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的雾气凝固为长戟,挡下长长的重剑的突刺。月光照耀下的斑斑树影里,青色的眼瞳与灰色的眸子冰凉地对视,兵器的反光像一条闪电划过两人的面孔。灰瞳的男子持剑振腕, 狂烈的剑法以暴厉的力道震碎了长戟,剑尖就要穿透对手的胸腔。青眸的少年猝尔鬼魂似的消散, 下一秒他的身形出现在高高的树梢。
剑士冷冷一笑,纵身跃上树枝,他唇角酷虐的弧度比他手中杀人无数的重剑更为骇人。年轻的幻术师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浓雾萦绕他的右手,片刻后一柄长戟再度被凝结构建。
决斗距离结果还远得很, 双方几乎在同时再一次扬起了武器, 两道身形伴着刀光剑影在月下的树林闪动起来。
扫荡树林的凌厉剑风惊醒栖息的鸟雀, 许多小黑影惊叫着飞上夜空四下飞散,漂浮在空中的玛蒙不得不蹿来窜去躲避群鸟。
望着林中似乎是铁了心要打得不死不休的两个同伴,玛蒙板着脸撇嘴摇头。
这座海岛是瓦利亚的总部公馆的所在地。前些日子首领携带其他干部外出办事,他和斯库瓦罗并未同行。在外执行单人任务的弗兰在今晚归队。玛蒙也不知道弗兰和斯库瓦罗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新矛盾, 他是在自己的卧室中被地震般的动静所唤醒的, 待他从公馆飞到树林, 就看见那两人正在杀得你死我活。
剑士与幻术师的关系从不曾要好过, 但却是近年才愈发恶化,整个瓦利亚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唯有两个当事人清楚双方的冲突的根源。玛蒙知道斯库瓦罗最近心情一直不佳,他猜测着原因——想必是由于他视如血亲的坦帕斯塔家的大小姐,即将与他看不爽的彭格列家的臭小子结婚,自己看着长大、一手养大的珍珠被兔子撬走了,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会不愉快。自从订婚与正式的婚期同时公布之后,斯库瓦罗就变得像一只亟需爆发的火药桶,玛蒙每天都特意绕着他走,他认为剑士对幻术师大发雷霆,极可能是因为毒舌的青蛙讲了风凉话。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Xanxus马上要回岛上了。玛蒙只能旁观并自保,唯有首领能在真出事之前制止那两个人。
两道人影已消失于他的视线中,打斗着飞去别的地方了,从一处远方传来林木被斩断的响动。
真该远离疯子们,越远越好。但自己又不能让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死了,必须得盯着。玛蒙满心嫌弃,动作却迅捷,幻术建构的蛾子被他召唤出来,五只蛾子飞往声源,它们是他的收音设备。
与此同时,他眼尖地看见夜晚的树林的草地上,有什么东西被月光照得闪动。
他从高空飞下来,寻过去探个究竟。
草丛间,是一枚镶嵌着银线刺绣的御守,被保存得妥帖,崭新而精美,却在不久前的战斗中被锐器所割破了。
这枚御守是属于剑士?还是属于幻术师?玛蒙猜不到答案。有太多内情,只有当事者清楚。不过他可以肯定,御守是出自某个女性之手,刺绣也是手工缝制。
确切来说,是那一位被誉为西西里白珍珠的少女。——御守的系带上串着珍珠,成色极美,名贵辉耀,只有她会将如此好的珍珠作为装饰品随意送人。
护身符损坏,这绝非吉兆,不论是对于制作者,还是对于佩戴者。
玛蒙这样想着,伸手拾起御守。
还有一点诧异,因为他不曾料想那位大小姐会亲手制作护身符,送给那两个人之中的一人。看来她与他俩的关系比外人设想的更亲近。
