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坐定,龚卫国环顾四周,率先问话:“孙先生做哪一行的?这么有钱。”
孙广胜笑容僵了僵:“这不是托改革开放的春风吗?做服装批发生意赚了点小钱。”
龚卫国“哦”了一声:“我知道,孙总在白狮批发中心有三个门面。”
孙广胜不知道重案组的来意,心中忐忑,但脸上不敢露出半点不安,陪笑道:“小打小闹,小打小闹。”
龚卫国板着脸继续问话:“店面在工商部门的注册时间是什么时候?”
孙广胜答:“88年6月。”
龚卫国问:“你这房子什么时候建好的?”
龚卫国的问话东一榔头西一棒,让人捉摸不透。可孙广胜却感觉有一张网,正朝着自己撒过来。
因为不知深浅,他决定装糊涂:“具体什么时候盖的房我不太记得了,有些年头了。刚开始就是简单搞了一下,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是92年重新装修的。”
龚卫国瞥了他一眼:“报建的时候有审批记录,你忘记了时间不要紧,我知道。”说完,他转过脸看一眼冯晓玉。
冯晓玉默契地点了点头,拿出一迭子复印资料:“这栋房子于1983年6月报建,第二年3月主体竣工。”
孙广胜这几天在镇上经营得不错,和派出所、住建部门、工商部门、税务部门……的相关负责人关系良好,当然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
眼见得对方有备而来,可他却连重案组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内心愈发紧张,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啊,对对对,房子是83年盖好的,84年住进来的。”
龚卫国问:“盖房子这大半年里,你住在哪里?”
孙广胜努力回忆过去:“在,在镇上租房子住。”
“哪个镇?”
“新樟镇。”
“为什么想到容阳镇盖房?”
是啊,为什么从这个镇搬到另外一个镇?这个问题孙广胜一下子卡了壳。
因为新樟镇总能遇到熟面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总不好坑自己人;
因为容阳镇离火车站近,倒腾物资方便;
这些理由能说吗?当然不能。
孙广胜只得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容阳镇商业氛围好。”
龚卫国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将时间线再次前移:“83年在新樟镇,82年呢?”
孙广胜点头:“也在新樟镇。”
“81年呢?80年呢?”
孙广胜被问得有点懞,硬着头皮继续点头:“应该……是吧。”
审讯犯人多了,龚卫国颇有经验。人类说谎时会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进行编造,如果倒着时间线问就会错误百出。龚卫国故意围绕孙广胜的事业线倒着提问,就是要逼出他赚钱背后的真相。
大网笼在头顶的感觉愈发强烈,可是偏偏孙广胜拿不准重案组刑警找他做什么。
如果说是偷税漏税的事儿,那应该是税务部门的责任;
如果说是产品质量的事儿,那应该是工商部门的责任;
重案组刑警上门,只能是大案、要案。
想到这里,孙广胜心跳开始加快,喉咙感觉有些发紧,说起话来完全没有刚开始的从容热情。
“我,我那个时候年纪也大了,既没成家又没工作,在家里老被爸妈骂,村里人看到我都嫌,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于是下定决心要出来混个人样。80年到82年,我在几个镇上打零工,在工地搬过砖、干过泥瓦工,也在酒店刷过盘子、帮过厨,赚了一点钱之后呢,我发现女人的钱最好赚,于是就从市里进了一批女装,拿到镇上集市上卖,一来二去的倒腾,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就想着做房子安家。”
听着似乎是个励志故事。
——村里二流子幡然悔悟,誓要让亲人刮目相看,于是辛苦劳作,终于发现商机赚了钱。
可是,龚卫国却没这么容易被忽悠。
“具体打了多久的零工?什么时候开始倒卖服装的?”
这个问题让孙广胜有些头痛。
“怎么?当年的奋斗故事已经遗忘了?”龚卫国故意讽刺了他一句。
孙广胜只得苦笑回答:“时间有点久,我都快要忘记了。打工应该打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吧。后来81年春天的时候我开始卖衣服,赚了一点钱。”
“赚了多少钱?”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孙广胜明显有些抗拒:“警察同志,我赚了多少钱也要向你汇报吗?”
龚卫国依然很严肃:“你81年腊月归家,三塘村村民说他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还自掏腰包买了一车烟花放,捐了一千块给村委,为此村里给你戴了大红花,送了个万元户的奖状,对不对?”
那张看不见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笼了过来,孙广胜感觉透不过气,半天才回了一句:“那,那是我瞎显摆。”
孙羡兵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显摆也得有实力嘛。”
孙广胜察觉到了不对,可是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再想辩解也显得苍白无力。
龚卫国又继续询问:“你83年在容阳镇买地建房花了多少钱?”
“三万多吧。”
八十年代物价低、工资低,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四、五十块钱,可孙广胜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在镇上立足脚,花三万多盖起三层小楼,靠卖女人衣服能赚这么多钱?
“92年重新装修花了多少钱?”
“四、五万吧……”孙广胜说完之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龚卫国,“那个,我也不太记得了,也许七、八万吧。”
“你88年盘下门面开始卖服装,到92年重新装修,花了四年时间,对吧?”
