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上的烧灼感，就像清水被浇淋在滚烫的铁板上，那丝清凉会瞬间消失，不留痕迹，滋滋的声响却像难以压抑的尖叫。
身体已经完整，却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天台的地板接住她的身体，爆炸的声响，人群的欢呼全都成为身体外不能被意识到的背景。
【当前状态回归初始，商城兑换物已经归零，携带点数为初始的100点。艾彼。】
系统欲言又止。
艾彼一动不动，就连在脑海中回应的力气都没有。
她没有在愤怒、没有在疑惑，而是在一种莫大的无力中，浑身发凉。
【……】
系统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很温柔。
【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领域，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一种认为物质诞生以后，其运动的结果是唯一的，也就是不论截取哪一个时间点，接下来的物质运动依然会呈现出和之前一样的结果；另一种观点认为，物质的运动是随机的，是完全的混沌，每一次都会呈现出不同的结果。】
艾彼听着这熟悉的、平稳的声音——他好像在安慰自己？
【但是通过主系统，我们知道，第一种说法更接近事实——除非出现小丑这样的例外。】
【人在每一个瞬间所做的决定，都由他的过去决定，所以如果过去没有改变，那么这一瞬间的决定就不会改变。】
【但小丑在每一个瞬间都能产生无数不一样的决定，他的随机性，远远超越了“过去”的束缚。】
【这意味着他的大脑，算力远超常人。普通人只能在睡梦中达到的大脑活跃度，他在清醒中时刻都可以达到。】
【这就像跟超算下棋，你每下一步，超算都可以找出几百种新的赢棋路线。他看似一直变化，其实却不达目的不罢休。】
【你战胜不了他，这不是你的错。】
在可以观测的未来中，他是那个无法被擦除的纸面上的黑点。
那不是一个意外溅出的字迹，而是一个烧灼的洞。
他是混沌本身，哪怕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也无序却顽固地存在着。
不可，战胜？
如果，她重新积攒点数，回到过去，杀掉还是婴儿的小丑呢？
到时候，只需要将手轻轻放在细小的脖颈上，未来就注定会被改变了。
把一个婴儿掐死在襁褓中……
她打了一个冷颤。
系统沉默了一会。
【你很少放弃，你接到任务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你总是说，也许下一次就能成……但只有这次，艾彼，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她泣不成声。
夜色染尽天边，城市却依然绽放着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艾彼抱住自己的膝盖，坐起身。
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在哪里。
除了她自己，只有系统能让时间逆转。
【你从来没有自行决定过任何事。】
她在最高点，看着地面上人类塑造的无边星光。那些光点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太过遥远，她没有力气伸出手，也无法向它们呐喊。
艾彼空无地看着，眼中的泪无声地洒在星空之中。
系统也在看着。
它无法计算出她的眼泪什么时候会流尽，但它依然在尝试，哪怕明知没有结果。
纠缠无解的信息流如同一种名为担心的情绪，但它并不知道。
系统这次回复得很慢，就像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最终它只是说：【……建立初始存档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谢谢。】
夜幕随着她闭上眼睛而降临。
这一天，东方升起两个太阳。
繁忙的都市中，成千上万的车流穿行于高楼大厦间，一道光芒毫无预兆地闪爆，光芒之中，万物平等，所有实体瞬间汽化！
嘈杂的早高峰突然静音。
海湾对面，哥谭市内。
小女孩指着天际：“妈妈，天亮了。”
那是这个白天的第二次天亮，那是能吞噬一切的光。
但女孩的母亲转过身的时候，却没能看到这团光，它太快、太辉煌，却也太弱小，能量只相当于太阳的24亿分之一。
但她看见了蘑菇云，从一点点变成高耸入天，仿佛电影里的特效被无限放大，大到竟然覆盖了对面整个半岛！
不可思议。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无数人站在原地，怔怔看着眼前不曾想象的场景。
半个哥谭市被电子脉冲强制瘫痪，渔船飘荡在海面上无法使用无线电，所有大楼的保险丝在同一刻烧断，各种警报声以环状方向从前到后响起——
一阵和海风完全不同的风擦过她的身体，她条件反射地转身抱住自己的孩子。
——轰——
死亡的声音，本不必如此宏大。
挤满了人群和建筑的大都会中心，此时形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物质的空腔。
短暂的窒息之后，空气回拢，火焰蔓延，而生物早已因为热浪焦黑，此时燃起的火焰反而是一种柔和的轻触。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人可以发出声音。
艾彼漂浮在系统空间。
她的身体死在了公寓之内，连同那些没来得及打开的书，和很久没有打扫的厨房。
【你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你只有一百点可以用于复活。】
【……】
这次读档后，系统的话比之前多了很多，艾彼的话却变得很少。
她必须死这一次，才能有活的感觉。
【用吧。】她轻轻说。
身体凝聚成型。