就在此刻,遣出去的飞蛾收音器寻见了两个目标,所在地的声响传入他的耳朵。
玛蒙不认为自己会听见不得了的对话,一代剑帝和幻术师少年并非揣着秘密的那种人。
可在下一秒,他因为入耳的声音而睁大了眼——
武器对撞,利刃锋鸣,气流使得树海哗然似浪涛,少年凉淡的嗓音透着嘲讽:
“有人跟贼一样,偷摸着把自己那点心思藏掖,连把事挑明都不敢,可我就敢。”
“我不仅敢直言,我还敢行动。”
“不论输赢,至少我尝试了追逐她,我也得到了她所给予的、你永远也得不到的奖赏。”
“你这怯懦、妒忌、恼怒、心虚的剑,挥起来真是难看。”
玛蒙听见咔嚓几声,是重剑再一次击碎了长戟。斯库瓦罗怒极反笑,乘胜追击,长剑砍入什么,弗兰发出一声闷哼,听起来伤得不轻,但并不致命。
“你真是白痴到极点了。”一阵大风吹过树林,剑帝沉沉的嗓音伴着哗啦哗啦的叶响,罗刹的低语般令人战栗,“别用你未曾进化过的大脑揣摩我,更别用好似你了解她的语气讲蠢话,你再说下去,我会把你的舌头剁碎。”
“哈哈——”弗兰笑了两声,平平的,却冷得砭骨,“隐秘的病变的疮口被剥开,滋味糟透了吧?队长你真该学着控制你的脸。你到时候可是要去婚礼当致辞嘉宾的,这样的表情会让沢田看穿你的'隐疾'的。”
听着这一切的玛蒙打了个寒颤。
完了……
当斯库瓦罗不再暴怒,沉下嗓音……当弗兰不再平淡,发出笑音……事态就完了……
同事们闹不愉快,他好心想劝架,却不小心撞破了惊天八卦……他不觉得弗兰和斯库瓦罗会允许他们的秘密,被他这个第三人所知晓……他现在开始为自己的安危感到焦虑了。
“你小子的妒火都快烧红你那一对绿油油的发霉眼了。”斯库瓦罗冷冷地笑了,语调充满年长者对于看不清事实的幼稚者的蔑视,“我能作为头等宾客出席她的婚礼,我能在那天邀请她跳一支舞,我能见证她的孩子们的成长……而且远远不止于此,属于她的每一个重要场合,我都将参与其中。”
“从她诞生,到我死亡,我的生命始终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我能守在她的身后,我的站位,被她允许,被所有人认可并赞颂。”
“而你,连一封请帖都没收到。你对她说了你那可笑又可鄙的真心话,短暂地得到了她施舍你的青睐,永恒地毁灭了你在她人生里的站位。你不只是被她排除在婚礼之外,她今后将彻底隔绝你,你不可能再次见到她了。”
“人们一定会因为队长你而感动的,为了不被她避开,就死死地按捺着一颗心,扮演兄长,以家人之名,长久地守着她,这种事,实在是——”弗兰一字一句地凉凉道,“让我感到恶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追逐她是一场豪赌,我再清楚不过了——赢家能采摘她的爱作为桂冠,输家则被她从她的国土永远地流放,再无走近她的可能性。这极危险,可我赌了,而你不敢赌。”
“我没有赌,那又怎样?天真的小子,你我之间的较量,是你惨败了。我能驻守,你被流放。”斯库瓦罗的话语冷诮又悲悯,“对我而言,哪怕是胜算接近零的战斗,仍是非去不可,我会一直挥剑,直到转败为胜。我这辈子只对一个人,不曾交战,直接认输,那个人就是她。从今往后,你和她是陌路人,我却还是她的兄长,这是我用认输换来的另一种胜利。”
玛蒙看不见两个同伴,他想象不到他们是什么表情,通过飞蛾这个媒介,他听见一片沉默迷漫了。
呲啦一声,他耳膜一疼。——旁听对话的飞蛾被消灭了,他被发现了。
他当机立断,起飞闪人。
今晚的时间似乎流得格外缓慢,躲在地窖的玛蒙如是想着,除非有Xanxus镇场子,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安全的藏身地。首领怎么还没回岛上?那两个决斗的疯子孰生孰死?
