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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岳氏忍住眼泪,大年初一不兴哭,她吸了吸鼻子:“今日你回去拜年,什么也别说,这些是大人的该办的事,等你舅舅回来,我们俩会一同上门去。”
两家商量出个办法来。
朝华眉心刚蹙起,就被岳氏紧搂住:“听话,这是大人的事,不该让你再费心了。”
岳氏心中对朝华说不出的怜惜,只等着丈夫回来要好好议一议此事。
和离必是要和离的,就算是央求容寅放真娘一条生路也好。她怕就怕朝朝夹在这中间惹了容家人的厌弃,他们总要替朝朝做打算。
时辰虽早,但因下雪,天色已经大亮了。
岳氏怕误了时辰,拉朝华起身:“年礼的礼单子早就列好了,马车到了就在门口等你,你若要留住几日也行,初三我送信,初五接你回来。”
“要是你祖母大伯母问起宫中事,你就说不知道。”
朝华微诧,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岳氏笑着拍拍她:“最多初三,里头也就散了。”
朝华从头到脚一身新,坐上马车回容家去拜岁。
虽是清晨,城中处处热闹非凡,容家在京城的宅院也一样靠近皇城,马车在胡同巷子穿了几穿便到了容府门前。
容家几世降袭,到上一代时已经无爵位在身,与容家一样的,京中还有几家。
先皇特许这几家不必更改门庭,只将府内逾制处修整过,是以打开大门,朝华便能坐在车中往二门去。
大伯母身边的冬青早早在二门上候着,一瞧见殷家的马车,凑上前便先说吉祥话:“三姑娘新年新喜!”
她这句说完,甘棠笑着摸出个红缎子做的小荷包往她手里一塞。
一路上又有好些小丫头拜年,甘棠预备好的小荷包发到半路就发完了,她只得道:“都记着,晚些给你们补上。”
冬青笑盈盈将朝华引到上房:“三姑娘来得正好,大姑娘才刚回来了!”
容家大姐容令姜,嫁进忠义侯府为世子妃,好容易盼到祖母母亲进京,这些日子不得闲,年初一一大早就来了。
“大姑娘四姑娘和六姑娘都刚到,三姑娘来的刚刚好。”冬青说完,仿佛在找补似的又添了一句,“五姑娘身子不爽利,老太太让亲戚们都别扰了她。”
朝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加快步子往上房去。
暖帘一打,就见祖母身边坐着个一身大红白狐裘衣,发间斜簪金凤的年轻女子。
听见帘动,容令姜抬眉望过来,先是微微一怔,跟着便冲朝华笑了:“朝朝都长那么大了,快过来。”
姐妹间虽差着十岁,但容令姜看着不过二十三四。
朝华知道大伯母时常忧心女儿嫁在侯府日子难过,此时看见姐姐,就知她在侯府过得不错。
“姐姐。”朝华喊了一声上前去,先给祖母大伯母请安,而后又向容令姜行了全礼。
朝华行完礼,令舒和令惜又向她行礼,
姐妹几人互相道新年新喜,才按年齿坐在下首。
珊瑚给朝华几人奉上茶,除了容令姜那杯是元宝茶,余下未出阁的姑娘都是一盅甜枣儿茶。
容老太太一看便不乐:“给元儿也上枣汤。”容令姜是容家这一代中第一个女孩,容老太太给她起的小名就叫元儿。
容令姜接过枣汤,自己笑言:“在祖母这里讨碗甜枣汤,我也能早得贵子了。”
屋中众人都明白的她话里的意思,连年纪最小的令惜都听明白了,大姐姐嫁进侯府七八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她大大方方的说破,容老夫人微笑点头,抚着她的手:“这才好,脾气不变就不急。”
容令姜也确实不急,要不然她也不是如今这个模样,喝了两口甜枣子汤:“还是祖母屋中的枣汤好喝。”
楚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朝华,她先问令姜:“你初一一早来拜岁,你婆婆没说什么罢?”
还未到出嫁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更何况世子妃该在侯府中见客。
容令姜发髻上金凤微颤,唇角含笑:“我也说了该明儿再来的,可婆母催促,我只好早来了。侯爷和世子都在宫里,她让我早些回娘家来探探消息。”
侯府中还有没被召进宫去的弟弟们,这两三日皆心思浮动,可没少到忠义侯夫人面前说胡话。
楚氏握着女儿的手,又看了容老夫人一眼,这才道:“你回去便告诉你婆婆,不必担心侯爷和世子,至多两三天就好了。”
容令姜又笑:“我早就说过,是他们不信。”
见她吃喝如常,婆母虽不敢明着说她,但返身就包着脑袋躺床上装病去了,仿佛这样才是真的忧心丈夫儿子。
楚氏心中略定,又问朝华:“温泉庄上好不好玩?你这一身是你舅妈给新裁的罢?”
