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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之兽语者 (胡六月)


“这不是三塘村的二流子吗?”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干点什么不好?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隔壁县都开始搞承包责任制了,化肥快抢疯了,村里哪个像他那样悠闲哦。”
旁人的眼光对孙广胜而言根本不算什么,这么多年在家里混吃混喝的,他的脸皮早就练得厚实无比。
但是,这个“承包责任制”却触到了他的神经。好歹他也是个初中毕业生,四处晃悠听墙角让他政治锐敏性还是有一点的。
孙广胜转过身,想要打听打听隔壁县的情况。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停在孙广胜身边。
那个时候轿车很少见,大马路上飞奔的大多是自行车,孙广胜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破口大骂起来:“瞎了眼睛啊,差点把老子撞死了!”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女人骄横的脸。
很年轻,烫大波浪卷发,圆盘脸、大鼻子,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差点撞到人不仅不道歉反而嚣张无比。
“你才瞎了眼!走到路中央突然往后转,也不看看有没有车。”
论吵架,孙广胜从来没有输过,何况他还是受害者,顿时火力全开,双手叉腰开始对骂起来。
“开车了不起啊?就你这破车,送给老子也不稀罕。年纪轻轻开上小轿车,不是靠爸妈就是靠卖身,老子看你长得这么丑,出来卖也没人要,估计也就是投胎命好,我呸!”
女人听孙广胜骂得难听,尤其那句“长得丑没人要”正戳她痛处,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推开车门就冲了下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身手敏捷,孙广胜根本躲闪不及,当时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一把扶着车轮子开始耍起无赖来:“泼妇打人啦~~”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开始指指点点。
“镇上哪来这么豪华的小汽车呀?”
“是不是省里来的大官?”
“惹了这个二流子,也该她倒霉。”
孙广胜装作娇弱无力开始号啕,一双眼睛却左瞟右瞄。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车是魔都这几年才开始生产的新型商务轿车,造型优美,车尾还加了镀铬的线条装饰,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丑女人差点撞死他,还打了他一巴掌,不趁现在讹她一笔,更待何时?
女人哪里见过这种无赖行径,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踢他几脚,可是现在一堆人在旁边看着,她再傻也不敢继续殴打对方。
她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弯腰将几张十元大团结钞票塞进孙广胜手里,没好气地说了句:“不就是要钱吗?呶!”
孙广胜趁火打劫,一只手捏住钞票,眼睛却往她钱包里瞄:“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啊?老子被你打伤了,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加起来没有一百块钱下不了地!”
女人嗤笑一声:“一百块?”
她将钱包里剩下的钞票一把掏了出来,狠狠摔在孙广胜身上。给了钱难消心头恨意,打开车门坐进去之后,还不忘一脚踹了过去。
孙广胜拿到钱眼睛放光,即使被踹到一旁也没有生气,他从地上扑起,看着对方绝尘而去,往地上呸了一口:“有钱了不起啊?欺负人,不要脸!”
骂完了,孙广胜走到路边,汽车尾气与尘土混在一起,呛得他咳得喘不上气来。咳嗽声里,徐淑美那张温柔笑脸浮现眼前,孙广胜内心忽然涌上来一股酸涩。
——徐淑美每天中午走七、八里路给丈夫送饭,穿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碎花棉袄的胳膊肘打了块蓝布补丁,双手粗糙而宽大,一看就知道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女人。
——女司机开豪车、穿皮夹克、烫头发,戴着金闪闪的耳环,手指纤长漂亮,指甲抹着艳丽的红,随手一掏就是几百块,一看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
一个美、一个丑,偏偏丑的那一个活得肆意嚣张。
为什么呢?
不过就是一个有钱、一个没钱罢了。
越想,孙广胜心里越不平衡,伸手将女司机甩过来的一大迭子钱拿出来,认认真真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崭新的大团结,十元一张的大钞,足足有十六张。
一百六十块钱呢!
