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舰楼底层的侧门进去，右手边有一扇虚掩的铁门，能听见机械转动的声音和舵手的大喊大叫，这里应该是驾驶舱。
正面是一道走廊，往里是狭窄幽暗的楼梯。
刚走了两步，爱洛眼前就一片漆黑，心里一慌，原本松松借力的左手紧紧抓住了奥萨尔的小臂，另一只手提着裙角，顺着一道铁梯，磕磕绊绊来到观测舱。
宽敞的大厅前方是一整排玻璃窗，舱壁上挂着全罩灯，室内很亮堂，几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人围站在前面，手里拿着望远镜看向窗外。
奥萨尔带着爱洛走到右侧的舷窗前，交代她：“你待在这里，尽量不要走动。卡里姆会留下，如果有事，让他去二楼的指挥室找我。”
观测大厅气氛沉闷，爱洛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抿紧双唇点头答应。
见她站在一旁并不碍事，奥萨尔走到观测台附近，跟一个中年军官低声说起话来。
莱莉的动作不慢，两手扶着墙很快跟进来，看见屋子里这么多大男人，安安静静站在爱洛身后，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让卡里姆把箱子和画板放在墙边，确定不会滑动后，爱洛透过玻璃舷窗向外看去。
外面已经不是漆黑一片，远处的海面泛起了曦光，隐隐可以看见排列整齐准备出港的舰船，桅杆和船舷上挂满了五色彩旗，随着海风列列鼓动。
视线转回来，刚才围在一起的人已经散开，站在不同的位置盯着海面，地上露出一根穿过楼板的铜管，能听见里面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这是用来通话的。
没等爱洛看清室内布局，正前方的玻璃窗射入一道金光，太阳马上要跃出海面，大厅里嘈杂起来，不停的有人进出，叫喊着听不懂的航海术语。
奥萨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眼前的忙乱没有持续很久，一声悠长的汽鸣响起，船体晃了一下，勇士号启航了。
爱洛眨了一下眼睛，扑到离自己最近的舷窗上，脸贴在上面往外看。
船边激起了不大的波纹，速度不是很快，船身也还平稳。其他的舰船尺寸虽然小一些，但数量很多，此起彼伏拉响了汽笛，跟在勇士号的后面，慢慢出港了。
非常好，要的就是这个场景。
爱洛扭头向前，虽然看不见勇士号的全貌，但从溅起的浪花可以想象，高高翘起的船头势必乘风破浪，身后带着乌压压的船队，像是力士伸开双臂狠狠挥出，要将大海攥在手中，征服无尽的未来。
侧方的舰船排成一线前行，然后逐渐调整，形成三角翼队形的一个边，拱卫着勇士号，如同一根刺矛深深插入碧蓝的海面，卷起一道雪白的海花，引来铺天盖地的海鸥上下飞舞，抢食大船撞击下浮出海面的鱼群。
真美啊！
迎着太阳，舰船浮在海天之间飞速前行，目之所及，所有的船身都镀上了一层金粉，霞光万里。
爱洛盯了一会儿距离海岸越来越远的舰队，感觉不大妙，怎么这么晃，不会晕船了吧？
急忙收回视线靠在舱壁上，闭眼缓一缓，没有更严重的反应，还行。
要是晕船可就糟了，说出去的大话被戳破事小，今天动不了笔，这种跟船出海的机会可是再也不会有了。
歇了一刻钟左右，爱洛睁开双眼，见大厅里的人少了许多，扭头对莱莉说道：“去找卡里姆，我们需要一个休息的空间。”
莱莉的脸色有些发白，启航到现在，轰隆隆的声音一直没停，还有完全不认识的古怪机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听见爱洛这么吩咐，赶紧贴着墙边去喊人。虽然未被打扰，但那些军官的目光不时扫过她们，领路的奥萨尔上尉也没在，她很没有安全感。
