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温热，入口即是清香,略有苦味，而后回甘。叶瑾不懂品茶,一口就喝了大半杯,咂咂嘴。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基地出来好像连杯水都没喝就被叫到校长这里。
口干舌燥，她又把剩下半杯喝了个精光。
弗兰奇校长见她的样子,忍不住摇摇头,知道她没耐心品茗,于是开门见山：“这么着急叫你来，也是知道你在训练中表示出了不菲的才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要是错过你这样的好苗子，第一军团得多可惜。”
他开篇夸了叶瑾一通，见她神色如常，又加了一句，“文森特教官也对你赞不绝口。”
叶瑾挑眉，看向对面的文森特，似在询问，更多的是调笑的意味。明明在之前还对她看不顺眼，刚刚不仅道了歉，在弗兰奇校长这儿还听到了他对自己赞不绝口的话，还真是有趣极了。
对方无视她的眼神，不卑不亢，大方承认：“你确实是我见过的军校生里最优秀的向导，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需要保持谦虚的态度，才能有所成就。”
夸是夸了，可也在说她不够谦逊。叶瑾撇撇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于是赶紧转移到自己想要知道的话题上。
“校长，您来这儿的目的是不是要告诉我，我请求的事情是个好的结果？”
跟他们这些脑子里弯弯绕绕的人说话，还是直来直往的好，不然光是品茶，就得浪费太多时间。她可没有这些闲心。
弗兰奇校长闻言，哈哈笑起来，“你果然等不及。行了行了，这是通行证，你收好，仅此一张，掉了我可没有那能力再弄一张给你。”
一块黑金色的磁片放到了桌面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在灯光下熠熠闪光。叶瑾手指立刻按在上面滑到自己面前，收进了口袋里。
“那就多谢校长了。”她作势要走，屁股刚抬起来，就听见弗兰奇校长诶诶两声。
“我特意跑来给你送通行证，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叶瑾思索片刻，问道：“对了，忘记问校长，我什么时候能去？”
她现在还在后山，虽然他们提前从基地里出来，但封闭式训练还没有结束。
“如果文森特同意的话，今晚你就可以走，飞行器就在后山入口等着。”弗兰奇校长端着自己那杯茶，闭着眼睛抿一口，又往后靠在沙发上，悠哉悠哉，把权力交给文森特。
“教官？”叶瑾视线转到文森特身上，果然这事儿还得文森特首肯，她笑眯眯叫人。
两人视线一对，文森特也笑起来，“行啊！我同意你今天晚上出去。不过，明早的训练你得给我赶回来。要是晚一分钟，就多加一倍训练量，怎么样？”
叶瑾行了个军礼，“保证准时回来！”
她风一般地窜出去，好似有什么在追赶她似的。
人一走，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显得和谐了不少。
文森特重新给弗兰奇校长倒了杯茶，“叔叔，没想到你还挺看好叶瑾的。当时说要让我重点关照她，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没想到不是，她到底是跟上面的谁有关系？”
威力·弗兰奇啜了一口茶水，嘴角向下，露出神祕莫测的神情来，“上面的事你还是少打听为好。我也就是个传话的。”
“从军区里退下来之后，你叔叔我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权利了。虽然顶着弗兰奇这个姓氏，咱们这一支可比不上上面正统的皇室。”他讳莫如深的指了指上头，摇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虽然做了个校长，看起来威风，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文森特闻言，脸上露出愤愤不平，“这么多年，叔叔你在军区鞠躬尽瘁，要不是为了救……”
