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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沈兄手中握书,翻过一页:“没有。”
楚六便又老老实实把松叶松针盖上,他在山上住倒住得惯,毕竟现在整间禅房都跟原来大不一样。
墙上挂着文昌文曲,屋外贴着大红对联,书桌书架笔墨纸砚全是一式两份,比他们在万松书院的学舍还更宽敞更清净。
跟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写的,深山古寺破庙苦书生,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有一样不比家里,庙里得吃素,头天来时楚六还说年节里吃的油大,正好清一清胃,不过七八日的功夫,闻红薯都觉得香。
楚六正扒拉炭火,白菘叩响了门:“公子,有人找。”
沈聿搁下书,走到窗前一看,就见老松下是容家姓纪的管事。
当时放定走大小礼都是这位管事出面,沈聿心如鼓擂,套上衣袍出门,楚六还问:“是谁?又是会馆那些人?你都躲到山上来了,还不消停呢?”
沈聿没有答话,径直出门,踩着薄冰几乎是小跑到树下:“纪管事。”
纪恒拱手作揖:“沈公子。”
他先去了余杭会馆,会馆中的小伙计冯四告诉他,沈公子年前就跑山上普照寺读书去了。
破费了一点碎银,冯四还告诉纪恒,会馆中相中了沈公子,想说回家当女婿的老爷们太多,沈公子只好避出去了。
沈聿还施一礼:“纪管事,不知纪管事来是为何事?”
沈聿每日除在了房中读书作文章之外,还会去普照寺偏殿打坐背书,偏殿清寂,冷风吹得人灵台清明,越到中夜越是清醒。
可偏偏就是在那样清醒的时刻,面向古佛供台和供台上他每日点起的一支清香时,沈聿会暗暗生出一点炽心,期盼有一日朝朝能回心转意。
也许她能想通,也许她能放下,不论如何补偿她都可,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
纪恒打小就是按豪门管事的规格来教导的,文人诗词他没读过几首,以前侍候大姑娘时偶尔听到两句还要回去查书。
但偏偏此刻,他明白沈聿眼中那骤然亮起的火星是为了什么。
纪恒捧出书信:“沈公子,这是姑娘给你的信。”
沈聿心头不住急跳,他出来时手脚分明都是暖和的,听到这句,却觉得四肢血液都向心而去,手指一片冰凉。
“容姑娘……是为何事写信?”薄纸一张,接过去却不敢打开。
纪恒望向沈聿时,拱了拱手:“祝沈公子金榜提名,鹏程万里。”
说完,纪恒转身下山。
沈聿握着那封信,立在松下,山间除了松间野冰化雪的声音外,他便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拆开,只匆匆一眼,山间又只剩下化雪声。
沈聿把落款看了又看,略带薄茧的指尖摩挲过那一笔一划,将那封信拢进袖中。
白菘识得来人是容家的管事,又见公子拿了信站着许久都不动,他不敢上前,可眼看公子站在老松下,整个人被倒灌的山风吹的好似一座冰尊。
估摸着公子再站就要被冻透了,这才跑到松下,小声道:“公子,进屋暖一暖罢。”
楚六的红薯终于烤好了,褐色薯皮烘烤的渗出蜜汁来,他掰开一块呵气吹着递给沈聿:“吃不吃?”
沈聿摇头,还未入夜,他便抱着书本向偏殿去。
点起清香,端坐蒲团,仰视石刻佛像,闭目背起《杂律》来。
纪恒离开普照寺下山,刚坐上马车,就觉眼前一花,一匹快马疾驶而过。
城中裴府内,张宿接到消息就往书房中去,他怀中揣着两封刚送到的信,都是关于容三姑娘的。
裴忌正在写公文,他落笔不停:“报来。”
张宿抽出一封,展开禀报:“容姑娘给沈聿写信了。”
裴忌依旧眉目不动,声音平稳:“而后呢?”