卡里姆很快进来，粗着嗓子说道：“上尉在下面的操作舱，暂时没办法离开。如果他那里需要人帮忙，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您得等等。”
爱洛不太开心，问道：“奥萨尔是需要有人帮他举着望远镜吗？操作舱看不见海面的吧？”
瞧瞧，这是什么外行话，就不该让任何女人上船！
卡里姆的黑脸憋得发亮，吭哧吭哧回答道：“上尉通常是去操作舱检查动力，只有我熟悉他的习惯，是配合速度最快的助手。另外，他有时候会掌舵，驾驶舱在一层，不需要望远镜，那里有瞭望镜。”
“那好吧。”
爱洛听出一丝丝鄙视的意思，可要不是卡里姆自己说的他是勤务兵，加上奥萨尔给人的印象，谁会以为海军上尉是一个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草包？
合着先前雷吉娜的话里没什么水分，人家真的是拥有复合专业背景的一线高端人才呗。
卡里姆转身下楼, 爱洛腿一软坐在了画箱上。
虽然方才的争竞场面震撼人心，但现在船速很高，人有些不舒服, 她此时并不想画画。
莱莉打开小行李箱，取出一袋小面包和一个水囊递过来。
为了这次出海，厨娘凯西昨天烤制了便于携带的干粮，莱莉凌晨烧好了茶水，为今天的行程做足了准备。
吃了几口面包, 喝过水，感觉好多了，爱洛决定动笔，不再等奥萨尔安排休息室。
她的想法是先快速记录船只的比例和重心，完成画面的基本结构，然后用线条将主要的色彩变化标注出来, 相当于一个草图纲要。
这幅画的内容是她并不熟悉的战舰，又不具备时时观察的条件, 因此对画技和速度的要求非常高，既要手眼并用，还要思维敏捷, 算是难度比较大的一项挑战。
默默将整个流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爱洛走到墙边, 把画板抽出来, 准备放到正前方的观测台上时, 刚进大厅的奥萨尔开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爱洛扭头看了他一眼，“画画。”
“我是说, 你这个画板不能放在那个位置。”
奥萨尔阻止爱洛将无关用品放在与航行相关的设施上面。
“因为担心画架不稳定，我才拿了画板。”
爱洛没有带平时常用的普通画架, 那种交叉的支架在移动的船舱里肯定会晃，她才选了可支可拆的画板，认为或许可以借用舱内平台。
但是，被拒绝了。
“嗯，”
奥萨尔换掉了军官制服，穿了一身蓝色的水手服，气质一下子变得粗犷自由，维修工和编外舵手合二为一的年轻人，开始为女画师解决现实问题。
“画板不是带的有支架吗？”奥萨尔问道。
爱洛解释道：“船行的时候立不住，我把画板放在观测台上，可以按住不让它滑动。”
奥萨尔听完没作声，走到墙边，把拆下来的画板支架拿起来看了两眼，让卡里姆去维修仓库拿来两根备用压条，用卡扣固定在距离右前窗两英尺左右的舱壁立柱上，说道：“不能遮挡观测台，也不能离得太近，最多到这里。”
爱洛将画板重新放在支架上拧紧，推了推纹丝不动，点头道：“能用。”
“底仓的备品库旁有一个小隔间，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去那里休息。”
奥萨尔当然知道淑女们外出是一间非常麻烦的事，在全是男性的海船上，简直寸步难行，只能贡献出他的私人空间供爱洛使用。
“多谢。”
爱洛颔首致意，夹纸拿笔，屏声静气开始作画。
奥萨尔退后两步，看见被晨光笼罩的爱洛垂下眼睑，白皙的脸庞透出宁静，不再打扰，示意卡里姆将刚拿上来的早餐包递给莱莉，对观测舱里总是走神瞄过来的军士们微微一笑，下楼去了指挥舱。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摒弃所有外部的杂音，爱洛飞速将第一层底图画完后，放下笔，闻到一股食物特有的味道。
转过身，看见莱莉躲在画箱一侧，双手捧着一个三明治，小嘴塞得鼓鼓的，低头吃的正香。
“你在吃什么？”爱洛淡淡问道。