“是的。”
“92年的七、八万,和83年的三万块价值相当吧?”
孙广胜脑门子开始冒汗:“差,差不多吧。”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可是你却和别人不一样,这里头有什么诀窍吗?”
从打零工到成为万元户花一年多时间,再到盖房子花了两年时间,可是从开店到装修却花了四年时间。
万事开头难呢,孙广胜却是开局轻松容易,这显然不合理。
孙广胜干笑一声:“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龚卫国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从不相信运气二字。”
孙广胜被他问得有些毛焦火辣,终于露出了一丝锋芒:“警察同志,您问来问去的,一直在我赚了多少钱上打转转。国家都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赚的钱每一分都是血汗钱,这样也不行吗?”
龚卫国却笑了起来。
他牙齿雪白,露齿一笑看着正气阳光,刺痛了孙广胜的内心。
“孙广胜同志,你别急嘛。来来来,我帮你理一下你的发家史,看看你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1980年春天,你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你打了一年零工,1981年春天开始倒卖女式服装,从此赚得第一桶金,对吧?”
孙广胜点头:“是的。”
“1981年腊月,也就是1982年年初,你以万元户的姿态回到家,处处彰显财力。1983年在容阳镇盖房子,1988年盘下门面开服装店,1992年重新装修,现在已经是容阳镇的纳税大户。”
孙广胜继续点头。
龚卫国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1984年到1988年这四年时间,你在做什么?”
孙广胜反应很快:“我那个时候没有开店,就是从南方进货然后到镇上集市上卖掉。”
“和以前一样?”
“是的。”
“赚得多吗?”
“有多有少吧。”
“每个月能挣多少?”
“有时候两、三百,有时候五、六百块钱。”
龚卫国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在说谎!”
孙广胜极力分辨:“我没有。”
龚卫国冷笑道:“80年代初市场经济还没有完成形成,物价水平低,按照你84到88年赚的钱来倒推,你从81年春季开始到腊月返乡,最多手里只有三、四千块,哪里当得起万元户的称呼?”
孙广胜万万没有想到,重案组刑警给他挖的坑竟然在这里!
是他说开店之前每个月赚几百块;
是他说离家之后打了一年零工;
是他承认返乡时显摆,被村里吹捧成万元户。
资金缺口太大,他无力反驳。
孙广胜面色越来越白,双腿开始发抖,有些站不稳。
眼见得孙广胜表面那一层硬壳瓦解,龚卫国冷笑一声:“赚女人钱,不只是卖女装吧?”
孙广胜此刻心虚无比,根本不敢抬眼与警察对视,听到龚卫国的话,也只是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我就是卖卖服装,我是个正经生意人……”
夏木繁一直没有说话,她将思维放空,屏息凝神,安静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汪!汪汪!”
“呜——汪!”
屋外两条大狗被锁在栏杆无法动弹,对着路过的行人吠叫了一番之后,开始聊起天来。
【最讨厌警察。】
【我听主人说过,以前投机倒把要坐牢的。】
【所以他现在专心搞服装批发了。】
投机倒把?
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尚未成熟,各地市场管控严格,倒腾物资可入刑,按照相关法律规定,扰乱市场秩序,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违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罚金。
龚卫国大吼一声:“孙广胜,我们早已掌握你的犯罪证据,现在老实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眼前警察步步紧逼,孙广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80年我从老家出来之后没有到处打零工,而是跟着一个叫虎哥的人跑长途,从南方倒腾电子产品卖到省城,一年就赚了一万多。后来又倒腾了服装、手表、鞋子……反正什么差价大就卖什么。”
龚卫国沉吟不语:搞了半天只是投机倒把,不是拐卖妇女?
他依然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村里人说,你赚的是女人钱,还拍胸脯保证谁缺媳妇就找你,为什么?”
孙广胜苦笑道:“我那是图嘴巴快活瞎吹牛。我在外面闯荡认识不少女的,后来卖女装的时候请了几个女售货员,所以才放了那样的大话。”
解释完之后,孙广胜颓然坐倒在沙发:“警察同志,我承认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靠投机倒把赚了钱,不过那不是我的错,只能怪那个时代。现在国家鼓励开放、搞活,再揪过去的问题,有意义吗?”
龚卫国看向夏木繁。
原以为抓了一条大鱼,没想到扯出一桩十几年前投机倒把的案子。孙广胜的话没有错,现在市场经济活跃,地方壁垒早已打通,再来追究他投机倒把的过往并没有意义。毕竟,大家的目的是找到徐淑美,而不是搞垮孙广胜。
有那么一瞬间,夏木繁的心荡到了谷底。
任何犯罪行为都会有一个开端,如果孙广胜的人生第一桶金是靠拐卖妇女而来,那他就是母亲失踪的最大嫌疑人。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孙广胜的第一桶金来自投机倒把,他并没有参与妇女拐卖。
1980年3月11日母亲失踪,同时间段孙广胜离家出走。
母亲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孙广胜却踏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
一切只是巧合?