西西里岛的爱奥尼亚海之上的月光,仿佛比别的月光更白、更美一些。
罗马尼亚的月轮,莫名地黯淡,铁灰的蒙蒙的月辉之下,一切看起来都像裹着一层厚厚的寂静的尘埃。
她举着黄铜蜡烛台,在摇曳的微光里,面迎着无尽头的黑暗,她拾级而下,愈发深入古堡的地下,倾听着地底空间的风鸣声与水滴声,呼吸着闻起来像上千岁的腐旧空气,她感到这一夜,将是极漫长的。
这场游戏早已超出游戏范畴,是她的第二人生。她回想起自己六岁时,一个拥有八分之一罗马尼亚血统的侍女,对她讲起来自那个国度的最广为人知的传说。
当罗马陨落,中世纪降临,黑死病血腥地舞蹈在罗马尼亚的黑土大地之时,人间的第一只吸血鬼从地底抻出了利爪。
彼时只是孩子的她,把从侍女那儿听来的有趣故事分享给了父母,然而父母听后,笑容却不自然了。过了一周,那个侍女被调往她家的一座酒店工作,不再照顾她。她并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长大后,才发现自己坐拥源自世界各地的收藏,龟岛的羽毛捕梦网,威尼斯的莫瑞塔面具,布鲁日的编织蕾丝毯,却没有一样物品与罗马尼亚相关。她的祖父与双亲都不允许她去那儿,她去过除了那儿之外的每一个欧罗巴国家。
那一封诡奇的书信,背面有一行坐标,将她引到了这座城堡。
鞋尖落在石砖路面,往下终于没有台阶了。
烛光像一粒豆子,照不亮她眼前与背后的巨大黑暗,她感觉黑暗之于她,犹如深海之于蝴蝶。
心脏镇定地跳着,她稳步向前走去。
现在她将解开最后的谜团。
第84章 正文完
黑暗浓稠濡湿得犹如在缓慢蠕动, 空气腐朽潮冷得令她感到自己宛若一具沉睡千年的冰凉死尸。
蜡烛燃尽了,如此极致的漆黑中,她本应该什么也看不清, 可诡奇的是, 越往前走下去, 视力就越明晰起来。
一种莫名的沉重又轻快的感觉充斥着她,未知的长路的尽头,仿佛有什么召唤着她,将她的灵魂向深处拖拽, 将她的躯壳向高处托举,她被那个不详的存在加以了负与正的双重力量, 精神糟透了,可天生病弱的身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有力。
双眸已变得能明晰视物,正如夜行动物。提裙跨过一洼浅浅的积水时, 素珠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只是一眼, 就清晰捕捉到映像——银色的虹膜化为冶艳的红色, 似燃烧得沸腾的鲜血。她看起来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几乎像另一种生物。
她那令全医学界都毫无头绪、甚至不知如何命名定义的先天恶疾,严重病发时的两个特征,是虹膜发红,与极度渴血。然而她从不曾见自己的眼瞳红到这样的程度, 这必定是由于那个不详的存在影响了她。
史无前例的干渴在身躯里燃烧, 她用尽了意志力, 艰难维持清醒, 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将掌心刺得渗血, 同时她也庆幸着自己的四周空无一人,否则她或许会将一个活人,连血带肉地撕咬吞食。
猛地,黢黑而巨大的地下空间,亮起了微光。
她的步伐凝住了。
黯淡的猩红的光芒,像一层血一样泼在她白得像大理石的面容,白得像月光的卷发之上。
数以万计的红玫瑰像雨季的真菌,从地底冒出,疯狂滋长,稠密繁芜,挤满漫长的古朴的石头路面的两侧,玫瑰花散发着幽幽的红光,漆黑的藤蔓与叶子在大地上像群蛇般蠕动着,这一幕美艳邪异得宛如一场噩梦。
浓烈而腐烂的血腥味充溢着空气。毋庸置疑的,这些血色的玫瑰,是饱食尸骨的死亡之花。
她继续向前走。
直到高耸的门扉矗立在她前方。
“轰隆——”
门沉沉地开启。
尘埃在血色玫瑰的红光照耀下飞扬。
她遥望着前方。
“我的挚爱,我的玫瑰,欢迎回归我的身边。”
一座庞大如峡谷的殿宇,漆黑的高大而奢美的石质王座之上,陌生的存在面带微笑,白得无机质的脸孔上,一双猩红的、蛇样的竖瞳,凝视着她。
他站起身,优雅地朝她张开修长的臂膀,纯白的卷发在他脑后梳成皎丽的长髻,一袭黑红的华服更衬托得他俊美非凡,像梦境中的中世纪的幻影。
她没有动。
尽管她的头脑仍旧镇定冷静,可她的身体却由于视觉冲击,而陷入极度的生理不适。
她从不曾设想,会遇见一个长得与自己几乎一致的人。
假如她是男性,那么她就会是他的模样。