莱莉打了个嗝，“嗖”的抬起头，含混着说道：“夹了三片牛肉火腿两个鸡蛋，估计吃一个就够了。”
“是吗？”
印着“海军专供”字样的纸袋已经打开，显然，贴身女仆没等小姐发话，自行吃了起来。
莱莉见爱洛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取出一个三明治递过来，心虚道：“是卡佩上尉拿来的，您忙着肯定没空，我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牛肉的香味很浓郁，带来的小面包刚才没吃几口，这会儿很饿了。
提醒了莱莉一句，嗯，既然是专供，想来不会有食品安全问题，吃早饭吧。
爱洛站着吃完用料扎实的三明治，莱莉及时送上一瓶橘子水，“卡里姆说，原本配餐里是淡啤酒，但上尉要求后勤部门重新安排，所以送晚了。”
“难怪都说奥萨尔前途无量，对上司的意图领会的很到位。”
对方的关照很细致，这幅战舰出海图，她是非得好好画不可了。
休息了一会儿，爱洛再次动笔，重点描绘各类舰船的行进姿态，需要不停的抬头看窗外，一来二去，晕船了。
勉强把主要船型勾勒完，看了看时间，出海五、六个小时了，难怪不舒服，肯定困了。
不得已收拾好东西，让卡里姆领路，带她们去楼下的小隔间休息。
奥萨尔帮忙安排的舱室，是他在船上的临时工作区，放着不知用途的工具，看不懂的书册，部分日用品，还有一张帆布吊床。
这个会用。
爱洛在尺寸宽大的吊床上眯了半个小时，精神恢复了大半，又回到三楼的观测舱，继续完成她的草图。
上午十一点，舰船停在了预定海域，准备按照计划开展训练。
静止的状态下，阳光照在海面上，透蓝的大海深不见底。
爱洛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画笔，迅速把此刻的色泽氛围记录下来，蓝的渐进变化，黑的光芒万丈，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忙得恨不得多长两只手，感觉眼睛都快抽筋了，爱洛的战舰出海草图终于画的八九不离十，差不多完工了。
参照现实的构图，颜色，船型姿态一个不缺，正式的画稿只需在此基础上增加细节，配上磅礴的背景，用理想和现实交织的方式展示帝国舰队的神勇前行。
如果能保持今天的速度，这幅画肯定提前完工。
时间已经过午，停下的船队并没有什么动静，“难道只训练开船停船吗？怎么不开炮试准头，让我也长长见识。”
爱洛画得顺利，内心欢畅胡思乱想，忽略了饥饿感，没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这些下锚后换班闲下来的观测员，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盯着画板不时相互打眼色。
“是不是完成了？”奥萨尔开口问道。
他安排好午餐上来，一直等到爱洛停笔，才出声打破大厅静谧的气氛。
爱洛回过头，从人堆中准确找到奥萨尔高人半头的身影，说道：“差不多就这样了。”
“嗨，我说，您画的我们皇家深海舰队吗？这也太像了，连桅杆上的射击钟都能看见。”一个头戴蓝色斜顶帽的男子笑着问道。
“代表战果的五星也会有，如果你能看到敌人并且给出正确的坐标。”
奥萨尔的语气有点冲，跟第一次见面的印象重合了。
爱洛见海军上尉抢过话头，似乎不想让自己说话，抿了抿唇，礼貌的笑了一下，和莱莉一起，快手快脚整理东西。
“我也没说什么，头一回见有些惊讶嘛，难怪要你好好照顾了。”
听着身后七嘴八舌的议论，爱洛动作微顿，摊平手里的绵纸，将草图遮住合在画板里，收拾好画箱，转身看了海军上尉一眼。
虽然在跟其他人说话，但奥萨尔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这边，爱洛的眼神扫过来，他立马上前，拆掉固定支架的螺丝，将画板收好递给卡里姆，略带笑意说道：“快两点了，先去吃饭，一会儿联络船返回，你就可以回去了。”
