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举着托盘的机器人看到他进来，如常地向他汇报：“先生，您要求我们照顾她，所以我们对孤独堡垒的温度做了一点变动……”
但超人的愤怒并不来自于此。
这是一种小心翼翼保护的东西被人伤害的暴怒。
他无法控制地冲机器人大喊：“你们在做什么！没有麻醉剂为什么要开始手术！”
孤独堡垒是他的领地，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准备人类可以使用的药剂。
机器人在艾彼的腿上刮去腐肉，可她竟然一直保持着清醒！
谁能保证这之间不出现差错？人类并不像氪星人一样那么坚固。
“是我要求的。”艾彼吐掉嘴里的绳结，身上穿着机器人拿来的两个长布片，四角打结就是一个简单的手术衣。
她整个人湿漉漉的，眼睛也水光潋滟，像是从汗水和泪水里捞出来的，和之前相比却多了一分生气：“我的脚几乎没有知觉了，所以没关系。”
她轻轻地说，字语间隙之中需要慢慢吐气，但她的声音平稳到几乎没有波动，一点也不像在忍耐苦楚。
“我想尽快把手术做完，把医疗舱让出来，应该还有很多人需要这些……”
她问了机器人，孤独堡垒没有第二个维生舱。
超人像是突然怒火中冷却下来，以至于呆立在那里。
“……没有了，”他最终说，“你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人。”
艾彼静了一会，超人不知道她最终会说什么，他站在那里，就像在等待死刑。
然而艾彼只是扶了一下机器人的触手，让它继续外科手术。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就好像心中有一个空洞，这个空洞吞噬了一切情感，但能让她保持理智。
“我很抱歉。”
她低声说。
艾彼的身体愈合得并不像肉眼可见的那么好。
维生舱能够快速重组人体血肉, 她能够下地走路，甚至能够轻轻跑跳，但用不了多久, 她的DNA就会崩解。
然后重复那个缓慢的死亡过程。
氪星维生舱正在不断学习如何修复人类的DNA。
在此期间, 超人不见踪影。
孤独城堡对她是开放的。
艾彼的复建从医疗室开始，一开始只能走到放置了小桌的卧室。
氪星卧室, 床体像一个蚕茧。
她躺在医疗舱的时间，比躺在这里多得多。
后来她渐渐能走到陈列室。
里面有很多区域，放着和其他英雄有关的纪念品，尤其以蝙蝠侠的最多。还有一个“和超人关系最好的记者”克拉克·肯特的专用访谈室，艾彼看着剪报上的证件照, 觉得他很眼熟。
超人还收养了一些外星生物, 它们之中的很多对于人类来说非常危险，氪星机器人会分别告诉她危险等级。
但艾彼现在什么都记不清。
还是系统会记得在她脑海里提醒。
机器人招待客人并不熟练，多数时间只能对艾彼提出的要求作回应，而无法未雨绸缪。
孤独堡垒的访客应该很少, 就像它的名字。
有一天, 艾彼终于在复健时间走到最外侧的大门。
当她看到外面的景象，才有了身处北极的实感。
孤独堡垒虽然没有什么生活气息, 但非常安全、宁静，完全不像是处于风雪之中。
在这里呆着，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在发生一样。
直到艾彼进入超人的监控室。
环绕高台的数万块屏幕犹如滔天巨浪, 每一个画面都是世界各地实时发生的事件, 数量如此庞大，只会让人目不暇接, 但超人却能够在此关注人类全体。
在无法离开维生舱生存的现在, 这里是唯一了解外界的方式。
艾彼抱住膝盖, 坐了下来。
阿卡姆病院的问询室坚固无比。
因为它是为了像小丑这样的罪犯准备的。
但今天，破坏了整面墙体的，却是一个英雄。
审讯桌前的蝙蝠侠在突如其来的巨响中转身。
超人带着猩红的眼睛，缓缓降落。
他死死盯着小丑，却是对蝙蝠侠说话：“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知道，但是——”
超人骤然扭头。
“你还想阻止我？仍然？！”
超人没有使用热视线，但蝙蝠侠却依然觉得自己正在被烈火灼烧。
他当然同样愤怒。
那是玛莎，一个他又没能拯救的玛莎。
他朋友的最后一个亲人，超人与人类的最后一点联系。
但他不能让超人就这样杀死凶手。也许道德与情理支持一个人同态复仇，但真正的结果是，他变成了另一个凶手。