“沈聿没回。”
夏青在蹲在廊外的木栏杆上,心里啧啧,真是郎心如铁。
裴忌没有说话,将手上写了一半的公文继续写完,搁下笔问:“春闱还有几日?”声音颇有些森然。
张宿老实回答:“还有一个月。”跟着他又抽出怀中第二封,展开一瞧,牛眼疑惑,“容姑娘的爹娘和离了。”

殷家收到朝华的信, 知道容寅同意和离。
殷慎当即便道:“趁着容家老太太还没插手,须得快些把此事作定, 免得夜长梦多。”
容寅的耳根实在太软,此时他心灰意懒同意和离,万一叫容老太太知道,出来阻拦,他说不准又会改变主意。
岳氏犹疑:“我看不会,朝朝信上写她爹是当真想通才同意和离的。”
殷慎却冷笑一声:“容家老太太可不会那么想。”老太太想的是佳偶怨偶一辈子都是偶,丧偶再娶, 比有个疯妻要强, 这才不坏了容家的声誉。
隔着窗, 真娘正在教保哥儿给兔子花灯沾耳朵。
元月十五那日一家人要带保哥儿去海子上溜灯, 到时她们坐在冰车上, 保哥儿手里牵着绳, 任兔子灯在冰面上滚。
殷慎看着妹妹:“不能等, 我着人送信给容定则,不论如何,要把放妻书拿到手!”
只要拿到放妻书, 就是给真娘一条生路。
“那要不要提前把朝朝接过来?”岳氏眉心深锁, 深为朝华忧虑, 她夹在中间千万别落了不是。
“不可。”殷慎摇头, “越是这时候, 越不能把她接来, 咱们也得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要是闹得难看, 就怕容家从此不放朝朝过来。”
殷慎准备了长篇说辞, 又特意收拾出一处幽净宅院来,想悄悄将容寅请出来, 和离的事暗地里进行,再不要惊动他人。
谁知容寅根本就不来赴约,只让贴身小厮送了个信匣子来。
殷慎气极:“七尺男儿该如何就如何!做什么畏首畏尾!他是没脸见我?”
容寅确实没脸去见殷慎,他送来的信匣中,有一式两份的和离书,还有一张给朝华的嫁妆单,上面写着三房全部的田产庄子和商铺宅院。
未嫁女不得有私产,只要朝华出嫁,那么这一切就名正言归归在朝华名下。
殷慎岳氏夫妻二人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和离书是到手了,但剩下的东西却是烫手的山芋。
岳氏展开嫁妆单子越看越皱眉:“就算他愿意,老太太也肯点头?”
厚给妆奁发嫁是一回事,拿走一房的全部资产那是另外一回事。
殷慎只捡出了匣中那两封和离书,将嫁妆单又放回匣中:“咱们只要和离书,这些咱们完璧归赵。”
他了却心头一桩大事,长出口气说:“难道咱们家还养不起真娘和朝朝?”
说到哪去,殷家也站得住脚。
两封和离书上都有容寅的私章和手印,只要再盖上真娘的手印,再拿到官衙记档,从此两人就不是夫妻了。
岳氏数着日子:“今儿才初七,衙门要十七才开印,还要再等十天呢。”恨不得眼前时光飞快过去,赶紧到官衙开印的那一天。
“还有,真拿到真娘跟前,她……”
殷慎知道妹妹的性子,他想了想道:“真娘这头可以等,官府那头不能等,你赶紧备几样像样的礼,我到王大人家走一遭去。”
事急从权,先把官印盖下来再说!
岳氏紧备厚礼,殷慎急赶出门,等到夜里喝得半醉,被大纪管事抬进屋后,不等岳氏调了醒酒汤给他。
他一把拉住岳氏的手,指指自己襟前。
岳氏伸手一摸,从衣裳内袋中摸出两张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阿弥陀佛。”岳氏双手合什念了两声佛,恨不能把这两张纸供到公公婆婆的灵案前,让他们在天之灵也知道,真娘如了愿。
岳氏赶紧把和离书收起来,又去拿水盂递给丈夫,防着他要吐,解下厚衣,调来蜜水送到他嘴边。
直到全部忙完,岳氏才想将和离书拿给真娘。
身子一转,那两张纸竟找不见了,岳氏急出一额汗,还是殷慎勉强睁开眼睛:“褥子底下压着。”
岳氏害怕风把纸吹飞,特意压在褥下的。
她自己都笑起来,拢进袖中,吩咐吴妈妈照顾老爷,往真娘房中去。
真娘屋里点起了兔子花灯,她给保哥儿做了一盏,又给阿容也做了盏,五彩纸罩着灯烛,满屋都是红黄暖光。
她就坐在灯下给哥哥缝八宝荷包,这是京里的风俗,开印上衙时百官都要戴的。
看见嫂嫂来,真娘收了针:“嫂嫂怎么这会儿来了?”
