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脚在水面扑腾了几下, 溅起凌乱的水花, 就像她突然切换的思绪,毫无规律。
从梦境中强行醒来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艾彼感觉舌根发苦,就好像自己一百年都没有喝水了。
然后她发现,她所躺着的这滩浅水,并不是单纯的清水,而是某种电解质。
她将捧起的手微微倾斜, 落下的水在灯光下发出迷朦的微光。
史蒂夫也坐起身了, 他们身处一间黑色密闭房间,顶上的灯却是白色的,及脚踝的水包围着两人的身体,数根巨大的光缆似的电线从墙面垂入水中。
佐拉在收集他们的电讯号。
他想要他们的记忆、他们身体的体验。他们像发电机与放电器一样相连, 源源不断地供给着难以被利用的电流。
这项技能在信号转换的部分还并不成熟, 机械大脑无法完全看清艾彼与史蒂夫的梦境,甚至更多时候是在听他们自己的讲述!
艾彼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她像是说了很多话,说到舌底都干了。
这是一场催眠!
滑道里的灯条使他们进入沉睡,而佐拉通过话语引导他们翻找更多记忆。
这个房间一定有可以播放声音的东西, 可惜, 佐拉已经不说话了。
史蒂夫环顾四周后,走到电线旁。
电线从墙面伸出的地方, 为了防水包了橡胶, 史蒂夫的手伸不进去, 就拽住电线向外扯。
整面墙壁都发出痛苦的吱呀声,艾彼后退两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
史蒂夫爆发出的力量将钢制墙壁生生撕扯下来,粗壮的电线如同死去的大蛇一般垂落进水中。
墙面之后,是各种电线、水管汇聚的夹层,空隙的宽度可供一人侧身走过。
史蒂夫喘了一口气,似乎心情平复了,他看向艾彼,沉声说:“走吧。”
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跟在史蒂夫身后,看着他向走在热带雨林里一样对各种电缆进行挥斩时,艾彼想。
没有人可以将那样一面铁墙生生拉扯下来,也没有人捏断电缆橡胶就像捏断一根脆弱的丝线。
他的心中一定积攒了很多愤怒,只是他从不对别人表现出来。
此刻,艾彼才察觉到,自己被怎样温柔的对待了。
这个人不可能是一个九头蛇。
就算是最纯洁的九头蛇,也会懂得明哲保身、自斟自顾,但他一直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和艾彼“互相照顾”。
这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事,尤其艾彼还是来“追捕”他的。
“我们到了。”史蒂夫说。
一丝不同的空气从墙板的缝隙中传进来,他像打开密闭的电梯门一样,拉开眼前的两侧钢板,开出一个足以供人通过的洞口。
艾彼从夹层中跳出来。
他们来到一个正经的房间,大小堪比一间工业库房,而里面陈列的东西也十分单调,是一排排服务器。
这些服务器都十分老旧了,艾彼能看出来。因为它们的风格和做工都跟丧尸世界的差不多,有种很明显的上世纪的印记。
干燥而一尘不染的机房中,艾彼和史蒂夫带着水痕的足迹是地面上唯二的痕迹。早期的电脑非常害怕尘土堆积,所以机房内必定会保持整洁。
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佐拉的大脑中心。
一块屏幕微微发光。
和现在的手机屏幕比,这个电脑屏幕的亮度实在是只能说差强人意,但上面用bit像素勾勒出了一张人脸,这是现代手机上永远也看不到的画面。
在电子世界中,依然带着他的圆框眼镜。
“你是怎么……”史蒂夫惊讶道,但是很快收声。
哪怕已经知道了结局,看到这样的画面,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人,变成了机器,而机器仍自称为人。
他真的仍是吗?
