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间声音沉了下去,像是后怕的感慨,又像是玩味的调侃。
[真可怕。]
[不小心招惹了超难缠的最一流猎人呢。]
而且……对方才饱餐了一顿,吃到了别人都未能吃到的佳肴,暂时餍足,自然就重返温顺了。她想。
多线攻略的难度大大增加了,她现在就像一个被野兽锁定追踪着、还想在森林里到处摘苹果的采集者,不过她感到现状比原先的局面更为有趣,反倒更兴致盎然了。
最近对手们突然各个发起攻势,对她步步逼近,她有些应接不暇。
她独处,也是为了调整自身的状态,目前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能重新迎敌了。
这是双向捕猎。
每个人都是猎人与猎物。
她离家出走了整整十天,这些天她谁也没搭理,把每个人都晾得远远的。
是时候挑一个人来宠了。
最终,选中了自己十天前就想见的那个人。
一切都被她安排好了。
今晚,他就会依照她的提示,来见她了。
他察觉到某个人不太对劲。
今天两人有合作任务,共同出外勤。
对方早上还很正常,跟平时一样,像一条活蹦乱跳的蛞蝓,一口带着卷舌音的野腔调,对他恶语相向。对方大概是从中午开始变得略微古怪,虽说在下午仍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但却隐隐地透着心不在焉。
他觉得对方怎么看都很可疑。
前些天,心不在焉的人是他。今天,心神不宁的人变成了他的搭档。
思考十秒钟就能得出答案——
一定是,因为她。
这半个月来,那个人差不多是杳无音讯。PortMafia一方,包括森首领和他和蛞蝓,都不知道那个人身在何方、在做何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仍在横滨市。
虽说自己的友人不久前刚刚和她约会过,却也完全不清楚她的去向。
那个人太难捉摸了。冷淡又热烈,强势又柔弱,倦怠又犀锐。时而和你亲密无间,接着又抽身离去待你如陌生人。那个人越是这样,越令人放不下她。
他也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南泊东吴万里船
被玩了。
其他人也被玩了。
实际上她不喜欢任何人,她只对人持有转瞬即逝的兴趣,他们都只是她无聊时的消遣。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然而别人还尚未认清现实、且心存幻想,希望独家获取她的爱意。
他看着某个橘色脑袋的傻瓜,都有些可怜对方了。
傍晚已至。属于PortMafia的一队人马,在一座被霞光所笼罩着的废弃工厂,正在清点今日从小组织缴获来的违禁·药品。
领队者这会儿是不必干活的。一道漆黑的人影坐在工业园里的一道倒塌的矮墙,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看一行蚂蚁在他鞋尖前方的土地上移动,杂草、泥土、皮鞋的反光,皆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
“中也,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啊?”
太宰治冷不丁地发问,几米之外的人闻言扭头,一脸嫌弃地拧眉看他,
“合作任务已经结束了,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中原中也不耐烦地说,“当然是回总部向Boss汇报任务啊。”
谎言总是容易被识破。不把话说全面,能更好地隐瞒一些事。——汇报完任务后,他要去很重要的地方。
青花鱼脑子很好,却也不是神,他总不至于看出来他没把话说全吧。
太宰治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接着他掀眼看他,绷带之外的那只鸢眼在薄暮之中格外灰。
“要不要去喝酒啊。”
“……哈?”
“庆祝任务成功完成,顺带借酒消愁。”
“朋友之间才会举杯同饮。我只想把你这条鱼踢飞到天边。你在烦恼什么啊?你才是他人的痛苦源泉好吗。”
“中也真野蛮啊,哪里像是城市的黑手党,完全是野地里的土匪。”
太宰治轻飘飘地说着。
“我当然有忧愁啊,就像你一样,因此我能理解你呢。”
——那个人,才是所有人的欢愉与苦闷的根源。
“……你发什么疯,前天自杀时磕到脑袋了吗。”
对于青花鱼莫名其妙的言行举止,赭发少年早已习以为常,从善如流地将其忽略,他转身走人。
在偌大的横滨市,有许多鱼龙混杂的区域,有些是贫民窟,有些是一般居民区,后者的安全系数强于前者,却也是容纳了各路人群的大杂烩锅。
夜幕下,赭发少年正穿行于一座座矮楼之间的狭窄巷子中。
在中午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内容是一行地址,配了三个字:“来见我”。
他查看完那封邮件,它就自动销毁了。
会那样对他说话的人,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只有她,所以他来见她了。
不过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区域。直到他抵达了一座颇有年头、但还能住人的楼房,推开有些生锈的大铁门,踩着坑洼的水泥地走过黝黑的走廊,站在一扇防盗门前,他仍感到困惑且质疑。
——莉莉真在这儿吗?