“文森特！”弗兰奇打断他的话，“隔墙有耳，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
估计是觉得自己刚刚有些过于激动，弗兰奇校长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到叶瑾啊，我就想到当年的自己。这么一个人才，咱们可不能埋没。文森特，我特意让你过来作为这次训练的教官，就是让你好好地挑一挑看一看，哪些人适合培养。特别是叶瑾，你必须得把她收入麾下。”
“执玉呢？”文森特提起那位3S级哨兵，“他和叶瑾的关系似乎很要好。”
弗兰奇校长横眉，“你别忘了，方家那小子的母亲是谁！他不是我们这些旁支可以比的！他才是正宗的天之骄子。而我们，纵使有着弗兰奇的姓氏，更多的资源与荣华都需要我们加倍努力才能得到，才能够上高位的边缘。你要记住，弗兰奇这个姓氏，有时候，并不是我们的荣光，反而会成为枷锁。”
文森特低下头，经历过的艰难历历在目。起初那些人会因为他的姓氏巴结自己，可等他们发现自己并不是正统嫡支，翻脸比翻书还快。
叔叔说的没错，他需要很努力才能达到的高度，方执玉一出生就能拥有。他可以在读军校的时候就有机会加入第一军团，而自己，在远征军里摸爬滚打数年，才因为立下赫赫战功托了叔叔的关系调任到第一军团。
因为他太过拼命，身体也留下无法修复的损伤。虽然不影响正常生活，可他再次走上战场时，行动不免滞涩，已经回不到往日的辉煌。
宽厚的手掌拍到他的肩膀上，文森特看向自己的叔叔，对方语重心长地说：“文森特，我的孩子。我是看着你长大，你的父亲牺牲在战场上，虽然我不想让你走上同样一条路，可我们这样的身份，如果要出头，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我知道的，叔叔。”
飞奔到后山入口，叶瑾果不其然看见一架小心飞行器停泊着。她走上前说明来意，亮出那块黑金色的磁片。
护卫队点头，放她上去。
舷窗外，飞行器渐渐驶离后山，巨大的基地在叶瑾的脚下。看着那铜墙铁壁，想到自己在这里面呆了四天，叶瑾只觉得疲惫席卷而来。
索性闭目养神，脑子里不免想到刚刚在会客室里的画面。弗兰奇校长与文森特之间的奇妙氛围，好像两人之间是认识的，说话间语气熟稔，也不知道自己走后，两人又聊了些什么。
总不过是聊聊关于她在封闭式训练的表现。
不过，叶瑾睁开眼，事情有点太过顺利，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本以为校长还要跟她攀扯一段时间，或者是等她从基地放出来才会再提这件事。没想到竟然在自己出来的当天，弗兰奇校长就到了后山基地。
亲自上门送来通行证，甚至留了飞行器给她使用。就好像是上赶着去满足叶瑾的需求，第一时间向她示好。
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叶瑾不会认为弗兰奇校长对她有爱护之心，他是个政客，利益至上。
或许是她的特殊能力被泄露了？叶瑾思索，知道这事儿的只有她和季老师，她相信季老师不会说出去。
想不明白，叶瑾索性把这事丢到一边，强迫清除脑子里过多的杂念，专注于即将前往埋葬地的事。
赛仑变成活死人已经成为既定事实，她想要去看看只不过是让自己死心罢了。或许，自己也能够在那里找到一些线索，到底是谁在制造这样残忍的人形杀器。
自从叶瑾来到弗兰奇第一军校后，生活就不再单纯，反而波谲云诡起来。不，从新生试炼开始，她就被人盯上了。
米迦勒与圣使之间，必定有联系。凯瑟琳只是一个试探的前哨，他们的目的是让自己加入他们？
为了什么？
为什么非得是她？一定非她不可吗？叶瑾想不通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就因为她能够创造精神空间？
可这件事，米迦勒等人并不知晓。
叶瑾肯定，精神图景被摧毁后，受伤者会失去记忆。凯瑟琳是绝对不会知道自己是如何受伤的。他们只会通过凯特琳的受伤，知道她是个不好惹的。
可他们依旧不放弃给她制造麻烦。
那么萨蒂奇呢？他又是属于哪一派？
实验基地这件事他肯定逃不开，而米迦勒又曾经操纵人头马出现在实验基地。连他也是其中一员吗？
叶瑾脑子一团乱，带着满腹疑问下了飞行器。
在弗兰奇帝国，早已经摒弃了土葬与火化的殡葬方式，去世的人们，会通过技术碎成无数个细小的分子，存在一块芯片中，由后人储存。