“等会儿着人去你舅家报个信,再等等就好了,无事的。”
朝华点头:“舅妈已经得着信了,并不慌乱。”
楚氏一面说“好”一面捏了捏朝华的手心,朝华立时会意,望向容老夫人:“祖母,我想去看看爹爹,给他拜年。”
容老夫人脸上果然又露出恨铁难成钢的神色,当着回娘家的大孙女就轻叹了一声:“你去罢,你爹他……”
没说下去,只锁着眉头冲朝华示意快去。
祖母谈起宫中事都未皱眉,说到父亲时却欲言又止,朝华心中预感不妙,起身行礼,退出上房。
这回是老太太身边的珊瑚引路,珊瑚在上房时活泼讨喜,出了上房便稳重妥帖,她低声对朝华道:“三姑娘等会见了三老爷,也别太伤心了。”
朝华脚下一刹,定定望着珊瑚,唇瓣微张又抿紧,知道珊瑚不会说,她便只催促:“请珊瑚姐姐快些带路。”
这边老宅她从未来过,珊瑚住了半月早已经认清了路,带着朝华走最近的一条到了老宅的祠堂前。
珊瑚伸指指向堂屋:“三老爷日夜宿在祠堂中,老太太和大夫人也是到年前拜祖宗的时候才见到他的。”
朝华已经迈步往里去,就见堂前祖宗的画像前跪着个头发花白的人。
从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七十老翁。
“爹?”朝华轻轻出声。
容寅回过头来,看见朝华,他强笑站起身来,因为久跪,膝盖发麻,整个人踉跄一下才又站稳:“朝朝回来了!”
朝华刚要落泪,容寅急忙出声:“朝朝不哭,大年初一,不能哭的。”
他身形口音还如原来一般无二,可鬓角斑白,哪还有原来风姿逸群的模样。
就如,老宅院中那株梅树,树形尤在,却已经开不出花了。

罗姨娘事发之后, 父女二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朝华万没想到父亲会白了头发,若说原来母亲生病, 父亲就只剩一半精神还在,如今连那一半都没了。
容寅目光中的神采只亮一瞬又黯淡下去,他拉着朝华的手,带朝华去祠堂厢房。
祠堂内外肃穆,厢房也装饰简雅,炉内燃着梅花香饼,屋中香烟升腾。
容寅坐在窗边, 望着庭中冬雪盈树, 半晌才对朝华道:“朝朝, 三房的一切田庄铺子, 金石古玩都理出来了, 今日起就都交给你。”
“爹?”朝华眼泪还凝在眼中。
她心中竟大概明白父亲要说什么, 他此时的神态语气, 与娘告诉她想要和离时的一模一样。
“你娘许久不曾给我写信了,我也没有面目写信给她。”容寅并未转头来看女儿的脸,他目光投得极远, 仿佛想穿过云层, 回到过去。
不是回到带回罗氏的那一年, 还要更远, 他想回到他不断出门游学之前。
“这些天, 我将你娘写给我的每一封信又看了一回。”
开始是看真信。
那些信自真娘发病之后, 容寅便不敢再翻看, 这几月翻出来, 方知真娘的“病根”其实早就埋下了。
跟着他又看“假信”,两边对照着看, 真娘虽病了,可她所思所想从未变过。
“她早就七情郁愤,只是……只是因为四周无人对她不好,所以她也只能忍着。”
容老夫人算是宽厚的婆母,楚氏又实在是个难求的妯娌,外头人瞧她只觉得她泡在糖水里,哪容得她叫苦?
“她对我说了……说了那么多次,而我浑然未觉,只当她还是小女儿的性子。”
容寅一直望着庭外雪树枝丫,像是在说给朝华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今她也该下决断了。”
没有孕事,也没有罗姨娘,真娘心里必有决定。
说完这句容寅缓缓转过身来,看见女儿目中泪光点点,他笑着颔首:“果然。”
“此事我会去给你祖母提,三房也由你来担,保哥儿养在我跟前也好,养在你娘身边也好。”
“你想住在家中那便住在家中,你想去你娘那儿,容家也必不会有人拦你。”
容寅低哑着声音絮絮说了许多,最后他目光含着痛色,对女儿道:“朝朝,你不要灰心,不要选像我这样的人就是。”
朝华从头至尾,除开喊了一声“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步出祠堂,站在庭前廊庑下,半晌才问等在门口珊瑚:“平日我爹都在祠堂?”
