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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微仰(迢锈)


她的一只手支撑在枕边,无论是眼神还是动作都极具侵略性。
一股浓烈烧焦的愈创木香, 有条不紊地由丝丝缕缕,慢慢地攻占包裹他的每一寸细胞。
那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把两人控制在合理的范围。
紧抿着唇,压抑着声音, 略带沙哑地咬牙切齿道:“我只是腿受伤, 又不是废了。”
“你别折腾我。”
说这句话时语气又带着点可怜巴巴。
姜既月瞬间弹开,看他时的眼神都带了点没道德的幸灾乐祸。
“陆教授你身上臭臭的。”
略带嫌弃的表情, 使得陆绥都怀疑地嗅了嗅自己的衣领。
虽说腿受伤不太便利,但他还是尽可能每天保持干净,身上是淡淡的盐水柠檬的香味。
随之对上了姜既月玩味的眼神, 她大言不惭道:“醋酸味儿, 真的好重。”
陆绥瞪大了双眼, 一阵无语。
现在,她, 难道,不该, 好好哄哄吗?
气得他满脸通红, 歪牙咧嘴地威胁道:“姜既月,我真想掐你。”
这种语气在姜既月眼中毫无压迫感,她知道这人有这种想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双大手从她的后颈环过,惩罚的意味明显, 干燥又温暖。
“但更想亲你。”
脑海中浮现出, 不知是在哪一页的书中翻到的一句话:
爱你腹部的十万顷玫瑰,更爱你舌尖小剂量的毒。
此刻的他正沉迷于这种慢性中毒的奇妙感受。
她察觉到大事不妙赶紧溜走。
屋外的挖掘机把蓝花楹同硬块土一同搅翻, 那声音沿着所有刚性物体的表面流转、聚集、碰撞、冲天而起又烟消云散。
医院的楼与楼之间,有着峡谷一般的裂隙,阳光能毫不费力的穿过一楼的棉窗纱。
不知是是否是住院的缘故,他对时光有了更敏锐的洞察,白昼同炎热的日子在慢慢加长。
陆绥在医院住了没几天就出院了,他放心不下手中的项目和学生。
姜既月由于公司事务繁忙也就没功夫像先前这般细致入微地照顾了,她把陆绥交给了自家师父。
走得时候她还把小狗给带走了。
姜既月两只手捏着两只前爪,一脸嫌弃,想着回去可得好好的把给洗涮一遍,乡下的青草地泥土坑,它自是无拘无束。
凭借它豪横的外形和嚣张的个性,没过多久就成了这一村狗霸。
眼下把它带走,倒还生出了几分感伤,圆溜溜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好啦,我们还会回来哒!”姜既月举起小狗爪和轮椅上的那人打招呼。
嘴上说着不伤心的那人不知道躲在哪儿抹眼泪呢?
“不用送了!”她瞥见了门廊后干瘪的小老头。
他一向如此,嘴硬心软。
廖听澜把东西搬上了车,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在之后实验中的半成品,她需要带回去做最后的样品。
溶溶月色,廊前葱郁吊兰不知何时开出白色的小花,她只看了一眼,惊觉。
坐在轮椅上的他肩膀是如此单薄,月华下的白色衬衣犹如蝉翼,随着他咳嗽的起伏,或贴近或远离那结实的肌肉、粗壮却又精美的骨架。
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
“注意安全。”
姜既月一下飞机就赶往公司,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产品研发也在马不停蹄地进行着。
新品发布迫在眉睫,她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你先下班吧。”姜既月看了眼挂钟对着门口的林助理说道。
自从她坐上这个位子后就没吃上过一餐准时的饭。
暗自猜想:果然总裁十有九胃病不是空穴来风,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也得染上,有点想念陆绥的糖醋小排了,不知道他有没有乖乖躺着。
她举起手机的同一时刻,电话铃响了。
声音犹如石涧清溪那般温润。
“月月,有打扰到你工作吗?”