而第一军校的军校生们与前线战士们是特例，或许本就尸骨残缺，帝国皇室怜悯为这些为国家捐躯的英雄，破例让他们进行土葬，刻以墓碑，每年安排专人进行悼念活动。
暮色四合，叶瑾跟着守墓人进了墓园，听着他沙哑的声音，低矮的树丛随着微风轻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这几天下雨吗？”
叶瑾随口问起。
守墓人摇头，“这几天天气不错，正午的太阳烈得很，我还得时不时出来给这些花儿草儿浇浇水，免得蔫嗒嗒的，不好看。”
她目光扫过墓园的墓碑，默不作声。
“喏，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回去的路你还记得吧？”守墓人手一指，也不准备多走几步，嘴里念着“饭还没吃完”，转身就走。
叶瑾回头，十步一灯，来路倒是明亮，照得守墓人的影子时长时短，对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半只袖子空荡荡的扫在身侧。
她垂下眸子，不再多看。
上了前线，能活命回来，就是幸运的，缺胳膊少腿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现在科技发达，一切都能好起来。
而躺在这里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
叶瑾手里捏了支花，是在墓园门口临时摘的，下了飞行器她才惊觉自己两手空空，只好就地取材。
黄色的花朵开得正盛，被她辣手一折，滴落下无数水珠，一如她悲戚的心。
墓碑上刻着赛仑的名字，贴着他的小相片，笑得有些拘谨，仿佛是想起第一次见面，叶瑾不禁笑起来。
她伸手摸过去，摸到一串数字编号，89001。
89001！叶瑾猛地一震！拉扯衣袖将那串数字擦拭得更加明了。
她又看向下一个墓碑，89002。
叶瑾努力回忆在阳台上袭击自己的哨兵，他一定也有编号，是多少？
9……0……
19056！
叶瑾站起来，开始在墓园里搜寻，脚步踉跄，长腿跨上台阶，用袖子擦拭布满灰尘的墓碑。
“找到了！”
19056！照片上俨然就是那名哨兵的模样。
刚浮起的喜色转瞬就被压了下去，唇角还未勾起，就紧紧抿住。不对，太不对劲了！叶瑾脑子里闪过不安。
这么明显的标记，若非是笃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们是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在活死人哨兵身上纹上编号。
让自己发现活死人，甚至用赛仑引她去见米迦勒。幕后之人想要做什么？她就不怕自己有机会进入墓园发现这件事吗？
他们的倚仗是什么？自信从何而来？
这只能说明，幕后之人与帝国高层，并未沟通联系，或者说，他们是两派人马！
可是……叶瑾脑子一团乱，根本理不清楚。
震惊占据了大脑，此刻无法冷静下来，她平复自己的呼吸。
天空已经归入黑暗，雾气在林中升起，细细的雨丝飘落，在路灯下明明灭灭。
叶瑾感觉脸上凉丝丝的，她伸手一摸，心中悲凉。
为国捐躯的战士们，竟被人惨无人道地做了实验品，改造成人形杀器。这背后，似乎还有帝国高层的手笔。
他们端坐高楼，锦衣玉食，笙舞高歌，前线战士们浴血奋战，不求多生悲悯，至少不要糟践他们的躯骨啊！
倏地，叶瑾身形闪动，展开精神防护，躲至隐隐绰绰的矮树后。她屏蔽了自己的气息，一般的哨兵向导无法发觉。
有人操作着仪器，将墓碑撬起，掏出还未腐烂的躯体，装在特质的长匣里，叶瑾还能看到里面水波荡漾，似乎是防腐的液体。
他们手脚很快，不一会儿就带走了十来具新立墓碑下的遗体。
泥土的腥气越发重了。叶瑾眉头一紧，难怪她一进入墓园就能闻到如此重的泥土腥气，原来夜里有小贼作祟。
她刚犹豫片刻，那几个人就已经奔走了十来米远。
叶瑾连忙跟上，只顾着追人，却没注意一脚踏进水坑里，泥泞不堪。与此同时，守墓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她的脚步一顿，眼看着飞行器升起，悄无声息地钻入夜色中。
“人呢？跑哪儿去了？”守墓人喊了几声，没得到叶瑾的回应，刚想找，就见那军校生从黑暗中踱了出来，给他吓了一跳。
“别装鬼吓人！”守墓人瞪她一眼，“下雨了，回去了。”
雨水渐丰，叶瑾撑着守墓人递过来的伞，跟在他身后。
