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相机有些眼熟。
陆绥的眼神躲闪,他不知道面前的姜既月是否做好了准备。
不过对上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他牵起了她的手。
把她带到那间密闭的房子里。
相机里的视频被投到洁白的墙面上。
「画面的开头卡了几秒钟,
整片整片的白色,像是丝绸在浴缸中流动。
画面安静地带着颗粒感,被一块柔软织物包裹。
窸窣的声音是,棉布与裤脚的摩擦,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听到声音便止不住泪的,母亲。
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絮状的光晕
仿佛蛛丝抽离,她便会倒下。
戴着柔软的毛线帽,鬓边只剩下雪白的头皮。」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温暖:“乖小宝,妈妈可能撑不住了”
干裂的嘴唇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
记忆中的妈妈,很爱惜自己的那头黑长发,哪怕那时候最流行的离子烫她也不愿意尝试。
“害!真可惜,看不到女儿出嫁时穿婚纱的样子呢。说不定你以后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反正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要你喜欢就大胆去追,妈妈支持你。最好别找你爸这样的,吓人。”
懊恼中带着幼稚。
抬手的动作生动活泼,她都怀疑母亲是不是就在眼前,一直没走。
“小宝的话,你要照顾好姐姐,别让姐姐被人欺负。妈妈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的小孩,不过有些时候也很敏感。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畏手畏脚的,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看着镜头外的那个人,语气有些哽咽:“小铃铛,还要麻烦你,不要哭太久啊……”
黑暗中,能听见她轻微的呜咽和喘息。
陆绥打开壁灯。
在平坦宽阔的地毯尽端,她静静端坐着,一声不吭。她什么也不答,她只是侧了一下头,身体同大厦般轰然倒塌,散开的长发和散开的音响循环的语音,遮住了她的脸。
一遍又一遍,重复地播着。
他不忍切断两个人的联系,也不忍看她如此消沉。
单膝跪在地毯上,几乎祈求的姿态,抬起早就遍布泪痕的脸,轻声细语:“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那是长时间的流泪导致的,木木地看向他:“相机是谁给你的。”
“是崔艳玲吗?”
“是她。”
姜既月没继续说话,她不怪她偷偷藏下了这段影像。
她反而很感恩,如果没有这个,记忆里的母亲只会变得愈发模糊。
她不想忘记江春雪。
不想只在记忆里搜刮她的声音、气息、体温。
眼泪里更多的是感动,好像它们都在教会她怎样面对告别。
陆绥把散乱凝固的发梢给拨开,露出了那张破碎白瓷娃娃的脸,随后小心翼翼地把泪痕擦掉,再把瓷片贴上。
有些时候恨自己的笨拙,心甘情愿当她依靠的木桩。
但此时此刻,姜既月只想安静地贴在他怀里。
过了很久,她把相机递给了陆绥。
“要给且之看吗?”他试探着。
姜既月被他呆滞的表情逗笑:“你就这么想看我们两个人抱头痛哭的样子吗?”