“我好想你。”
对面怔愣,她的这句话就好像条件反射一般,在接通电话的瞬间脱口而出。
说出口后心脏反而突突跳得更甚。
“我也是。”
热恋期的小情侣就是这般,哪怕只是几个小时没见面,哪怕才通过电话不久。
但一当电流接通,想念诉诸于口之时,头皮依旧发麻,耳廓依旧滚烫。
“我想吃糖炒栗子。”
她无厘头地撒了这么一句娇。
或者说是姜既月跳脱思维的支使,反季节的食物总会莫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正如猎猎寒风中的冰激凌,和这炙热灼阳下的糖炒栗。
实际上那是她拿捏准了陆绥的心思,无论自己想要什么他总会费劲心力去弄来,这还在开花的栗子,他又能从何处得来呢?
“等栗子熟了。”
他停顿了半刻,隐去半句。
“点了你最爱的荣鑫斋,应该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外卖就到了。
两个人的电话依旧没有挂断,较劲一般,好像谁先挂谁就输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乡是四月中旬结束,我回来的话应该要到五月份了。”、
“啊?”姜既月有点失落。
“怎么?就这么想我?”陆绥听到后嘴角止不住上扬。
姜既月总不能直接把生日惊喜告诉他吧,连忙应和:“对对对,你早点回来。”最好在四月二十七号前。
“先吃饭吧。”
“不要被我发现你不用轮椅。”
“知道啦。”
一日一日,一周一周。
这边的落日熔于地平,也便知道那边的霓虹闪烁升起。
他偶尔瞥见窗台缝隙的一朵野花,便会想到那日黄裙发丝中夹的几许花瓣。
门前怕人的野猫也好像那个张牙舞爪随时会给你一爪子保护食物的姜小猫。
如果她在,或许会一边念叨一边丢下小鱼干道:“去去,给你吃还这么凶。”
想到这里他翘起的嘴角是藏不住的得意。
姜既月顺着小狗的毛,嫌弃道:“小邋遢,这毛都打结了。”
一连几日她都没功夫管这只小狗。
闲暇的功夫全分给了陆绥那只狗。
此刻看向它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愧疚,咩咩也是个人精,听到这句话立刻用前肢扒拉姜既月的裤腿表示不满。
“好啦,好啦,现在就带你去。”
姜既月带它去了上次的那个宠物店。
去宠物店要经过一层男装区。橱窗里展示的运动型模特甚至没有一张具体的脸,她都能鬼使神差得联想到陆绥穿上的样子。没有片刻的思索就刷卡买下。
可能只有这种冲动消费才能克制住想见他的心。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它明显比上次还要乖。
店长笑着打趣道:“也可能是它为了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勇敢一点。”
姜既月看见了一旁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比格,眼睛都亮了。这只比格不管是体型还是毛色都和咩咩特别像,如果不是那一团蓬松的毛发和前襟坠着白色小珍珠的围兜,她都分不清两只小狗的区别。
姜既月好奇发问:“它的主人呢?”
店长回答道:“它主人没准就在楼上逛街,把它扔这儿叫我们好好打扮一下。”
话里话外暗示出这个主人有些不太着调儿。
姜既月继续问道:“这只狗怎么和我家的长得这么像?”
“这么说来是有点像。”店长手中微微颤抖的小狗,已经吹干像一个宣软蓬松小蛋糕。
把两只狗放在一起对比那就更像了。
它好像有一点抗拒,也可能是害羞,姜既月立马跑到柜台前冲卡:“店长,请把它剪成店里最俊的小帅狗。”
等咩咩的毛都修理好后变得愈加眉清目秀,放在那只小狗边上也毫不逊色。
姜既月没着急回家,她很好奇这只小狗的主人是谁。
没过多久宠物店便走进一位气质姣好的女人。
她的脸很熟悉,眉目温柔。
店长笑脸相迎:“夫人,都打扮好了。”
“唉?为什么要给它戴这个珍珠的,它可是小男子汉。”保养甚好的手慢慢抬起那块一看便知贵价的围兜。
店长满脸疑惑:“它不是母的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姜既月作为中间人说了一句:“它应该是女孩子。”
“什么?”那位夫人先是震惊随后脸色通红,面带愠色但却不让人觉得凶。
姜既月想起来了,这就是之前那个选到同一件衣服的夫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原本去超市的计划也被搁置了。
她气愤地拨了电话:“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狗在你家放了一段日子就从公的变成母的了?”