岳氏脸上是既欢喜又忧虑的神色,她一路来都捂着袖管,生怕又找不到那两张“救命纸”,进了屋却不敢立时就取出来:“真娘……”
真娘应声,看到岳氏满面踌躇,疑惑道:“怎么?嫂嫂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说?”
她一把乌发散在脑后,目如含波,岳氏将心一横:“容家点头了。”
岳氏说完,就见真娘方才还红扑扑的面颊微微泛白,明波双眸似起涟漪,一字一字念着那句:“容家点头了?”
“是。”岳氏将袖中和离书取出,“你哥哥跑了一趟,连官印都盖上了,就只等你盖上印信了!”
再送回官府去,这事就算坐实了!
真娘是下定了决心要和离的,但她以为和离之前,容寅怎么也该上殷家来。
她甚至还想过,三哥会求她原谅,说不准她还会有些心软,若真是心软了怎办?这一步都迈了出去,不能回头的。
就算她心软了,一年二年他能改,以后呢?他还是会跑出去,也还是会把她留在家中,她不能心软。
谁知容寅根本没回来,就连和离他也只是送信来。
他们俩的情分,竟不值得他赶回来。
真娘接过和离书,方才醒过神:“他还在外头。”
岳氏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小姑子眸中那点涟漪归于平静,下颔微微一点:“也好。”说着真娘取出私印,又拿出印泥。
在和离书上印上了手印。
要说这其中完全没有赌气的成份,岳氏是不信的,但好在这一切到此刻都了结了。
这封和离书几日之后送到容家府上。
容老太太看了眼前直发花,她上回动怒还是小儿子想过继,此时发怒比那时更盛!
“和离?亲族不出面点头,谁准他们和离!”
仆从赶紧去祠堂请容寅,容老夫人又看了一眼和离书,只觉额上青筋直跳,连带着眼皮都在跳。
“混帐东西!”她吸得口气,目光看向楚氏,“去,快叫人把老大叫过来!”
容老太太虽怒,但心里还是明白的,问也没问楚氏知不知道这事,过继的事楚氏能帮忙,和离的她绝不敢伸手。
楚氏满面惊色,吩咐下人赶紧到前面书房请人,又走到老太太身边:“娘别着急,这事……这事会不会弄错了?三弟不敢做这种事。”
楚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正是容寅能做出来的事。
前些日子容寅请家中的帐房把三房这些年有多少资财全都盘点了一遍,这本也是件寻常事,年前盘帐都是盘好的。
容寅想看,只用把算好的账目拿给他就是。
如今想来,那会儿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把三房所有的东西都给朝朝。
老太太还在怒中:“他一个大男人,心灰之下缩进龟壳万事不管便罢,把一房的事全交给女儿也就罢了,如今连过继的养子也不管了?”
跟着又骂真娘:“殷氏糊涂软弱,嫁到容家来,她是上事过宗庙,还是下继了后嗣?当丈夫的不像丈夫,当妻子的不像妻子。”
“这些统统罢了!佳偶怨偶我也都认了!如今朝朝婚事就在眼前,他们俩又发的什么疯?”
竟连殷家也跟着发疯,原来只以为殷家爱重女儿,如今看来若没殷家哪养得出殷氏这样的女儿?!
朝华得到信报来上房时,正与大伯撞上。
她垂首恭立,给大伯行礼请安,大伯却只摆手,看了她一眼,眼中多是惋惜不忍,嘱咐她道:“别在雪底下站着,莫怕,这些事交给大伯。”
朝华自小到大,与大伯都没见过几回,哪曾想到大伯待她这样亲厚。
一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多谢大伯。”
容辰对侄女和颜悦色,对弟弟却一点也不客气,冲进祠堂要拉人,刚进门就见弟弟花白着头发,只看背影哪像是四十岁不到的人。
容辰的性格更像母亲,他是听妻子说过三弟的情状,但没想到一个男人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一肚子训斥的话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变成:“老三,你……你当真要跟殷氏和离?”