不可以是他，不可以是超人。
他是他们之中最好的那一个。
蝙蝠侠上前一步，拦住超人去路。
他被狠狠甩开了。
小丑的脖子被暴力压在墙上。
但他却还能出声，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泻出：“干嘛这么严肃？我只是在大都会上演了一场没有障眼法的巨型魔术，人类最喜欢看这种神奇的东西了，不是吗？”
超人的拳头一下锤在他脑边！
“嘻嘻嘻，”小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哦～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你可比旁边那个天真多了。”
蝙蝠侠忍住胸骨的疼痛，从地面上艰难地爬起：“超人，不要。”
小丑：“你还会有新的家庭吗？我可还有很多计划没有实施呢？”
超人的眼睛变得血红。
而蝙蝠侠的脸色也突然变了。
小丑却还没有说完。
“给我透露一下，你还能不能再爱上别人了？其实也许新家人不会被你杀掉哦？
如他所愿，他的心脏被一只拳头贯穿。
小丑终于悄无声息。
人们不用再担心他会逃跑，哪怕整面墙都在敞开。
然而比起敞开的高墙，他一向更喜欢钻人心的空子。
蝙蝠侠目送超人远去。
他想起之前盘问时小丑说的话。
“他是一个神，却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个人。”
“既然你们都在骗他，那就让我来做那个给他加冕的人！”
蝙蝠侠有不好的预感。
向小丑复仇之后的超人，真的会只满足于此吗？
小丑死了。
被超人一拳打爆了心脏。
在孤独堡垒，在超人自己的监视屏幕上，这一幕清晰无比。
小丑死了，但是依然在笑。
艾彼有些恍惚。
她既为超人取得了应有的复仇感到快慰，又难以忽视地对那个笑容感到担忧。
这世界的常理，好像在那个笑容中扭曲了。
超人飞进监控室。
浑身浴血。
茫然地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大雁还巢，却找不到落脚点。
他真的把小丑杀得很彻底。
“是什么感觉？”艾彼问，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怔忡的超人看向她，仿佛才意识到她在这里。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资格让他分享此刻感受的人。
杀死小丑的感受。
“意外的简单。”他看着自己的手。
“太简单了，以至于，”超人愣了一会，“……以至于感觉不对劲。”
他喃喃自语：“既然这么简单，为什么以前没有人这么做呢……”
艾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颗陨落的星。
光芒在她眼前暗淡。
但她会接住他，就像他曾接住自己。
“也许这么简单，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才这么做的原因吧。”
超人的血液此时才冷静下来。
没错，能够阻止他的只有他自己。
是他选择不杀小丑，也是他选择杀死小丑。
大都会是他为前者付出的代价，而今后的事，是他会为后者付出的代价。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说这话的女性，看起来就像是非常了解他，甚至让他一瞬间，误以为他们早就是相知甚深的朋友。
不过，也对，她是大都会人。
大都会人，都是了解他的。
超人看起来，需要时间一个人独处。艾彼从地上站起身，慢慢走向大门。
超人看着她即将跨出大门，心头突然涌上一个疑问，这个问题的产生非常自然，所以他脱口而出：
“你高兴吗？”
“我就这样杀了他，你高兴吗？”
掌心轻抚着门扉的艾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令人安心的微笑，转身向他看来：
“我很高兴。”
监控室杂乱的声音，是他的良药。
他无法再将听觉凝聚在一个人的心脏，那就让世界的鼓动，成为他听觉的一切。
「明日之城再无明日，而小丑似乎牵涉其中……」
「有可靠的线人透露，小丑的死亡是超人所做……」