史蒂夫的心情变得复杂。
艾彼倒是知道不少将身体改造成机械的人,所以并不怎么吃惊。大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从根源上来讲,很难说与其他可改造的部分有什么不同。
成为机械后,他的运算速度本该更快,视野本该更宽广。
可惜他在这里蹉跎了50年。
连一个维护系统的人都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系统时间是1914了吗?”艾彼轻声问。
“我,”那张脸低落地发出声音,最终承认道,“我不知道。”
“因为千年虫的BUG。”艾彼也并不卖关子,直接将答案告诉了他。
“千年虫?BUG?”佐拉疑惑地重复。
“在1999年向千禧年走近的时候,人们发现电脑一旦变换成2000年的时间,就会发生系统错乱。
“因为程序的日期处理运算只使用了两位的十进制数来表示,而日期一旦错误,就会造成各种文件不可读取、或者存储位置混乱。”
她说着,看到佐拉渐渐领悟。
“你的系统太过古老,我打赌你一定遇到了这个BUG,所以才骗你解除梦境。”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佐拉喃喃自语,他此时的机械大脑,不会展示任何动作,所有行为都沉默地在内部进行。
“但是、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但是我无法自行修改啊……”
程序的进制以及规则设计就像是一个人的DNA,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他无法不通过外界的帮助就从最基础的层面升级自己,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在那个年代,能够在电子世界永生,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壮举。
然而,仅仅数十年过去,人类的科技已经发展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一台手机的运算能力,可能都已经比他强了。
“我可以帮你,”艾彼说,引得史蒂夫侧目,“我可以修复你的BUG,还能带你离开这里,你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也许还能看看新世界的一角。”
她利诱着,毫不遮掩。
“哈……”佐拉呵了一口气,听起来更像是叹息。
“只要你给我们更多的关于巴基的情报,”艾彼说出条件,史蒂夫微微睁大眼睛,“如果你表现良好,更可以从轻处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在哪都通行的道理,佐拉知道她是想要九头蛇的情报,而他永远都不可能有人身自由。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佐拉说。
艾彼眯了眯眼,观察着四周。他的话给她一种不好的预感。
佐拉:“你们是我无法处理的威胁,基地的自毁程序已经启动,贝加尔湖的湖水将会灌进这里,淹没整个基地……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远。
因为在中途,艾彼和史蒂夫就已经听见了大坝开启的声音!
他们迅速跑出机房!
这是一座地下坟墓,但两个人谁也不想陪葬。艾彼只清楚方向,但并不知道哪边离基地出口更近,她在转角微一犹豫。
史蒂夫直接拉住她的手臂:“这边!”
他去过数个九头蛇基地。
他知道他们会把逃生通道开在哪里。
他在飞机上看见过贝加尔湖,他们要向着远离湖体的方向奔跑。
他没有找到巴基,但他也不能让眼前的人陪自己送死。
史蒂夫拼命奔跑着,带起一阵流动的风。艾彼就像跟在他身后飞翔的蝴蝶,感触着生命的气息。
一阵冰寒的空气涌进九头蛇基地的通道。
那是被湖水推压进来的水雾,比液体更快地找到艾彼和史蒂夫,他们听到不远处的通道发出哗啦声响,就像听到死神振翅而来。
他们的前方是一扇紧闭的门扉。
“这里!”史蒂夫脚步不缓,甚至继续加速,全身用力,猛地撞开大门。
一根烟囱一样的巨型通道呈现在眼前,雪花缓缓在上空漂浮,却在触地前融化。
在这么深的地底,底部温度要比真正的地面高。