她的意思是:小男孩就给他一个人哭的自由,让他自己看。
陆绥听到这话悬起的心脏也放了下来。
她一直抱住陆绥不肯松手,害怕一个转身,他就走了。
姜既月一定要抓住这个坚硬的阿布贝贝。
陆绥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宝宝,我不会走。”
他很少喊她“宝宝”,并非不喜欢,而是他始终觉得不够这个称谓不够独特珍贵。
姜既月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带着哭腔:“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是。”
斩钉截铁
他深情地重复着:“只有死亡能将我们的肉|体隔离。”灵魂会恒久交融。
姜既月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她已经无所畏惧。
这四年里,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庆祝自己的每一次生日。
记得那年天气很冷下着暴雨, 那是一个周末,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倒霉的事总会扎堆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点,原本就想买个蛋糕敷衍过去。
打不到的车,无休止的雨。
抱着透明塑料盒站路边的她, 被路过的车轧了满身的水。
半个小时后, 司机取消了订单。
不抱期待地等,那一刻的她只觉得痛苦。
零点后的手机被无数的信息轰炸, 都是刺眼的广告般的生日祝福。
她划开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好像一切都无足轻重,对面霓虹的光在雨幕里黯然失色。
那一串数字, 即便拉黑她也记得,
但最终还是没理由拨通。
直到一个白色的手挥舞着的, 朝她奔来。
他知道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所以在医院绑完绷带就去找姜既月。
“姐, 我来接你了。”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今年的生日与往常不同。
陆绥不会让她的每个等待落空。
她提前地对陆绥说:“你不要给我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但你必须答应我。”
陆绥只管点头:“好好好, 都答应你。”
继续补充:“反正要你兑现的时候, 你必须义无反顾放下一切来到我身边。”
他点着头,其实压根就不需要这个愿望。
就像是一张奖券,不过这次的兑现期限是无限。
4月20日、上午、意大利威尼斯军械库及处女花园、第六十一届威尼斯双年展。
鲜花、织锦、掌声,都送给那个获得最具潜力青年艺术家银狮奖的人。
不知道举办了多少场舞会, 开了多少瓶香槟。
他看着微醺的晚霞, 接通了夕阳彼岸的电话。
“陆教授,恭喜你, 得偿所愿。”
她的开心从来是体现在脸上的。
“你知道的,我所愿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的声音像是通过电流,低沉又性感。
姜既月的笑容狡黠,卖关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乡野艺校成功落地啦!我师父居然在里面当老师。”
陆绥听到后眼睛都亮了,不得不说廖教授的效率是真的高,不过短短两年就建成了。
他的酒窝愈发地深,继续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你的保险箱被我开了。” 姜既月拍了拍手,自豪地说道,“陆绥你好蠢哦,把密码设成我的生日。”
向来分不清姜既月关于好消息和坏消息的定义。
陆绥一听就知道,她还没看保险箱里的东西就沾沾自喜,前来邀功。
低头一笑,回道:“你要不仔细看看里面的东西?”
姜既月刚打开柜门,就给陆绥打电话,根本没细看。
盒子里放的居然是她的毕设!
一颗黑色的异型骷髅心脏。
她的灵感来源是西方恶魔象征的山羊。那个时候的姜既月酷爱一切黑暗系的存在。
这种隐藏着宗教、邪恶、偏见、古老的神秘符号是她想要探索的,于是就创造出了这颗心脏。它可以是欲念邪恶的承装,也可以是善良纯净的献祭。
它本身就是批判地存在在世界上的。
“所以,买下毕设的那个人是你?”
“是我,那是当时唯一和你存在的联系。”
“把它放进保险箱也只是为了不睹物思人。”
他的话语带着淡淡的酒气,顺着风,从大洋彼岸而来。
姜既月哽住了,她猜陆绥现在有点醉意,不然这锯嘴葫芦可能永远都说不出这种话。
“我爱你。”
陆绥的脸上浮着潮红,直白又浓重的思念,被离岸风带走,来到她身边。
“陆绥,你现在清醒吗?”