大学生刚毕业工作一个月也只有四十几块钱,现在孙广胜手里却捏着一百六十块钱。
有了这些钱,干点什么生意不行?
对!刚才他们不是说现在化肥紧缺吗?那他就去县城跑跑看,说不定能够贩运点化肥赚钱。只要有了钱,看谁还敢说自己是二流子、没用的东西。
就这样,孙广胜带着一百六十块钱去了县城,开启了他的小生意之路。
听到这里,夏木繁心头一动,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郝刚。
豪华轿车来到镇上,撞人甩钱离去,母亲失踪那天镇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警察调查的时候只字未提?在回程的车上,自己一再强调供销社附近是否发生过异常,为什么郝刚坚持说什么也没有发生?
孙广胜撞车的位置,距离供销社不过七、八分钟路程,一定有人看到这起事件,可是偏偏郝刚压根没有提起。
郝刚察觉到夏木繁的视线,疑惑地耸了耸肩:“怎么了?”
夏木繁问他:“你们在镇上调查的时候,有人说过这事吗?”
郝刚并没有在意,笑着说:“你说这事儿啊,哈哈,当时大家都当笑话听了。”
夏木繁严肃地问他:“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们?”
郝刚奇怪地反问:“这和失踪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一辆小轿车路过罢了。”
龚卫国与孙羡兵同时“唉呀”了一声,“只要是异常,就应该重视,你们怎么……”两人都是科班出身,对当年派出所民警侦查意识之薄弱表示很无语。
侦查基础中有一条“拼图”原理,将侦查活动比作拼七巧板游戏,各种零散的、杂乱无章的信息、证据便是单个的七巧板。侦查人员的任务就是要将从各方收集到的“七巧板”拼凑在一起,去伪存真,最终完成整个图案。
徐淑美的失踪如果与那辆小轿车有关呢?
不妨想象一下那个画面——
正值中午,四下无人,阳光正好。
徐淑美拎着篮子走在去往砖厂的土路上。
突然,一辆小轿车从她身后开过来,悄无声息地接近她。司机瞅准时机用浸泡了麻醉药剂的手帕蒙住她口鼻,将她迷晕后带上车。
车子开走,屁股后头留下一缕烟尘。
黄土路上,除了两行车辙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不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地突然平地消失?
这不就能够合理解释为什么从供销社转过去之后,就没有人再看到徐淑美?
龚卫国越想越不舒服,忍不住埋怨:“平时连摩托车都很少见的镇上突然出现一辆豪华小轿车,这还不算异常?你们为什么不继续查一查车辆主人以及她的来意?说不定徐淑美就是她带走的!”
听到重案组同志的批评,郝刚感觉脸上有些发烧,赶紧解释道:“当时我们所长打电话查过的,这车是省委大院的领导用车,说是孩子任性私自开出去兜风,并没有载过其他人。因为涉及公车私用有违纪律,省委那边要我们不要再揪着不放,更不要写进笔录,所以……”
龚卫国冷着脸,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把这么重要的线索揭过不提?”
重案组其他几个都盯着郝刚,这让郝刚感觉到了压力,他缩了缩脖子,强笑道:“那个任性千金和徐淑美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怎么可能与徐淑美失踪有关?”
虞敬平时稳重宽和,但此刻却明显激动起来:“你们怎么就觉得和失踪案无关?如果那个任性千金开车撞死徐淑美,然后抛尸呢?”
话音刚落,孙羡兵捅了捅虞敬的胳膊。虞敬忙看了眼夏木繁,生硬地描摹:“也许没有撞死,只是撞伤,然后被她带走了呢?”
夏木繁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拦路劫人;
——交通肇事;
——抛尸郊外;
一件件、一桩桩,都与那个跋扈的官家千金有关。
孙广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脸的紧张。听到虞敬的话,他突然跳了起来,一巴掌重重抽在自己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孙广胜身上。
“省委领导的女儿?妈的!”