爱洛没说话，半低着头，顶着一屋子的炯炯目光，跟在奥萨尔身后，去了底舱的小隔间。
进屋后，爱洛说出她思考半天的问题：“你们出海训练，不会就这样停着好几天吧？什么时候会转动甲板上的长管？”
她就是心里痒痒，想侧面打听一下，能不能碰上现场开火的形态，没准儿回头能加进画面里。
“咳，具体的训练计划保密。我只能告诉你，三点上联络船，晚上才能到港，你要吃饱一点。”奥萨尔忍住笑意，搪塞道。
这个一脸苍白的姑娘在想什么？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能画出汹涌的大海，搏击的战舰，能让闲暇时只会打架的士官们老老实实看她作画，赞她一句天才并不过分。
可这一脸的跃跃欲试藏都藏不住，难道还想亲眼见证帝国炮鸣，硝烟滚滚不成？
“真没意思，”爱洛嘟囔道：“我还能知道火炮参数不成？就看个新鲜呗。”
“今天出海第一天，餐食非常新鲜，尝尝舰队的特色菜鳕鱼拌面，基地餐厅平时不提供，酱料是特制的。”奥萨尔转移话题，催促爱洛吃午饭。
餐时早过，刚才爱洛一直奋笔作画，不时还弯起嘴角微笑，让奥萨尔只顾盯着人，也忘记了肚子饿。
她刚才投入的模样，让奥萨尔十分熟悉，似乎看到了第一次去动力舱轮岗的自己，面对无数钢铁机械时的痴迷专注。
热血沸腾的同时，落入一片孤独的精神之海，旁人无法触达。
所以，爱洛是在通过画笔，表达她的灵魂之渊，因此总能描绘出震撼人心的画作吗？
奥萨尔有些出神，不太相信眼前看起来一幅温雅淑女模样的爱洛会和他是一类人，拥有强大的信念和坚韧的毅力，为了达成目标，不知疲倦，绝不言弃。
女画师竟是这样的人……
思维莫名发散，海军上尉的耳边传来软乎乎的声音，只听见爱洛问他：“那些观测人员拿的望远镜能看多远？回基地以后能不能借我一个，站在岸边看海，或许能远远看见舰队呢？”
“我写一张字条，你带给汤普森上尉，我的办公室书桌下方有一个全铜双筒望远镜，你先用着。”奥萨尔含笑说道。
见他双眼亮晶晶十分配合，爱洛点头，即使不能再现今早的场景，但能够远望大海，找一找感觉，也就差不多了。
第193章 真的离开
奥萨尔所说的特色菜普普通通, 爱洛吃完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暗自琢磨，“他这个贵族莫非是个冒牌货, 这种口感的面条也能叫做有特色？”
根本没觉察奥萨尔刚才是在回避训练的话题，随口糊弄她的。
按照奥萨尔之前说话办事的方式来看，似乎没有必要绕这种弯子，直来直去才是他的风格，但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藏在冰山之下的改变。
实际上, 阴差阳错打过多次交道之后，最初的厌恶已经消失，甚至连陌生感都没有了，聊天基本能接上话，接触起来也还算默契。
显然，这是一个好现象。
毕竟超级订单源自两人无意间的合作, 现在牵涉到的方方面面，已经超过了任何一个人的能力范畴。
各自放下心中的芥蒂, 忽略不合拍的杂音，尽力让一切顺利推进，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共识。
简单的午餐过后, 差不多到了返航的时候。
奥萨尔将爱洛和她的女仆送上战舰尾部的木船, 看着联络船被吊机缓缓放在勇士号舷边的海面上, 水手操帆逐渐远去, 才回到指挥舱, 完全无视舰上军士水兵们的揶揄哄笑。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利益相关互相妥协, 就会乱传！
半夜时分，困顿不堪的爱洛靠港下船, 头顶星光回家，第二天中午起床，打着呵欠吃完饭，在画室整理草图。
战舰出海图的底稿基本成型，但距离完稿还差得很远。
根据协议，因为要赶上舰队离港访问，最紧急的是五十幅作为礼物的小尺寸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