“我很清醒。”
这点酒还不够他醉。
她的声音在耳畔,宛如海妖的低吟。
“那好,我要你兑现。”
第80章 《雪地微仰》正文完
“我要你带上行李和护照飞去圣彼得堡。”姜既月把那张纸撕成了碎片, 往空中扔去。
它们像是羽毛,高贵地飘扬着,肆意地喧嚣着。
纸是曾经陆绥埋在石膏里的那份, 现在能够兑现。
她瞒着陆绥,租下了策划了这场蜜月,并打算在中途向他求婚。
之所以选择这个地址,是因为姜既月想要走他走过的, 看他看过的风景。
两个人是直接在机场汇合的。
行李被丢在了不远处, 等他们拥抱深吻完,才想起来。
他们只不过是分开了一个月, 甚至上飞机前还通过视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无时无刻不紧紧相拥。
漫步在涅瓦河边上,看着不远处的晚霞。拜占庭式建筑群在光影中格外庄严肃杀。
他们去得时候已经算不上雪季了, 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 变得丑陋不堪, 数月累成的坚冰,在上百年的巴洛克风格的老房房檐上, 滴淌得悠然自得。柏油路的那层薄冰,时时刻刻提醒着行人“注意脚下”。
她俨然很小心, 但还是控制不住打滑, 没有陆绥往领子上那么一提溜,她的尾椎骨大概不保。
姜既月的肢体协调能力不好,就想紧紧抱住陆绥的胳膊,可他却玩心大发, 甩袖跑走。
“陆绥, 你快回来!”刚才的一激灵,以至于姜既月不敢走太快。
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陆绥在前面时刻注意着她, 笑得大声。
她手上也没个支撑,自然气急败坏:“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一般这个时候,他就会自觉地跑回来,牵住姜既月。
可这次却没有。
他跑远了,都看不到人影了。
只留她一人在原地。
最开始她还没来得及生气,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
没过多久,他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回头就看见眼泪汪汪的姜既月:“你不是说不丢下我吗?你个骗子!”
她一边捶着陆绥的肩膀,一边挤眼泪。
“对不起,我去买了双鞋,防滑的。”陆绥看她光打雷不下雨的样子,补充道,“原来失去行动能力这么难受啊,你以后可别把我从轮椅上推下来。”
先前姜既月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他便如此记仇,也不知道老了以后,自己那些陈年旧账会被翻多少次。
她当然没那么好欺负,便气急败坏地回答道:“我又不是在原地等你,刚刚这边走过一个帅哥,金发碧眼,惊为天人,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没忍住?多看几眼?”陆绥的脸都红了,咬牙切齿,“需不需要我帮你打包回家?”
姜既月笑着说道:“这么大方?”
“你……找死是吧”陆绥见她还这么不知好歹,一把揽过细腰,狠狠蹭着颈窝,而后瞬间低落,活脱脱一只落水小狗,“你们两个人见面记得提前通知,我有多远滚多远。”
姜既月粗暴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轻轻拍了一下后脑勺:“小陆狗,你可真好骗。”
随之而来的,就是她被连拖带拽地回了酒店,一顿棍棒教育。
北地的气温依旧不高,他们这几天一直待在酒店,其他欲望被满足了,出门的欲望也就变得很低。
在落地窗前,远眺着冬宫,呼出的气体变成一块水雾,在上面画了两圈。
那个大画家愣是没看出来。
她想着今天晚上必须要出门,这几天乐不思蜀连求婚这么重要的事都快忘了。
得为之后的“荒野求生”做些准备。
两个人吃完晚饭,在街上散步,他们打算去附近的超市购买物资。
结果,刚买完东西就遇上了一大批人在游行示威。
陆绥瞬间反应过来,把她护在身后。
她看见高举的火把,高昂的人群,听见警车鸣笛和浑厚的喊叫。
陆绥的眼神明亮,看向她时多了几分火热,“他们在进行反战争游行。”
姜既月有些担忧,问道:“你之前留学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历过啊。”
他晃了一下神,回答道:“是啊。”目光跟随着游行的队伍远去。