“她朝着供销社方向开,说不定真拐上了去砖厂的岔路,遇到了徐淑美!”
“我怎么就没有死拖着她不放?非要那一百六十块钱做什么!”
从孙广胜那里得到重要线索,重案七组全体成员迅速制订侦查计划,全力追查那名突然出现在镇上的女司机。
雁过留痕,那嚣张女司机十六年前出现在新樟镇上,车牌号虽然没有被记录下来,但凭着孙广胜描述的车型特征、隐约记住的一些数字,再加上郝刚提供的信息,很快就查到了车辆来源。
那辆豪华商务车的确是省委领导用车,魔都1975年出厂,目前已经报废。
但那名女司机到底是谁,一时半会没有查到。
当年知道内情的派出所所长已经病逝,重案组只能重新再查。
夏木繁一行来到省城星市。
对比身为县级市的荟市,省城星市的现代气息浓厚很多。
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高楼鳞次栉比,路人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改革开放不断推进的九六年,每个人都忙忙碌碌。
虞敬将车开进星市公安局。
气派的办公楼、开敞的停车场、庄重的装饰风格……省城的公安局明显比荟市公安局要高一个档次。
孙羡兵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仰着脖子左看右看,嘴里啧啧称奇:“我还以为咱们刑侦大队独立小院很了不起咧,没想到星市公安局更高级。”
虞敬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龚卫国跟着岳渊来过几次,早已见惯不惯,看到孙羡兵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莫名地有了股优越感,笑着拍了拍孙羡兵的肩膀:“咱们荟市是县级市,星市可是地级市,肯定比不了。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多来几趟就知道,其实内部构架都差不多。”
夏木繁顺势将介绍信交给龚卫国,呶了呶嘴:“你来得多,那就交给你了。”
龚卫国原本在岳渊底下就是负责外事接待的,也没有推辞,接过介绍信,轻车熟路地带着大家来到平时联系较多的刑侦大队教导员杨毅。
看到介绍信,再加上岳渊提前打过招呼,杨毅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可是,面对龚卫国提出的要求,杨毅皱起了眉毛:“十六年前的事情啊……车子已经报废,当时的省领导已经调任或者退休,要找出1980年3月11日那天有谁开过这辆车,这恐怕很难呐。”
夏木繁也知道不容易。
省委公车有流程要求,使用前要填写申请报批,交还之后还需要验车。如果是近几年,只需要查找用车单就能很快找到这个人。
可十六年这个时间跨度实在漫长,别说用车单不可能保存至今,那个时候管理混乱,大领导的子女要用车,就算违反规定公车私用了,小车班的人又能怎样?
只能另辟蹊径,从当年省委领导班子的家庭关系入手开始调查。
夏木繁问:“那,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份1980年省委领导班子成员名单?我们想查查他们的子女情况。”
“这样,我让人带你们去找金莲湖派出所的户籍民警。省委大院位于金莲湖派出所辖区,他们那边提供的资料更详细。”
杨毅也是雷厉风行的人,打了两个电话联系,把重案七组的人送到了金莲湖派出所。
金莲湖派出所位于金莲湖畔,傍水而立,环境优美。
夏木繁几个人被派出所同志安置在接待室。
接待室位于一楼东侧,透过玻璃窗看过去,湖风习习、杨柳拂岸,宽阔的湖面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
几只小麻雀正蹲在枝头叽叽喳喳。
【今天有客人来了?】
【可不是,食堂今天加餐,有红烧鱼和粉蒸肉。】
【终于有点事情做了,老梁他们可高兴了。】
听到这里,夏木繁嘴角微微上扬。
看来,金莲湖派出所和安宁路派出所有点类似,警察闲得骨头生锈,对于今天自己一行人的打扰,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一个个兴奋而快乐。
陌生环境让龚卫国有些坐不住,望向接待室门口:“怎么去了这么久?查个领导名单需要这么长时间?”