“陆绥,你最好说实话!”
“陆绥?”
一道声音吸引了在场的两个人,以及电话那头的人。
对面漫不经心地笑道:“妈,你发现的是不是有点晚了。”
梁女士懒得和他掰扯,直接挂断了。
姜既月听到熟悉的声音原本八分的猜想也算是落地了十成十,都来不及生气、紧张、懊恼,肢体率先作出反应。
她脸上乖顺的笑,同甜美的声音一齐出现。
“阿姨您好,我是陆绥的女朋友。”
“或许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因果。”

梁女士的脸上还保持着刚才的震惊, 与此同时多了几分喜出望外。
姜既月把她是如何成为狗主人又是如何成为陆绥女朋友的事一五一十地据实说明。
梁女士最初是满脸疑惑到后来逐渐释然最后万分欣喜。
她激动地问道:“所以你就是当初甩了他的那个小女朋友?”
姜既月尴尬地弱弱应声:“嗯。”
“所以那个让他中途回国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最后还臭不要脸、死皮赖脸追求的人,就是你?”
姜既月的整张脸早已涨得通红, 回答道:“是的。”
她羞愧难当,手指紧紧地攥紧衣服下摆,高考打铃前的时间都没此刻难熬。
下唇都快被她咬出血了,眼下只能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要不是陆绥如此肆意妄为的偷梁换柱行为, 自己不至于在未来婆婆面前抬不起头, 导致初印象稀烂。
她刚想起身鞠躬对不起。
就被笑声给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女士很少能笑到这种地步,笑得喘不上气来。
姜既月木木地站在原地, 道歉的话还在嘴边,就被示意坐下。
“没想到陆绥这小子居然有这种时候,真的笑死我了。”她换了口气, 眼中满是喜悦, “小月, 阿姨真的要谢谢你。是你让我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说到这里梁静樱的眼中浮起浑浊的水雾,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哀伤。
“阿姨, 他原先是怎样的?”
姜既月这才松了一口气,毫无防备地问出了这句话。
她好像能从眼前这个优雅恬淡的女人中看到几分陆绥的样貌。
他的眉眼有三分像母亲, 继承了那股子冷淡疏离, 剩下的几分硬朗挺阔约莫是肖他的父亲。
但陆绥通身的气质完全是他自己锻造的,或冷若冰霜,或如沐春风,或生人勿近, 或悲天悯人。
梁女士不知从何说起。
漫长的停顿之中, 是无数次犹豫后悬而未决的叹息。
梁静樱看向姜既月的眼神变得复杂。
她的双臂从放松的状态变成环抱的姿势,缓慢又坦然地说着:“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的笑意:“他刚出生的时候我也还是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还处于事业的上升期,稀里糊涂就成了母亲。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情绪都很差,是产后抑郁。小陆绥就一直交给他爸和保姆带,对此我一直很愧疚。”
姜既月看着她,默默抓住了那双脱力的手。
仿佛也跟着回到了陆绥的小时候,而此刻她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产后抑郁的无助女人。
梁静樱回握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公司刚好在关键阶段,我和他爸爸,每天都很忙很忙,所以就只能把陆绥交给了保姆带,这样持续了整整四年,这件事我一直恨到现在,午夜梦回时还能听到小孩的哭声。”
梁静樱完全控制不住决堤的泪水,姜既月连忙递上纸巾,她的眉头连同心脏一起被攥紧。
“他才三岁!他才刚会讲话!他才刚会喊妈妈!他就不是爱哭的小孩!”