不是人。
是始祖。
白发红眸的男子已来到她面前,他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勾着唇盯住她,长长的犬牙落在他殷红的下唇瓣上,长着尖利的黑色指甲的手指,将死尸般的森冷体温传导到她身上。他携带着阴冷而惊骇的死亡气息,像一整片深海似的压住她,她绝无地怯意直视着他,却感到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困难。
“你仍是这样美,与一千年前,你我分离之时一样。”
雕塑般的五指将一支血色的玫瑰别在她的鬓角,他以大提琴似的醇厚的嗓音亲昵地低语着,捻起她的一缕长发,递到唇边轻轻一吻。
“我挚爱的玫瑰……你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者,这眼神真让我心碎……”
“没关系。残忍是美人的特权……当我的血液流淌在你的躯壳,当你沉沉睡去,而后重获新生,你将记起一切……我简直要等不及再一次给你初拥了……”
他的语调如歌剧演员唱咏叹调,红眸却如疯子艺术家凝看自己最爱的作品似的,携着滚烫得可怖的热情钉住她。
“我不认识你。”
她紧盯着他,这对视像两只猛兽展开厮杀之前的对峙。
“但我知道你。”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一凝,眉宇间浮现出一些阴翳。
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左心口。
刀柄被她握住。
“我也知道该怎样杀死你。”
她眯起眼睛,冰冷地说出他的名字。
“该隐。”
竖瞳的红眸泛着寒光锁定她,该隐的两个嘴角裂开,露出狰狞扭曲的愉悦笑容。
“莉莉丝。”他垂首压向她,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留下发红的指印,“久违地听见你呼唤我的名字,我这颗心脏都快跳动起来了。”
“我不叫莉莉丝。”
“我亲爱的莉莉丝,你应当收起这把玩具小刀。”
食指的指腹缓缓地、用力地划过匕首的刃身,近乎于爱抚,该隐的手指却没有流血,吸血鬼始祖的皮肤坚硬如石。两张面庞的间距只能容下一根发丝,她感到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他冷得像一座深渊。
“没有人能杀了我,你也不可能,我是永恒的,不死的。”
“繁花般的瘟疫正如在大地上蔓延怒放,无须多时我将再一次主宰这个世界。”
“我,你,与斯托克,是这世界上最后的血族。你是我最爱的王后,他是我最忠实的臣子。”
“莉莉丝,我不能不爱我。”
他笑着,低语着,他攥住她的手腕,磅礴的力量令她握着刀的手一个剧颤。
“你是我四分之一的心脏,我是你的神祇,你的国王,你的爱侣。”
“别那样叫我。别让我重申这件事第三次。”
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珀尔拉·坦帕斯塔,也是霜野素珠,我爱着母亲与父亲分别给予我的名字,绝不准许其他人将这一切夺走。”
“莉莉丝,我才是你真正的创造者。”他的猩红眼瞳像千万条冰锥般刺着她,吸血鬼始祖的无边威压令她动弹不得,“坦帕斯塔一脉的人类,只是我挑选的孕育你的载体。那些低劣卑贱的生物甚至不配得到你的一个眼神。”
“我是人类。”她说,“即使我被你所诅咒,我也仍是人类。”
……倘若自己更早地得知真相,该多好。有一个刹那,素珠如是想到。那样她或许能阻止该隐的回归。
坦帕斯塔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
千年之前的西西里岛,一名死于瘟疫的少女奇迹地复活了。
她自述自己被一位来自罗马尼亚的神祇所选中,神祇将他四分之一的心脏交予她保管,待到命运降临之日,四分之一的心脏将化作一个女婴。
医生确诊她的心脏是畸形的,其尺寸比一般人大四分之一,是一种良性的畸形,就好像她所言属实,真有一名神祇把自己的心脏的一部分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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