容辰现在还能想起来,三弟进京春闱时意气奋发的模样。
那样年轻,那样俊秀,大步迈进门来,不先告诉他省闱考了几名,而是大声向他报喜:“大哥!殷家大哥肯把真娘嫁给我了!”
容辰自小到大就担着宗族重任,一心扑在官场上,不说如履薄冰,也是事事小心,少有弟弟这样恣意快活的时候。
他看弟弟欢喜无状,还老成着脸喝斥他:“端正些,像什么样子。”
容寅笑着跑到大哥身边:“大哥,你娶嫂嫂的时候不高兴?”
容辰那时只是摇头,笑骂一句“不成体统”,恍然回神看弟弟头上的白发竟比他还多,责备的话说不出口。
容寅低声央求:“请大哥看顾朝朝。”
容辰回到顾恩堂,跪在容老夫人面前:“母亲,事已至此,就顺了他们的心愿罢。”
容老夫人满面寒霜,眼看连大儿子都赞同此事,她只说了一句:“他们俩如何,我想管也不管不了,但保哥儿是三房嗣子,不能留在殷家。”
“既已和离,那往后也不用常来常往。”容老太太说着,目光投向窗外,看着站在廊下的朝华。
容老夫人说完这些气还难消,见朝华恭立在顾恩堂廊檐下,攥住楚氏替她抚心口的手道:“我简直没面目去跟孩子张这个口!”
说这话时,她搁在炕桌上的手重重拍了一下,腕间翠镯发出一声脆响。
楚氏赶紧去看老太太的手磕没磕破,自嫁进容家,三十多年也未曾见过婆母如此生气:“娘再生气,也得顾念自个儿的身子骨。”
容老太太又锤了下钿螺花桌:“我要怎么跟孩子说,你那父母不管你的死活,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和离去了。”
“既想着和离,那还为何过继?”
“他们俩倒是出脱了,朝朝怎办?”
骂完了小儿子,老太太又骂大儿子:“他不肯来,你押他也得押来,叫他来看看他自己造下的孽!”
容辰跪定了不动,双手执平拜倒:“母亲息怒。殷家偏自家女儿,咱们家也是偏向老三,人之常情而已。”
“只要咱们自家不声张,外头无人知道两家已经和离,朝朝的婚事,两家也不会不管,各自多出些力。”
“实在不成,就把朝朝记在我与岚娘名下。”
他的官位越高,朝朝能选的人就越好。
楚氏终于捞着机会开口,丈夫一说完,她便接上:“娘,殷家除了求和离,并没想让朝朝拿走三房全部的资财。”
楚氏一个眼色,珊瑚赶忙将红匣递上,楚氏从匣中取出嫁妆单递到老太太面前。
归给三房的容家祖产,老太太自不会允许外嫁女带走。
朝华听到消息时,正在簌爽斋拆看舅妈的信,信中说事情已经办妥,委屈她在容家多留些时日,舅家会想办法将她接出来小住。
冬青跑来报信,朝华披上件斗篷就赶来了,此时一身素装立在廊下。
甘棠芸苓陪在她身后,屋里时不时传来发怒声,大小丫头缩着脖子站在院中不敢动弹,一院的人都噤若寒蝉。
可她耳畔却是轻风吹过松梢的声响。
顾恩堂前的罗汉松上结着细细的冰晶,冰晶被风吹动,好像夏日窗前挂的银制风铃,发出细碎的,晶莹的脆响声。
隔墙种着的一排腊梅花树也正是花时,与寻常黄色腊梅不同,那是一排磬口腊梅。
花黄心紫,香味比素心腊梅更浓,隔墙吹来,只觉香气沾衣。
自小到大,她未曾像此刻这般,由心到身觉得轻松。
仿佛卸下重担般,身心俱清。
堂屋两侧小门通廊道后院,有个花房的小丫头捧着一盆牡丹花正迈过石阶,想将花送到顾恩堂。
这时节的牡丹是暖洞子里催开的,算得贵重。
小丫头的眼睛直直盯着盆中两枝牡丹花,双臂不住发颤,眼看就快要捧不动了。
可她不过是花房的丫头,上院的丫头都无人动作,她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就在她憋得双颊涨红,忍不住快要哭时,听见个声音对她说。
“放下罢。”
小丫头抬起头张皇四顾,是谁在对她说话?
就见三姑娘长眉舒展,目中满是恬静:“把花放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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