梁静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杀千刀的保姆,居然趁我不在家把一个三岁小孩关在房间里,哭就拿针扎他,一直关到下午三点我们回家,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她以为三岁的以前的小孩记不住事儿,不巧,我儿子聪明得很,一字一句都记得住,不仅记住了还一直烙在心里,从那时起他就变得不爱讲话,不爱搭理人。”
姜既月听到这里感觉心脏同桌子上的那团废纸已经没两样了。
梁静樱擦干眼泪继续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画画,起初我和他爸都很支持,觉得画画总归能放松一下心情。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他开始长时间不说话,一个人静坐着,随后我们就有意识地禁止他画画,让他出去与人交流。”
“结果那天他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一个人离家出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限制过他做任何事,完完全全的放养教育。但是他爸爸死活不同意他学艺术,所以在大学时期断了他的经济。”
话至此,他那满目疮痍的童年也就慢慢铺展在面前。
眼眶微微湿润她胡乱地擦在了袖子上。
怪不得说画画救了他的命,怪不得那个时候马不停蹄地赶去兼职,怪不得他在国外过得如此艰难。
袖子上的眼泪无法甩到心脏上,因为她摸着只觉空了一块。胸前的空洞,被穿堂风刮骨而过,仿若北风吹过铁丝网,生冷,锈迹斑斑。
她抬头能对上梁静樱布满血丝、充溢泪水的眼睛。
“小月,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希望你能在之后的日子代替我照顾好他。”
姜既月没能想到这只是与未来婆婆见的第一面,如此推心置腹,真挚的嘱托。
换做从前,她可能想都不想就直接同意。
但如今,她没有点头,而是异常坚定地回道: “阿姨,这个要求恐怕我答应不了。”
她哽咽着说道:“不管怎样,母亲这个位置是永远无法被替代的,如果您觉得之前对他有很多亏欠,那之后的日子就请慢慢地弥补。我的存在无非是让他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份爱。”
目的很简单纯粹。
想要他拥有世上最好的。
梁静樱的瞳孔放大,呼吸变得短促,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看上去温柔乖巧的小女孩居然会说出这种话。面对的可能还是自己未来的婆婆。
她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肯定道:“这小子眼光还真不错。”
原先她一直觉得在儿子这段坎坷的感情生涯当中,这小姑娘写下得不过是草草的一笔。远没有自己儿子付出的多,现在看来两人般配的很。
姜既月听到了她这么说,得意地补充道:“我也觉得。”
两人相视一笑,碰了杯。
“走带你逛街去。”作为未来婆婆她肯定是要出点血的。
梁静樱女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挽住姜既月的手腕。
越看越顺眼,小姑娘的模样生得顶好。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
她的五官匀称,比例姣好,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类型,她更像一盏茗品,细细端看她的眼鼻嘴,会发现没有一处不带韵味。但比起古道破落藩篱的荆棘蔷薇,或许幽深雨林中的乔木更贴合她,不借助外力去争夺一片天空一米阳光。
那股神秘又能使人感到安定的气息,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为独特的。
姜既月实在推脱不了就给陆绥发消息。
【将尽月:你妈妈一定要给我买东西怎么办。】
【陆教授:收下吧,她的一片心意。】
她看着陆绥这个备注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几天前陆绥突然打电话给她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先前没处理好的旧桃花,索性就改了。
【将尽月:好吧,回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陆教授:嗯】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拄着拐杖把饭菜端上了桌。
近几天沈老有一些轻微的感冒,福慧园里愈发冷清,只剩下伶仃的咳嗽声和拐杖敲击青石砖的声音。
工地里那些闹事的都被拘留了,经过村支书和他的劝导,老人们也逐渐接受了这件事。
下乡写生的实践活动接近尾声,同学们需要布置一个小型展览。
这几天他和廖听澜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忙着指导布展的事宜。
“陆教授,这版怎么样?”学生拿着重做N版后的展板给他看。眼神中除了疲倦就只剩下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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