一个锈迹斑斑、直上直下的墙梯就在手边,史蒂夫把艾彼撑上去,让她在上面。艾彼丝毫没有犹豫,两个人快速攀爬着,就像烟囱上的两小只壁虎。
水冲进了烟囱。
波浪冲击着墙壁,水面一点点上涨,即便这是一个直径数十米的大水缸,也无法承载贝加尔湖灌进来的湖水。
史蒂夫的脚底感受到了凉意,水面没过脚背,渐渐爬上膝头。
他会游泳,但可怕的不是湖水,而是它所带走的温度。史蒂夫的呼吸变成白色,手指变得僵硬,他的指节无法张开,只是在用固定的形状勾住梯子。
艾彼的感受并不比他好,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减慢速度,她希望自己没有。手脚的动作完全是机械的,而她甚至庆幸这一点。
一种庞大的,仿佛海浪回声的声响从头顶传来。
水从天边倾倒。
贝加尔湖淹没了整片基地。
它填满了所有沟壑,冲走了一切能动的东西。
艾彼随着水流打转。她屏息凝气,做不被淹死的努力。
片刻后,奔涌的湖水渐渐平静下来。
艾彼憋着气向上游动,在冒出水面的那一刻大口呼吸。灰色的天空像是映衬雪地的镜子,艾彼发现自己被冲到了湖边,一些古老的松树在视野附近歪倒。
一颗金色的头冒出了水面。
史蒂夫的蓝眼睛在蓝色的湖水上睁开。
他们第一时间看到彼此,不由得在刺骨的寒冷中相视一笑。
他们太幸运了,这样都没有被冲散。
看来,史蒂夫注定要履行他对艾彼的承诺。
在冰水中待的时间久一点, 身体就不觉得冷了,但体温毫无疑问地在丢失。
两人向着岸边游去,阳光从暗淡的云隙中透出一丝光亮, 照在雪地上。
幸而湖畔并没有真的下雪, “烟囱”中的雪花只是风吹进去的地面积雪。然而,艾彼和史蒂夫必须尽快调整自己的情况, 否则一定会冻僵在雪地里。
艾彼一上岸,就迅速地脱掉外衣,趁衣裤还没有冻成冰块之前用力拧掉湖水。
她冻得牙齿打颤:“快、快点,生火。”
史蒂夫也已经冻得肤色惨惨白,血管呈现出青青紫紫的颜色, 但他的制服防水, 已经在树林里捡起了树枝,艾彼重新套上衣服后跑到他身边。
一分钟之后,一个小火堆被打火机点燃。
林中倒塌的树干刚好可以用来避风,史蒂夫将两根巨木摆成夹角, 艾彼折下相对干燥的树枝, 扔进小火堆。
火渐渐旺了,迅速驱散了身体正面的寒意。
艾彼的打底长袖是速干的, 热源保证后就把外衣脱下来放在火边烘烤。其他物品大多防水,她把通手机拿出来,森林里没有信号, 但是联盟的通讯是畅通的。
她只是看了一眼, 确保机器完好,就放回口袋。史蒂夫坐在雪地里烤火, 没有太大反应。
但艾彼还是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不希望被带走, 他就像是在脸上写着自己的目标清晰坚定, 不可能被动摇。
艾彼决定尊重他,但总得有个理由。
“所以,你是怎么来到现代的?”她问。
她笃定了他就是上世纪的史蒂夫,他和佐拉的对话,他的性格和行为,答案是非常明显的——美国队长从二战穿越到了现代。
史蒂夫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从何处说起。
“我被冻在了北极的冰层里。”他最终开口说,“也许是强化血清的作用,寒冷没有让我死去,反而保住了我的性命。”
艾彼默默看着他,做一个耐心的听众。
他的眼睛低垂着,金色睫毛一动不动,不经意间就会看成积雪上的一抹微光。
“我在神盾局塑造的40年代病房中醒来,收音机里播放着错误的内容,一个女军人推门走进来,平静地对我说话,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我醒了一样。
“我听到她努力隐藏的激烈心跳,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激动还是撒谎。那个时候我只有一种感觉——太奇怪了。
”就好像所有东西都是假的,收音机是假的,窗户是假的,阳光是假的,病房是假的,眼前的军人也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而且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我。
“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他举例说。
艾彼意外地:“你还看了电影?”