「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哈莉。」
「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他做的吗，戴安娜？……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超人真的化身为血腥杀手，你们还会爱他吗！」
「放什么屁！杀掉小丑怎么就成血腥杀手了？」
「所以你也觉得是超人杀死了小丑？」
「……我……不管怎样，杀掉小丑绝对不是一个错误！」
「剑桥毕业的大主持人要公然蔑视法律了？」
「你这头伪善的猪！」
「要是有人来采访我的话，我只会说我希望超人还好。不是，难道没人注意到超人已经消失好几天了吗？要是他已经离开地球这个伤心地了呢？这些可笑的争论，还有人在乎吗？」
所有这些，声音、争吵、议论，全都没有实体，没有含义，只是让他保持平静的良药。
他不能再出去了，不能看见哈莉，不能看见紫色，不能看见绿色，否则他会做出非常可怕的事，可怕到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在环绕着他的成千上万的声波之中，有一个声音距离他最近，但从没有过来打扰过他。
那个心脏从虚弱慢慢变得坚实，一下一下泵着充实的血液，让心跳声变得既平滑又完满。
超人有时候会沉浸其中，但随即又会自觉抽离。他想要听的，是这个世界变好的声音，不是一个人，不能只是一个人。
但世界辜负了他。
比亚利亚的孩童正在仓皇逃命，只因为总统一声令下与反对派开战。
新建的水泥房被夷为平地，饥荒在平民中蔓延，将军们在电视中慷慨激昂表露决心，总统宣称自己身负正义的使命。
核爆之后短短几天，这个世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往常。
超人不明白，那么巨大的声音、整个大都会的哀嚎，难道落不到这些人的耳朵里吗？
为什么不珍惜曾经拥有的和平？
超人将比亚利亚的总统扔进联合国。
半裸着身体的男人像一头猪猡，嘭地被扔在地上，人们惊慌四散，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超人。
披风遮住灿阳，他居高临下，宛如天神。
“试着教育他，如果你们失败，我会做剩下的事。”
这个场景被发到视频平台上，人们拍手称快，超人离开的传言不攻自破。
但之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去于世界各地。
他回到了大都会。
已经成为无人区的大都会。
没有人类组织救援前往这里，能够遥望到大都会的哥谭湾放满了鲜花，哀悼的蜡烛在直伸到东方的公路上长久不灭。
当时不在城内的大都会人逃过了一劫，有些被政府安排在酒店，有些在情绪崩溃后回到了老家。
不是人们想放弃它，而是这里已经成了死亡之地。
在今后的很长时间内，都会如此。
超人悬挂在城市遗体的上空，像一个哀悼的旗帜。
所有人都能看见他在那里，甚至连卫星图像中，都能从惨白的圆形区域上看到一个红色小点。
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公告，世界应该安静下来，和他一起哀悼。
很长时间之后，超人还在那里，人们远远地看着他，焦距最长的镜头拉到最大，却依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也许他会一直待在那里，只要没人打扰。
也或许，他会和大都会一起，在人们的眼前死去。
第56章
「据华盛顿星球日报, 大都会地区将会喷洒中和剂，预计5年完成中和，重建将由韦恩企业等51个龙头企业共同规划……」
大都会处于海边, 但所有的风雨都聚集在海湾中的哥谭市。它曾经阳光明媚, 如今却被浓重尘埃所笼罩，不见天日。
一架无人飞机从哥谭方向飞来。
它飞到辐射尘埃上空, 和超人差不多的高度，机架打开，液体洋洋洒洒，散落到尘埃烟团表面，几乎杯水车薪。
但只要每天都这样做, 大都会总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中和剂比雨水更容易折射光线, 迷离辉煌的彩虹从大陆横跨到海岸，唤醒了人间之神。
