下竟然认可了这位野路子的女画师。
辗转思虑了两天, 为了家族和传承，曼蒂斯态度大变, 让家里的管事到处打听爱洛的底细。
她是霍华德伯爵夫人的私人画师，安东尼子爵提供了不少画作的消息，终于从南部商行一个新调来兰敦的伙计口中，得知爱洛曾经在拜阿斯城给纳什尔·舍瓦利做过外包的活儿。
上门联络的话题，有了。
“我不太懂，您这是？”
当天，爱洛正好在画室核实进度，忽然见布伦特带上来几位陌生人，对方还送给她两箱特殊颜料，顿时有点懵了。
满头银发的曼蒂斯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笑呵呵说道：“其实，我们真不是外人。舍瓦利是我的学生，在贝拉克画廊从学徒干到高等画师，才回拜阿斯城开画室的。你不是给他供过货吗？那些宗教画可是我亲自去海峡对岸谈下来的。”
喔喔，爱洛明白了，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头，是舍瓦利的大腿。
“您要这样讲，那我们说得上是曾经的合作伙伴了。”
爱洛哪里知道曼蒂斯的身份，更猜不到老头儿来干嘛，只能微笑寒暄。
曼蒂斯·贝拉克是皇室唯二的御用画师家族掌舵人之一，办事毫不拖泥带水，搭上话就说明来意：“王室成员的年度正式肖像，都由我负责。现在您为公主殿下绘制的画像，让我们大开眼界。因此，贝拉克画廊请您前来讲学，教授如何绘制类似的真实人像画。当然，为了加深双方的交流，画廊每月会有五十副风景画请您的画室代工，三年为期。”
讲课费是单价8个几尼的小尺寸普通风景画，爱洛以前从舍瓦利手上接过类似的活儿。
当时一幅画是5个几尼，成本连2个几尼都不用。如果她愿意，每月收入400几尼，净利润300几尼，持续三年，那就是一万多个几尼呐。
啧啧，曼蒂斯出手挺大方。
爱洛算账很快，回答却很迟缓，让布伦特下楼安排茶水，招呼曼蒂斯身后三位男士坐下，才笑吟吟问道：“您说的是公主的那副肖像画吗？”
“不止。”
曼蒂斯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也不着急。
能画出那样细腻的作品，对面的年轻女孩儿一定有超乎寻常的耐心，老头儿继续游说：“不瞒你说，霍华德伯爵夫人当初放在皇家花园画廊的那副画，两家几十位称得上好手的画师都尝试过，没人成功。原以为只是您的即兴之作，那种状态未必能重现，没想到在这方面已经自成一派。如果您同意传授，想必是能让旁人学到一二的。”
曼蒂斯看中了这门手艺，可以理解为爱洛使用了某种全新的绘画方法，说她开创了流派毫不过分。
但这属于画师秘而不宣的绝技，不掰开揉碎了手把手的教，临摹是出不了师的。
因此，曼蒂斯决定大出血，想抢先谈下来学到手，听说另外一家还在找门道，准备拜访霍华德伯爵，参观那位夫人的画像呢。
早干嘛去了，天真。
曼蒂斯庆幸跟爱洛有渊源，骄傲的说道：“贝拉克家不囿于姓氏，数百年来，愿意广开大门培养和招募优秀的人才，使得舍瓦利那样的普通人在事业上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假以时日，您创立的写实流派和绘画技法，一定能通过我们在兰吉利帝国乃至整个大陆推广发扬，生生不息。”
好大一张饼。
但凡是一个有人生终极追求的艺术家，必然被曼蒂斯这番慷慨激昂，青史留名的说辞打动，何况还有那么一大笔钱在前面招手？
估计没人不动心，可惜，爱洛伊丝女画师并不是一个特别有理想的人。
或者说，她完全不相信一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御用画师家族，会为了绘画行业的繁荣昌盛出钱出力，不求回报。
面对名利双收的诱惑，爱洛断然拒绝：“我并没开创新的绘画方法，更谈不上自称一派。只是在运笔和颜色上有自己的使用习惯，出来的效果有些不一样而已。小画室刚开业，还没有固定的人手，想扩大规模都没那个能力，您的好意，我非常感谢。”
“呵呵，”
曼蒂斯以为爱洛在拿乔，不以为然的说道：“公主殿下很欣赏您，我们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只是为了让皇室的主要成员都拥有此类画像。要知道，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生俱来，如果其他几位王子和公主，甚至国王和皇后直接提出想要这样的肖像，您一个人画得出来吗？”
爱洛短暂空白了一下，抓住了对方偷换的概念：“为皇室绘制肖像画，那是您的家族职责，和我无关。”
“呃，”
这种貌美人娇有天份的小姑娘，应该一心只想画画，很好糊弄才是。
他都这么捧着了，怎么眼前的女画师态度坚决不说，脑子转得还挺快？
曼蒂斯停顿片刻，明白不加筹码这事成不了，轻咳一声，说道：“在贝拉克画廊开课，于您而言，可以借机提炼总结这种新式画法，到时候出版个人专著。对绘画业来说，新的流派意味着发展和扩张，学成的人多了，才有更多的画作传世。”
出书留名，开山立派吗？
不是特别稀罕，如果有，也不反对。
爱洛对曼蒂斯说的更多的人学成有点儿兴趣，不知道要过多少年彩色胶卷才会被发明制造出来。
如果这种超写实的画大量涌现，是否可能影响绘画风格原本缓慢的发展之路，或者干脆导致摄影技术的进步？
想想看，某些科技的爆发会不会来自毫不相关的画笔呢？
“您说的讲学，只有画廊的人会来听吗？”爱洛问道。
曼蒂斯精神一振，笑呵呵说道：“根据我的观察，这种画法对于画师本人的天份和基础画技的要求是很高的，仅仅贝拉克画廊的人，恐怕不太够。我建议接纳所有的御用画师，同时通过画师协会允许感兴趣的画师旁听，这样能够更快的扩大影响力，加速推广。”
这不是你们家的压箱底技术，慷慨起来不心疼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