史蒂夫笑了一下。
“不止是电影,我还买了一本教人电子绘画的杂志呢。”虽然他完全不能理解那些抠图、蒙版之类的术语,但他知道了电子绘图在屏幕上会有色差这件事。
史蒂夫很高兴手绘还没有被淘汰。
艾彼看起来很好奇他的这部分生活。
于是史蒂夫继续说:
“我跑到时代广场,靠着人流甩脱特工,拿了、咳,偷了几件衣服伪装自己。后来在一家餐馆打工,通过餐馆我把自己介绍到了一家农场,那里人口更稀疏,更不容易被发现。
”但我们每周都要进城送货,我在每个餐馆都有自己的‘线人’,人们不会在意农场的搬运工为什么是个全身肌肉的金发小子,也不会特意拉住厨房后门的杂工查看他的面容。我在那段时间适应了现代社会。
“佩吉知道我逃走了,她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密语发出信息,希望我能去见她。
“她虽然是神盾局的创始人之一,但已经卸任很久。我没有想到她还活着,因为我的父母和朋友都已经……而佩吉的信息处于保密状态,如果不是她主动联系我,我不会知道她还在。”
艾彼听到这里点点头:“所以你去见她了。”
就算明明知道这有可能是神盾局的圈套。
“我去了,”史蒂夫笑着说,“而且很庆幸自己去了,那是我们最后的见面机会。”
艾彼再次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想法。
史蒂夫继续说:“我去见了佩吉,把我对神盾局的感觉说了出来,谁知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停顿了一下,低落地说:“也许从来没有人相信过她,都把她的话当作是老阿兹海默症的胡言乱语。”
艾彼皱起眉:“所以她早就知道神盾局是九头蛇?”
史蒂夫摇摇头:“她是被隐瞒最深的人,但她察觉了。然而已经太晚了,她很虚弱,没有力气帮我太多。我想救她出去,可她需要一直待在病房里……”
火焰渐渐弱了,史蒂夫掰断手里的树枝,将它们扔进火里。
“我能信任你吗?”他突然问。
艾彼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那只能由你来决定。”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灵,他是那种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觉的人,当他觉得对的时候,没有人能告诉他那是错的。
所以他笑了笑,告诉艾彼一些细节。
“佩吉即便不在神盾局,也有自己的情报网。她告诉我,九头蛇拿到了我的血液,在执行一个计划。”
艾彼不由自主地跟着说:“克隆计划!”
史蒂夫点点头:“是的,在拥有我的血液后,他们可以完全克隆我了。美国队长从那以后起,就不再代表我,而是代表着九头蛇的阴谋。”
“佩吉告诉我,要想彻底瓦解九头蛇,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死九头蛇的办法,唯有他们内部互相攻歼才是最全面的。
“九头蛇的史蒂夫·罗杰斯可以冒充我,那么我也可以冒充九头蛇。我知道他们不会信任我,但‘我’在九头蛇里拥有权力。”
史蒂夫感到好笑似的摇了摇头。然而不得不说,使唤九头蛇特工的感觉还挺好的……
“她竟然想出这么危险的计划……”艾彼思索着说,“为什么不让她在神盾局的人脉去做这件事呢?”
毕竟,神盾局也已经被吸纳成了九头蛇的一部分。
史蒂夫摇摇头:“神盾局只是蜥蜴的尾巴,是会最先被舍弃的部分。只有对他们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才能牢牢吸在他们身上。”
数十年来掌控强化血清的夙愿终于实现,九头蛇会把史蒂夫利用到最后一刻、利用到不得不舍弃为止,这反过来,就给了史蒂夫机会。
“但你是怎么融入进去的?难道他们不会对多出一个九头蛇队长感到奇怪吗?”
史蒂夫有点难以启齿:“我把一个九头蛇队长冻在冷库里了。”
“?”艾彼想不到会是这种答案。
“咳,因为我们送肉给一家商场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的管理有很多漏洞,所以当我打败一个九头蛇队长,并换上他的衣服后,就想着……那里应该是能让他活着又不至于乱跑的地方。”
“至于怎么融入的,你也许知道,九头蛇会对人洗脑。”他看向艾彼。
艾彼并不意外地点点头,九头蛇对一些遗传学、脑部“科学”的研究显然处于世界前列,这都帮助它们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组织凝聚力。
当你的身体与思想都来自于一个组织的时候,你就很难脱离它而存在了。
“我也会被定期洗脑,”史蒂夫说,“所以他们很少怀疑我,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洗脑技术很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