他在身侧的机身轰鸣中，听见无法压抑的呜嗥。
超人动了。
他低头飞进烟团，在所有人眼前失去身影。
过了片刻。
超人抱着一团焦黑的遗体出来, 他将遗体轻轻放在无人区边缘。
另一个、又一个……有些遗体一离开生物立场的支撑就会化为地上的灰烬, 但他依然昼夜不止。
屏幕前，阿尔福雷德看着这一幕, 对座椅中的人说：“老爷，你成功了。”
布鲁斯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他沉默的眼眸在流淌一种情绪。
几天后, 一队志愿者组成的殡殓队, 来到这里。
他们穿着全套防辐射装备，清点人数, 收殓遗体, 记录下超人告诉他们的每一个人的信息。
“这是在第五大道井盖上的那个人、这是购物中心门口出租车上的那个人、这是教堂里坐在第六排那个人……”
有些街道已经面目全非、物体位移, 但超人依然能准确说出每一个地点。
他脸色平静，并不哀伤：“只剩几条街了，冲击波没摧毁的那几条……我想有一些应该能查到名字，他们死在自己家里。”
记录者顿了一下，他在政府工作，负责伤亡统计。
“……房屋的登记信息都在住建局，住建局的服务器使用的是大都会自己的，所以可能……”
他停下话语，不想完整地说清楚。
超人静了一下。
“那就让人来认领吧。”他说。
随后飞进了无人能跟随的烟团里。
无人机依然每天划过大都会上空，但旁边已经没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大都会似乎终于，被妥善地安葬。
超人这次回孤独堡垒，变得不一样了。
他找到艾彼，问她想不想回去。
“维生舱显示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你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看着眼前恢复正常的超人，艾彼不由得一怔。他转变得太快，就像是没有陷入过悲伤一样。
她小心地思索了一下：“我……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但是我的银行账户里应该还有钱，正常返回社会应该没什么问题。”
“嗯，那我跟政府说一声吧，让他们尽快登记你的身份证明。”
他转身就要走，随后很快反应过来。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艾彼，你呢？”
超人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想，克拉克·肯特，是多么普通的一个名字。
普通到一定会被问，这样的名字是哪来的。
乔纳森·肯特早就过世，玛莎·肯特已经死了，克拉克·肯特也消失在大都会的核爆中，还有什么能证明他是克拉克呢？
他张了张嘴，一个外星发音的名字在唇齿间被诵读出来：“卡尔·艾尔，我叫卡尔·艾尔。”
这个名字，足够独特，没有人会对超人有这样一个名字产生疑惑。
“卡尔·艾尔。”艾彼重复到。
她淡淡笑了。
“我们总算好好交换了一回名字。”
超人疑惑地：“什么？”
艾彼摇摇头，不愿过多解释，超人虽然疑惑，但也带上笑意向她告别。
孤独堡垒又一次送别它的主人，艾彼知道，自己也很快会和这里说再见。
她请求堡垒机器人和她一起出去一趟，超人这次回来带给她不少衣服，虽然他并没有特意挑选，但在北极，只要穿得越多就越好。
孤独堡垒数十米高的大门打开，风雪已经停止，北极进入夏季，明亮的阳光像柔和的白炽灯，照耀在白色的冰雪上。
堡垒机器人陪在艾彼身边，两人在冰原上走着，第一天她们一无所获，第二天只找到一点灰绿色的苔藓，第三天，艾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朵开在苔原上的花。
花型小巧玲珑，不需要很多阳光与营养，颜色洁白，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能够找到它，也全靠机器人的远视功能。
艾彼带着这朵花回到孤独堡垒，正好超人也刚刚回来。
她把花递给他：“我看到你有收藏纪念品的习惯，我想，要不要就用这个，代表你救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