敲门,门开。
看清了人,鲜亮的钴蓝眼睛微微瞪大,赭发少年在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之前,就被对方一把拽进了屋。
门“咔嗒”地落锁。
“虽说这一层楼只有我,别的房子是空屋,但在走廊最好还是别说话,或许会被什么人所听见。”屋主水银色的眼睛注视着他,“进屋后,请随意说话。这间屋子被大改造过,墙壁内嵌有隔音板。”
“……莉莉,你,”赭发少年回看对方,满面不可思议,“你竟然真的在这种地方……”
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却与以往极为不同。
她似乎是刚睡醒,雪白的刘海微乱地扫过漂亮又深邃的眉眼,波浪卷的白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辫,身穿着简单的居家睡裙,脚踩着卡通印花的拖鞋,她的装束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高中生,只不过容颜和气质远超常人。
那拖鞋是绿色小恐龙的样式,与她整个人割裂极了。
“怎么了?中也不愿意见到我吗?”
“我可是很想你的。”
玩家不带什么表情,唯独嘴角翘起难以察觉的弧度,一边淡声说着,一边抬手摘下少年的黑色礼帽,往自己头上一戴,帽子上的弹药气味尚未消散,她一闻就知道他没多久前执行过任务,沐浴了一场枪林弹雨。而她的注视和话语,让少年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感觉很微妙。
这个人也是危险人物,可在她面前,却会耳朵泛红、眼神闪躲。
“……我也很想你啊。半个月没收到过一条你的消息,我还在想,你在忙什么呢。”
“我不忙,只是离家出走了。”
“……?!”
尽管很好奇对方和家人闹了什么矛盾,可中原中也不是话多的人,他转回头正视着她,没有多问,只是说:“最近都不打算回家吗?”
“嗯。想在外面再待一个半月。一个人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中也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略过她的绿色恐龙拖鞋,被毛绒袜子裹着的脚尖从卡通恐龙的嘴巴里探出来,她动了一下脚趾。
“不过,在外头住也挺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自己照顾自己了好多天,这是我初次尝试网购买回来的鞋子。”
淡淡的语调多了几分郑重其事,“中也,你听。这个鞋子还可以发出声音。”
说完,后跟用力踩了一下地板,“恐龙”随之“吱吱”叫了两声。
“很有趣吧。我还买了配套的浴巾披风。这不愧是亚X逊上销量前十的产品。中也要不要来一份套装。”
中原中也:……
刚刚他在走廊看到了不少快递箱,原来全都是她近期的战利品。
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离家出走之后,好像变身成了沉迷于网购小东西的高中生宅女。
……也变得更可爱了。
不过谁能拒绝和她穿一样的会吱吱叫的鞋子啊。
他看着她,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抬手摘下她头上的属于他的帽子,随手放到玄关处的衣帽架上,而后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道,“好。听莉莉的。”
“中也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有。”白发少女微微歪头,“来吃炸酱面吧。中也喜欢奶油味?还是巧克力味?”
“……炸酱面为什么会有奶油味和巧克力味?”
“网上什么口味的即食炸酱面都有卖。”
“……莉莉你吃得惯方便面吗?”
“还可以。以前从未尝过,一直想试试。这几天才终于吃到,感觉味道颇为新奇。”
……坦帕斯塔家族和霜野集团如果知道自家大小姐,住着两室一厅的小破房子,穿着非手工定制的流水线衣物鞋子,吃着奇怪的甜品味方便面,全体人员应该都会疯掉吧?中原中也想。
可是她明显乐在其中,享受着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她显然不能外出,在躲避家人的搜寻,他和她也不能去餐厅。
随手脱下风衣挂在衣帽架,再摘掉黑皮革手套搁在台面,赭发少年侧首看向她,她和他对视,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的底部,盛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与惯纵。
“莉莉,冰箱里有食材吗?”
“有一些。”
“那我来做饭。”
“中也会料理吗?”
“姑且算会吧,近两年刚学的。”
“就算是我,也很难想象中也在厨房做事的样子。”
“……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居家吗?不过我确实极少制作料理,也从未给除我自己以外的人做过饭。但你可以相信我,不会难吃的。”
“好。”
待到两人在流理台前整理食材,中原中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种情况,不就像是他和她在秘密同居?
也不知道谁曾说过, 战损和顾家是男人最好的两项医美,玩家对此表示认同。
客人不希望看见户主忙碌,他让她去客厅待着, 可她当然不愿意错过近距离旁观他的机会, 执意赖在厨房里, 毕竟这个人是那样好看。
他正在站流理台前,长长的睫毛阴影投下阴影,亮度暗了些的蓝眼睛垂眸看着砧板上的食材,手握着刀正将其切开。
垂在颈后的赭色辫子在麦穗黄吊灯下中泛着温暖的光泽, 衬衫袖挽至肘部,同样被灯光镀上一层铂金的白净手背上, 青蓝的微凸的血管脉络像流过雪原的河网。
冰箱食材不多,刚好够做意大利面,配以口蘑奶油汤。
尽管对方刀工很好, 切芝士切得赏心悦目,可玩家的兴趣不在于此。
她倚着流理台而立, 表情是一如既往地疏淡, 冰凉邃密的银色眼睛却微微眯起, 视线笼罩住客人,或而盯住其侧颜,或而转移到其颈间。
原本两人在闲聊,可也不知道从何时起都安静了下来。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 播放着电影, 声音飘进厨房里。
由于双方关系要好, 就算不讲话, 气氛也和睦,绝不尴尬。
然而, 由于这份关系没那么简单……和睦之中又多了隐约的微妙。
洞若观火
切好的芝士被装到碗里,这是个适合重启话匣子的时机,赭发少年转头看向她,眉头微挑,扬起了一点儿笑:“怎么一直站这儿盯梢我,难不成害怕我给你下毒吗?”