恍惚间她看见游行最前方的人墙中,那是一个年轻的陆绥,但又转瞬即逝。
她坦然地接受了,不论陆绥在哪儿都有着无法轻易湮灭的热血,那份英雄主义的不识时务。
却也正因如此,
她此生对他的爱,才久难愈合。
视线变得模糊。
她回过神,直直地看着他。
两个人的眼神默契地看向对方的嘴唇,混乱的火光似乎增加了一层不知死活的罪恶感。
大家都去参加游行了,根本没人会管一对接吻的小情侣。
他们要去的是距离莫斯科市区很远的郊外,那里有一个湖。至于是否有美丽的传说,他们不得而知。
陆绥租了一辆越野车,可供他们穿越丛林。
在这之前他们还要去一趟加油站。
那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柴油、汽油混合着橡胶塑料融化的气味。
周围静得吓人,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莫名生出一种末日生存大逃杀的即视感。
早上出发还是晴空万里,没过多久就下起了大雪。
陆绥的表情有些凝滞,雪天开车很危险,反观姜既月却很兴奋,因为她幻想着能在雪地里求婚,那样的话,漫天飞舞的雪花都是成了他们的见证。
在茫茫大雪中夜行。
数百万计的雪花颗粒,迎面袭来。
黑暗中只有面前的这的一束灯。
雨刮器和警示灯闪动的频率模拟着心跳声。
哪怕方圆百里只有眼前的一点光,和两个活人,这样的一束车灯能照得很远,他们依旧认为前方是值得冀希的理想之途。
黑夜很快就过去,风雪还在继续。
开快一点还能追到日出。
一缕阳光刺破黑暗,云从粉色变的橙红,像是在烤棉花糖。
阳光照在雪地上居然是闪闪,周围的一切都美得不可方物。
他们到了。
湖面早就结成厚厚的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雪。
站在湖中心,是无法发现它是心形的。
两个人就站在中心,面对着面。
脚下便是数十米深的湖,风吹雪。
她穿了厚厚的棉服,也像是被太阳烤着的小面包。
天气太冷,她的行动不是很方便,在口袋里掏了好久,才掏出了那枚戒指。
结果手套太滑直接掉到了地上。
陆绥笑了,他穿得单薄,没有带手套。
“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单膝下跪,举起了手心里攥的戒指。
“姜既月,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他们两个戴戒指的模样也挺滑稽,她一把摘下手套扔到地上,而后迫不及待地戴上。
没有钻石,不算克拉,这是一枚他纯手工打造的漆艺戒指。
众所周知,第一次做漆艺是会过敏的。
后来就是,
两个人每年都会出游两次,一次在冬天一次在夏天。
马德里的街头,敞篷跑车,他褪去上衣,鲨鱼线清晰可见,单手持着方向盘,放着躁动的音乐,发丝迎着风乱飞。
在薄荷的刺激下,舌尖变得有些麻木。
夏天的最后总想以极致的酷热,耗尽它的一切。
顾不得什么,
只当那个短暂又热烈的夏天,是他们亲热的最后一夜。
薄荷的花语是,再爱我一次;雪地的妄念是,如果不爱我情愿去死。
雪地里,她不需要垫脚,只需要微微仰头
他的回应,永远热烈。
——正文完——
漫长的日子里。
她依旧执着地挑战着陆绥的底线, 乐此不疲地惹火他,而后又满心欢喜地哄着他。
那天,她心血来潮想重拾基础, 学习油画。
名正言顺地霸占了陆绥的工作室。
最开始她是从网上找一些美女的图片,画出来的很有姜既月一如既往的“暗黑风”。
之后不再满足于人物肖像,开始尝试更为复杂的人体,还专门建了一个相册专门用来放符合她审美的“欧美裸/男”。
结果画也没画几幅, 素描本用了五分之一不到, 三分钟热度的她又爱上了尾波冲浪。
再好看的躯体,在美术生眼里都只会变成光影调子, 结构体积。
相册放在那里也就没怎么管。
成功站在冲浪板上时,她还笑嘻嘻地让陆绥给他拍照。
陆绥照片还没拍几张,就被她气得吐血。他无意间滑进了相册里, 看到了那些照片。
“我的不行吗?”
海边的风浪声大, 他的质问的声音好像被浪花淹没。
“啊?你说什么?”
姜既月耳背。
陆绥用双手把她牢牢圈在甲板的护栏上, 手臂凸起的肌肉和筋络,坚硬无法抵挡。
不知道是风浪过大, 还是被她气得,只觉得太阳穴疼。把罪证放在她面前, 靠近姜既月的耳畔, 轻声询问:“我的身材难道不比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