火还在烧。
建筑的骨架还算完整，墙壁中的管道被高温烫出吱呀声响。
窗户玻璃自然已经不存在，她能看到身侧远方的街景，无数建筑剥落着纯粹的无机物，灰烬因为热浪而飘荡在半空，缓缓上浮，宛如接引灵魂的天使们遗落的羽毛。
艾彼几乎再次陷入死亡。
灰尘的下降速度远比空气快，急需氧气的肺部得到的是尘埃。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爆炸的光芒由下至上，吞噬了超人手中的人体，也吞噬了他自己。
……他好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直到在这阵光芒中醒来。
然而醒来之后，他必须面对的，竟然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大都会不在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爆炸、闪光、球形空腔。
核……爆？
一个，在大都会中心的核爆？
他的眼前、他的脚下，是一片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静默的火海。
不，这不是真的。
火焰、灾难、没有呼救声的大都会……
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迷茫地向下飞去，眼中倒映着残破的大地。
超人飞向警局，这里没有声音，火焰在黑色的凝固物上流淌。
超人飞向消防局，这里也没有声音，洒水车的云梯融化成一条钢色瀑布。
最重要的是，他找不到星球日报大楼，找不到那条每天每夜都是繁忙上班族的街。
他曾来来回回飞过无数次，即便没有参照物，也知道那座大楼在哪里。
他停在本该是大楼的位置。
眼前什么也没有。
一整团下降的爆炸烟云像是天空中的一滴泪。
空旷的核爆中心，超人双膝触地，再也无力飞翔。碎石遍布的巨型浅坑，像干涸的湖底，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是这场灾难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不，是因为他不是人类，才活了下来。
他拯救不了任何人……
咳嗽声。
超人低下的头瞬间抬起来！
剧烈的咳嗽声，在一个方向响起。
地面立刻失去超人的身影，只留下网状的裂纹。
超人的面容从来不会因为极速而扭曲。
但如果有人现在能看到他，就会看到一个牙关紧咬、泪水遍布脸颊而完全不像超人的超人。
明明飞行只用短短一微秒，他的内心却存在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定要快。
一定要赶上。
到那个还能被拯救的人身边！
第54章
烧得不成形的房间, 充斥着满满的烟尘，一眼望去，竟看不到空间, 只是磨砂一般的灰白色。
没有救援者能像超人这样, 在所有被烟尘笼罩的，一模一样的房间中, 立刻找到那个还活着的人。
只有他可以。
一双强壮的手臂勾起女性的腿弯。
他疾速向上，从未觉得抵达天空的距离这么遥远。
眼前的白纱倏尔散落，蓝天白云仿佛另一个世界，空气清新凉爽，超人紧张地看向怀中人。
他的速度快到, 被救援者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一会, 绀紫的嘴唇终于张开，放肆地呼吸，双眸恢复明亮，在他臂弯中熠熠生辉。
她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仿佛知道他会来。
超人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情终于不再那么可怕, 但他知道自己总算没有辜负这个人。
艾彼很快失去知觉。
超人立即折身返回，习惯性地飞向大都会医院的方向。
但他突然意识到, 已经没有大都会了。
世上最强大、最经验丰富的英雄，突然产生了迷茫。
向哪里飞才能救她？
哪里还是安全的？
海湾包裹着一座黑色的城市，这是他此刻唯一的选择。
超人转向不远的哥谭。
哥谭最好的医院, 急诊大厅中, 众多医护人员都在看着墙上的电视播报。
卫星图像聚焦在地球的一角，云雾一样的白烟遮盖整个城市, 看不到任何地面景象。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场没有被阻止的暴行, 终究还是在那个明亮的城市发生了。
在突发新闻紧张快速地播报声中, 天空传来仿佛鼓面被拍破的声音，一道一道，震撼人心，越来越近。
哥谭人对这个声音并不那么熟悉，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看向窗边。
超人抱着一名女性浮在窗口。
“请、”他恳求道，“请帮帮我。”
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捧着他生了重病的猫咪。
人们纷纷上前，将他包围。
他怀中的女性皮肤发红，指尖焦黑，只看一眼便知道她全身发烫，已经超过了正常发烧的级别。
如果是炎症，断断不会只发红而不浮肿，这是从爆炸中心救出来的人，是核爆的幸存者！
一名年轻的医师立刻拽着科室里最年长的导师往后退：“小心辐射！”
其他人的反应没有那么大，但也没有接过超人手里的人。
“我们这里无法收治她，没有能够治疗这种病患的基础。”
光辉正义的脸，罕见地露出迷茫。
一名护士不忍再看，捂住双眼转身抽泣。
“也许放射病研究院可以。”那人劝说道。
可世上能够医治急性放射病的医院有几家？如果不是有核工业在附近，没有医院会开设这种专门的科室。
在寻找的过程中，一来一回，又要花费很长时间。
超人的声音令人心碎：“你能……做任何能做到的事吗？我必须、去找其他幸存者。”
对面的人摇摇头：“我们只能把她隔离起来，然后看着她死去。”
“你得做出选择，超人。是救眼前这个人，还是去找其他可能的幸存者。”
哪里还有其他幸存者？