遇到问题,打直球为上策。
“因为我很多天没见你了,很想你,当然想看着你。”
“……”
“中也好像有些不自在呢。”
“才没有那种事。”
“那就让我继续看着你吧,我喜欢这样做,你不喜欢吗。”
轻描淡写地把令人窘迫、难以回答的问题砸到对方头上。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留意他的耳尖微微泛红。气氛被拉得太紧了,需要放量,她垂眼不再看他,用叉子拨弄碗中的芝士片。
“中也最喜欢哪种奶酪?”
“我对芝士倒是没什么偏好,也不太懂,感觉最常见的马苏里拉就不错。莉莉是意大利人,应该很懂奶酪吧。”
“是吗。我最喜欢斯卡莫扎,我的祖父里昂特别会做这种芝士,每年都会自制一些,中也之后有空了,来我家尝一尝吧。”
“……行啊。”
蓝眼睛目光闪烁一瞬——他显然想了很多,她的话实现了作用。
在Love Game中,永远不能步入对方的节奏,要将人控制在自己的节奏内,还要引导对方设想关于两人的未来,能让对方脑补各种事,变得更加喜欢自己。
赭发少年顿了顿,才看着她,问:“……莉莉希望我见你的家人吗?”
而她挪开了视线,随意地回道:“嗯。”
西方人有生吃奶酪的爱好。玩家用叉子戳起一片芝士,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嚼。
“中也对于我而言是无比重要的人,我当然想让我的亲人们都正式认识你。我的父母会喜欢你的,你也会喜欢我的父母的。至于我的祖父……正常人都难以与他相处,不过你不必担心他那边,把他交给我应对就好。”
“……好。”
眼前之人的言行,总令人想不透。
……“重要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想。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份关系远超友谊范畴,可究竟还要多久,这个人才愿意给他一个清晰的、新的身份定位呢。
由于喜欢而不甘心于只当朋友,又由于喜欢而克制自己不主动进犯,就这样一复一日地在焦灼中等待着。
芝士片吃得差不多了,下巴很难得地沾了一点碎屑,他随手帮她揩掉,笑了笑,“你去休息吧,不用一直监督我,保证饭不会难吃的,我当然是有点手艺,才敢主动为大小姐你做料理啊。”
“这好像还是中也第一次这样称呼我。”
“怎么了,大家都叫你大小姐,我不能叫吗?”
“中也想怎么称呼我都可以,不过要付出一个代价——”
白发少女眨了眨银眼睛,冷丽的面容罕见地多了几分郑重其事,让中原中也也不由得紧张了点。
——却见她反手掏出了一条印满了卡通猫猫头的围裙。
“中也,把这个穿上吧,会非常帅气、非常可爱。”
说着把围裙抖了抖,展示猫爪样式的大口袋,语气隐隐约约透着自满与炫耀。
“是大热家居品牌推出的线上特供限量款,我用了三台手机加一台电脑才抢到的,今天刚到货,是崭新的。”
“这个商品已经被二道贩子炒成了高价,但我是绝对不会花冤枉钱去买的。”
……虽说这个人平时一条裙子都等同一般人八年的工资,但离家出走后学会网购后,意外地变得节俭起来了。
沉默片刻,赭发少年忍不住屈起食指,用指节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莉莉,别闹,乖。饭好了,会叫你来吃的。”
被逐出厨房了。
时间临近晚上八点,绑定了疾病Debuff的躯壳易困易倦,玩家搂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打了好几个哈欠。
满室灯光冷不丁灭了。
极为防光的窗帘紧闭着,外界的光照不进来,黑暗一瞬间灌满了整个寓所,玩家坐着没动,眨了眨眼。
她毫不惊讶,因为她知道是谁做的。
……那谁,你不请自来就算了,怎么还把电给掐了……
漆黑中,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传到客厅,对方几秒钟就抵达了她身侧,“莉莉,没事吧?”
可她闻见的,不仅仅是柑橘的香气。
——空气中多了一股阴凉、幽丽的花香。
“呲啦——”
打火机被点亮,高瘦修长的黑影立在玄关处,火苗照亮他充斥着讶异的面容,鸢色的眼睛看向屋内的两人。
“哎呀……这里原来是霜野小姐的寓所吗?那我还真是犯了个大错呢,请您容许我稍后向您道歉并作出解释。”说着,黑发少年露出堪称完美的微笑,颔首道,“霜叶小姐,好久不见了,晚上好。”
她不带表情地转头看他,感到肩膀一紧——身侧的赭发少年展臂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入了他怀里。
而他的神色大致上平静,细节上却难以形容,她几乎以为他要杀了唐突登堂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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