靴子上的泥土踩下一连串的脚印，又被倾泻而下的雨水冲刷干净。
“在这里别乱跑，惊扰了这些英魂就不好了。你一个军校生，做事别毛毛躁躁的，还有的学呢。”守墓人免不了对她碎碎念，叶瑾也不回嘴，默默听着。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拿了特权来的吧。看来是有两把刷子的，树大招风，人还是得低调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不到这里躺着，一切都还有变数。”
走到门口，守墓人把磁片在门上刷了一下，转手递给叶瑾，伞面滴下如织的雨帘，他的手疤痕交错，皱皱巴巴的。
叶瑾伸手接过，“我知道了。”
“走吧，别再来了。”
叶瑾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墓园大门，守墓人的屋子就在一旁，他早就转身进了门，一豆灯光亮起，他的身影高大的印在窗棂上。
曾经，他也是个天之骄子吧。
她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就回了后山，没想到方执玉会等在入口处，叶瑾有些讶异。
“方学长，你怎么来了？”
大雨倾盆，砸得伞面叮叮当当作响，叶瑾的声音有些小，可哨兵耳力非常，听得十分清楚。
他上前，钻入她的伞下，直问：“文森特教官说你出去了，去哪儿了？”
伞柄被哨兵拿走，叶瑾也不争抢，双手交叉在胸前，“学长有事找我？”
“不算大事。”方执玉低头看到她靴子上的泥土，转而问道，“上哪儿去踩了一脚的泥？”
叶瑾讳莫如深，看了眼四周，展开精神防护，低声凑到方执玉耳边，“我去了墓园，去看看赛仑。”
他们俩是亲历者，叶瑾并不觉得这事儿必须瞒着方执玉，而且她此时脑子乱糟糟的，说不定有人和她一起说说话，思路会清晰一些。
两人拾级而上，山林的雨声遮盖了谈话。
叶瑾将自己的发现和疑问都说了出来。
方执玉拧眉，她没想到叶瑾竟然向校长提出了去埋葬地看看，而对方竟然答应了。
“有点蹊跷。”以方执玉的认知，墓园是绝对不会让在校生踏入的，他们的军功不足以达到入园条件，而叶瑾竟然用特权去换取，校长还真给她弄来了通行证，甚至在她出来的第一时间送过来。“以前绝对不可能破例让我们进去的。”
他曾经也想过去看看艾维诺，饶是他作为公主之子的身份都无法得到应允，而叶瑾做到了。这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方执玉的脸色凝重，他抓住叶瑾的手腕，“事情太过顺利，一定不对劲。”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我还没找到哪里不对劲。”叶瑾点头，“我甚至看到了他们明目相难地掘坟搬尸！”
“是故意放你进去的，这些也是故意让你看见。目的是什么？”方执玉的手下意识地摩挲，却忘了自己还抓着叶瑾的手腕，察觉触感不对，他猛地松手，脸微红，“抱歉。”
叶瑾搓了搓有些痒的手腕，满不在乎地摇头，注意力在对方的话上，“你继续说。”
“如果顺藤摸瓜的话，或许能找到他们的用意。”
叶瑾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得再去一次墓园？”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叶瑾失落，“早知道我就应该追上去的。”
“不可以！”方执玉声音大了一点，“单枪匹马太危险，如果是圈套，不值得！”
“可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们怎么顺藤摸瓜？”
“等。既然他们能抛出一个诱饵，也能抛出第二个。”
叶瑾恍然大悟，打了个响指，“守株待兔！好方法！”
她拍上方执玉的肩膀，“还得是方学长，现在思路清晰多了。”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叫起来，“也不知道餐厅还有没有吃的。”
“早就关门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山顶的基地，宿舍楼近在眼前。
“唉，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