话音刚落,一名户籍民警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警察,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堆文档材料。
“让你们久等了啊,我们整理了一下1980年那届省委常委十三名领导的基本情况,排除掉没有女儿的,还剩下八户,都在这里。如果你们要找的人不在常委里,那我们再扩大一下成员班子。”
虞敬与孙羡兵立马站起来,帮助他们将材料放在接待室的会议桌上。
领头的户籍民警梁宽年约四十,模样憨厚,将手中一份表格交到龚卫国手里:“龚警官你看看,我们户籍科商量了一下,只查省委领导中有女儿,且女儿年龄在三十六至四十五岁之间的。筛查之后整理了这张表格,所以花了点时间,让你们久等了。”
龚卫国拿起这份手写表格,看着上面工工整整列出来的领导及家庭成员姓名、年龄、目前状况,赞了一句:“派出所同志效率真高。”
梁宽忙谦虚道:“杨指导员交代下来的事情,必须重视嘛。兄弟单位查案,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
夏木繁走过来,看着龚卫国手中表格,盯着那上面一个个名字,恨不得有种特异功能可以仅从名字看出对方的模样、品性、曾经做过的坏事。
只可惜,名字只是名字,什么也看不出来。
“梁警官……”
夏木繁刚一开口就被梁宽打断:“夏警官,你叫我一声老梁就行。”
夏木繁从善如流:“老梁,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你也叫我小夏吧。”
梁宽看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性格真爽可爱,便没有和她继续客套:“行,小夏,你看看还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站在梁宽身后的一个小伙子搓了搓手,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雀跃:“你们只管说,所长抽了我们户籍组两个、案件组一个过来帮忙,如果人手不够,还有四个案件组、五个社区民警随时候命。”
孙羡兵与虞敬对视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你们平时……是不是挺悠闲?”
想当年为了帮王丽霞找狗,安宁路派出所九个民警一起出动,不就是因为辖区无事发生,大家天天在所里没事做?
小伙子名叫钱伟,他叹了一口气:“是啊,金莲湖派出所是省委所在地,治安管理一流,平时连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都少,更别说什么大案要案。我在案件组干了两年,处理过的案件只有三起。”
孙羡兵如遇知音:“唉呀,我以前在安宁路派出所的时候也是这样!两年了一份笔录本只写了几页纸。”
钱伟一听,忙向他打听:“那,你后来怎么调到刑侦大队的?”
孙羡兵指了指夏木繁:“说也奇怪,小夏一来我们派出所,立马遇到了几起大案,什么碎尸案、儿童拐卖、投毒杀妻、逃犯追缉……协助重案组破案,所以就立功调动了。”
小伙子羡慕得眼睛直发光,上下打量着夏木繁:“夏警官你一定有某种特殊体质,容易接触到大案要案。像神探福尔摩斯,他一出场准会有人命案发生。”
虞敬听着这话有点怪怪的,忙加了一句:“主要是小夏善于发现细节,不然好多案子冤沉海底。”
孙羡兵也点头附和:“对!小夏鼻子特别灵,垃圾桶里的碎尸块她隔着一条大马路都能闻到。”
钱伟一听来了兴致:“夏警官,那你闻不闻得出来,我们今天中午食堂吃什么?”
夏木繁看了他一眼:“红烧鱼、粉蒸肉。”
钱伟张大了嘴巴,冲夏木繁伸出大拇指:“您这鼻子,真是太厉害了!”
“哈哈哈哈……”
接待室里顿时响起阵阵笑声。
笑,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金莲湖派出所的民警与重案七组一下子好得跟早就认识一样。
夏木繁道:“今天我们要查的这起失踪案也是大案。”
果然,一听到大案二字,金莲湖派出所的三名民警全都欢喜地咧开嘴:“好,好,好。”
夏木繁问:“有没有这八位领导的照片?有没有他们女儿的档案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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