超人心底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大都会处于半岛，连接着外界的是一条长长的无人公路，核爆发生于市中心，空腔之中万物寂灭，范围之外全是炙热的火海，核爆完完整整、也恰恰好好地，毁掉了全部大都会。
他怀里的，已经是一个奇迹。
但他绝对不会愿意就这样放弃。
有一个人活着，也许就有两个。他必须要快，要去一个他能完全放心的地方。
超人不再在此处纠结，冲向高远的天空。
他捧着怀里的女性，就像捧着一段会化在云里的轻纱。
人类是脆弱的，但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
他透视到微观层面，细胞像水气球，一个接一个地无声破裂。
血在这样的躯体中仿佛无法被盛载，内里的溃烂终于冲破完整皮肤遮盖的假象，花一般盛开在肌肤边缘。
那种黑褐色像浸染了某种灰烬，割破毛孔，不计生死地冒出，在风的推力下飘飘洒洒融入云雾，就像生命力在抽丝剥茧地逃蹿出来。
她正在经历一种极为美丽，又极为痛苦的死亡。
几天后，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某一朵云，会下起含有她血液的雨。
但没有人会在意。
超人飞向的地方是北极，冰雪的世界里，有一个外表恢弘、气势惊人的水晶城堡。
一座不为人知的“孤独堡垒“。
孤独堡垒并不是真正的地堡，而是用氪星人的技术改造的秘密基地。
超人把这里当作私人避难所，里面放置着他的研究和一些不能被人找到的外星科技，只有受邀请的人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个孤独堡垒。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堡垒AI识别出自己的主人，迅速打开一连串大门，超人几乎毫无耽搁地飞到最里层内室。
房间中央，球形金属划动着银色流辉，超人将其打开，轻轻放下怀中的艾彼。
她黏腻困顿的呼吸随着维生舱门落下而被隔离。
和所有氪星科技的外形一样，这个维生舱也有着生物体的特征，缝隙在框体合起时完全消失，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鸡蛋。
这是超人被送来地球时乘坐的飞船，里面有着全氪星最好的维生装置，即便旅程出了什么意外，超人没能抵达地球，也能保证他健康地成长。
艾彼被包裹在其中，体征很快就稳定下来。
他嘱咐身边的氪星机器人：“照顾好她。”
最后看了一眼艾彼安然睡去的面容，超人转身返回大都会。
不知多久后。
艾彼在孤独堡垒中醒来。
框体打开，露出肤色恢复正常的躯体，艾彼缓缓呼吸，感受着胸膛的起伏。
这里实在太冷了，冷到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太平间。
但她抬起眼，面前出现的绝不是太平间会有的东西。
一个流体机器人。
银白金属组成它的躯干，底部没有接触地面，悬浮在半空，一看就是超人的飘浮流派。
她喉咙一紧，侧身向框体外低头，狠狠咳出两道血块。
机器人的流体金属幻化出一个喷射口，对着地面喷了喷，呕吐物瞬间凝固。
可能是怕微生物乱跑吧。
她失力般躺回框体，天花板看起来宽阔而平整，隐隐蕴含着银色的流光。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系统：【维生舱的修复速度很快，再睡一觉吧。】
她依言沉沉睡去。
幸好有这个维生舱，否则……
系统看着商城里的0点，却并不想对此多嘴。
艾彼的状态已经无法深入思考，只能做一些本能的事了。
超人飞回北极。
他一无所获，只是因为挂念着维生舱内的人，才飞回来看看。
所有能够赶到大都会的英雄都到了，但并不是每一个都能抵御核辐射。
绝大多数英雄都只能站在城外，远远看着他在辐射尘埃里忙碌。
他其实并没有在忙碌什么，只是听，只是看。
只是继续寻找。
不愿承认绝望。
他能听见别人在说什么。
小闪在外面担心地大喊他的名字。
戴安娜在劝说小闪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
钢骨在让他出来说清楚里面的情况。
但他，难以启齿。他既不想面对小闪的安慰，也惭愧于戴安娜此时的换位思考，而钢骨，假如他把实情告诉他，他一定会拍拍他的肩，对他说：“兄弟，这种情况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不想听到这些。
现在唯一能救赎他的，唯一让他觉得世界还会变好的，就是大都会残骸下，能有幸存者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他在哥谭为幸存者求救的事，已经被报道出来到世界各地。
人们都在问那女孩怎么样了。
他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就飞向了孤独堡垒。
北极的寒冷，第一次让他觉得沁骨入髓，仿佛一旦被包围，就再也无法安然抽离。
进入孤独堡垒的超人，却突然感觉到一片温暖。
77华氏度，是人类社会特有的温度。
他顺其自然地降落在地面，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但，这里不是他的孤独堡垒？
超人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也许只是堡垒的温控系统出了状况。
这还是氪星AI第一次出现BUG。
超人从干净得能反射出他全身的地面微微浮起，低空滑行，像是怕惊扰到沉睡的客人一般轻柔和缓。
但当他看到房间里的景象，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艾彼坐在维生舱一侧，折叠双腿，将下肢放在边缘位置。
他的氪星机器人，从不出错的机器人，正伸出一根锋利的刀片触手，在艾彼的腿上刮去血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