眼睫微微颤抖,夏木繁看向孙广胜,眸光变得暗沉。
孙广胜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爱做农活,整日在田间地头晃悠,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就调笑几句,无论父母、兄长怎么规劝都不肯干点正事。怎么偏偏在1980年3月11日那天幡然悔悟,决定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定有一个契机,推动着事件的发展。
想到这里,夏木繁欠了欠身,话锋一转:“1980年3月11号那天,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促使你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干一番事业出来?”
1980年3月11日?孙广胜瞳孔微微一缩,眼神开始游离。
龚卫国在审讯室见过无数犯人,对这样的微表情再熟悉不过,当下便大吼一声:“说!你那天到底遇到了什么?”
孙广胜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龚卫国冷笑着激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投机倒把都有胆子承认,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倒开始吞吞吐吐?”
孙广胜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忸怩:“我那一天遇到了两个女人,一个穷、一个富,穷的那一个明明长得更好看,贤惠勤快,可是日子过得并不好。富的那一个模样普通,一脸骄横,偏偏开小车当阔气豪横。我当时就觉得这世道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钱吗?我被村里人指着鼻子骂,没姑娘愿意嫁给我,不就是因为我穷吗?”
孙广胜越说越来劲,正想一舒胸中感慨,却被夏木繁打断。
夏木繁身体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广胜,心跳越来越快,声音急促:“你看到的穷女人,是谁?”
孙广胜被夏木繁眼神中的热切灼得有些生疼,不由得狐疑地看着她,仔细打量之下,忽然愣了一下:“你,姓夏?”
夏木繁没有隐瞒:“我叫夏木繁,是徐淑美的女儿。”
孙广胜认真看着夏木繁,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徐淑美的影子。半晌,他摇了摇头:“你,你长得和她不太像,你更像夏满银那个没良心的。不过……你的头发和她一样又多又黑,个子也挺高的。”
孙广胜明明在看着夏木繁,焦距却没有对准她。
他的思绪透过夏木繁,穿越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夏木繁深呼吸,努力让心跳平稳下来。直觉告诉她,孙广胜这里一定有母亲失踪的重要线索。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几个呼吸之后,孙广胜开口说话:“十六年了,没想到你还在找她。我以为,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记得她了呢。”
夏木繁眯了眯眼睛,曲折分明的眼角随之而动,更显得生动鲜明:“我一直在找她,请你帮帮我。”
孙广胜目光悠远,将往事缓缓道来。
孙广胜、夏满银与徐淑美是初中同学。
三人虽不同村,但都在新樟镇读初中,夏满银与孙广胜同年级、不同班,两人比徐淑美高一级,读书的时候三个人虽然交往不多,但相互之间也算是认得。
夏满银初中毕业后上了高中,徐淑美、孙广胜没有再继续读书,各自回村务农。
后来夏满银高中辍学进镇上砖厂当工人,经人介绍与徐淑美结婚。孙广胜却一直不肯安心当农民,四处晃悠。
大约79年的时候,孙广胜无意间遇到来砖厂送饭的徐淑美,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年少时他没觉得徐淑美有多好看,但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找老婆就应该找这个样子的。轻言细语、温柔体贴,对丈夫呵护关爱,家务、农活样样拿手,关键是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总是带着笑意,仿佛在她眼里谁都是好人。
因为心底有了贪念,孙广胜没事就中午守在供销社门口,等着徐淑美挎着篮子从身边经过,哪怕不说话只是悄悄看一眼,他也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这一番情意,孙广胜没脸告诉别人。他曾托人打听徐淑美有没有妹妹,想着结个姻亲走得近点也是好的,可没想到徐淑美家里只有两个哥哥,只得就此作罢。
要说孙广胜有什么坏心思,还真没有。
他开窍晚,第一次动了情,没想到对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他羡慕夏满银,也有些嫉妒,但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要挖别人的墙角。
反正闲着也没事做,只要天气好,孙广胜就叼根狗尾巴草在供销社门口院墙角落里蹲着,看看人来人往,顺便……看一眼送饭路上的徐淑美。
1980年3月11号那一天,阳光正好。
刚刚过完年,被爸妈再一次骂出家门的孙广胜两只手笼在袖中,慢悠悠往供销社晃。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等着。
正午时分,远远的,透过一片竹林隐隐可以看到一座小桥,桥上走过一道窈窕身影。这道身影腰细腿长胸脯饱满,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韵味。
从桥上右转,便到了通往供销社的黄土路,这道身影更加清晰。
徐淑美走到面前时,孙广胜冲她招招手,懒洋洋喊一声:“喂——”
徐淑美冲他轻轻一笑,抿着唇点点头,态度温和。旁人骂孙广胜是二流子、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但徐淑美却从来没有说过他半句闲话。
徐淑美从孙广胜身边走过,只留下一个朴素背影,很快便拐上前往砖厂的岔道,消失在眼前。
见过徐淑美,孙广胜加快脚步往镇上而去。
去往镇上的道路与通往砖厂的路一左一右,孙广胜脚程快,很快就与徐淑美拉开了距离。
走了七、八分钟,孙广胜来到了镇上,听到路边有人在议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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