珊瑚应声:“是。”一面应着一面垂下眼去,老太太曾想过再给三爷添个侍候的人,不必美貌,只要能照顾三爷的起居就好。
还是大夫人劝解道:“十几年前他便不肯,如今更不会肯的,娘就由着三弟罢,他在家里总好过到外头去。”
真到外面见了什么僧什么道的,更难收场。
容老夫人这才歇了心思,又催促起儿女给朝华说亲。
此时上房屋内就在提起这事。
令舒令惜一离开上房,容老夫人便把罗姨娘和永秀的事告诉了容令姜。
“信中不说,是不想有只言片字落到别人手里,你比小四小六不同,你三叔三婶的事你是看到的。”
容令姜默然,三婶嫁进容家还是她去坐的床。
那会儿她都七八岁了,本不该选她,可当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是三婶特意请她坐床。
容令姜那会儿已经晓事,以为三婶未进门就想先与妯娌处好关系才请她,母亲身边的婆子丫头也全是这么猜测。
可她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坐在喜床上被亲戚们看,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到了那日,三婶虽盖着绣鸳鸯并蒂的红盖头,却似乎知道她的不好意思,凑到她耳边说:“是我想沾大嫂的喜气,也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还从大红喜服里摸出了一把糖塞给她:“我让丫头预备了吃食,等会儿外头开了席,咱们躲在屋里吃。”
令姜握着糖,觉得三婶真是有意思。
三婶确实有意思,母亲要管家,三婶带着她玩。琴棋书画,吃喝玩乐,几乎就没有三嫂不知不会的。
如今她掌着侯府,偶尔与别家夫人们一同玩乐,总被人称赞有巧思,其实都是从三婶身上学来的。
很快三婶便有了身孕,吴地风俗是要讨小孩的口彩,祖母便问家里所有的孩子:“你们三婶肚里怀的是什么?”
三婶立时用广袖捂住肚子,眼巴巴的瞧着她:“元儿,你说!”
容令姜顶着祖母的目光,说出三婶想听的那句话:“是妹妹。”
三婶乐笑出了声!
身边的教养嬷嬷回房就道:“大姑娘真是,老太太想听什么,大姑娘该知道呀。”
那时容令姜已经九岁了,她当然知道祖母想听什么。
她要是说是弟弟,祖母必会开心,可她更想让三婶如愿。
到她出嫁的时候,三婶已经病了两年多,祖母是怎么给三婶请和尚道士瞧病的,她也都看在眼中。
三叔三婶从琴瑟和鸣到人生不复见,她看了全程,这些年时时以此为戒。
如今听说三叔是受人骗,三婶白疯了这么多年,妹妹又因此毁了桩好婚事。
容令姜先是蹙眉,跟着看了母亲一眼,怪不得永秀不来祭祀不拜年,原来是祖母已经不认她了。
“他们俩也就是那般了,你三妹妹却是受父母拖累的。”容老太太长叹一声,“你看看京中可有合适的人家,给你妹妹相看的老实可靠的人。”
容令姜嫁时,朝华七岁,刚能挽发簪环。一别十年,她已出落得纤琼皎然。
这些年容令姜对朝华的事并不陌生,母亲信中时常说朝朝不易,三婶的情分,看着朝朝长大的情分。
让容令姜明知此事难办,还是一口应承下来。
她先是点头,跟着就道:“咱们自然想选个老实可靠的,可老实才是最不可靠的!”
“那个沈家儿郎如此坚忍今科名次怕是不低,听说他相貌也好,到时少不得被人瞧中,退亲的事,咱们再捂也难捂住。”
“到不如快刀斩乱麻,趁着还未开考,先把人选看定,抢在前面将事情定下,也免得日后麻烦。”
容老夫人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
容令姜说话的同时已经做好了打算:“雪灯节家里预备办个小宴,正可请三妹妹去,咱们家既然回了京,少不得也有宴席,我拟个单子,看看能请谁来。”
“不错,本就想开了年办宴的,谁知宫里又出事,等宫里头散了,趁着十五还没过,能请则请。”
容老夫人和容令姜一人一句,只有楚氏托着茶盏不言语。
容老夫人终于看向儿媳:“怎么?你想到什么不必瞒。”
楚氏道:“娘,总得先问问朝朝愿意不愿意。”
容老夫人眉飞入鬓:“怎么?她还得了她爹娘的毛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心中更该有把慧剑,难道还走她父母的老路不成?
楚氏想到八月余杭那场雨,敛眉垂首:“总该问问,别叫她心里不疼快。”
老太太虽觉得过于优柔,但还是皱眉点头:“也成,你抽功夫问一问,劝劝她出去走动,等着别人来挑,不如自己说破!”
楚氏到午间便把朝华请到自己房中:“见到你爹了?”
朝华点头:“见着了。”
京中的容府要比余杭老宅大得多,到底是御赐的府邸,宅后还有一处建起了风墙,墙上开了二十四个风音没洞。
寒冬腊月,北风刮过风墙如闻潮声,穿云裂石。
朝华就在风墙边的听潮亭中坐了小半个时辰,心绪如同风潮起伏,随即又想起,沈聿退亲之前特意到钱塘观潮是不是也是如此心境。
楚氏又道:“朝朝,家里要带着你出门宴饮了。”楚氏握住朝华的手,“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是到外头散散心,认识些闺阁中的女孩,往后在京里也能有些个结伴同游的朋友。”
“大伯母。”朝华倏尔出声,明澄双眸望向楚氏,“我记得大伯母在大姐姐出嫁之前,叮咛她嫁进上京之后要快些交到朋友,别因为是新妇就闷在家中不出门宴饮。”
“大伯母也时常让我交友,是不是因为我娘就是如此,离乡嫁人,没有朋友?”
楚氏怔住,她不意朝华会提这么件十年前的旧事,刚思索如何回应时。
就见朝华冲她点点头:“我愿意去。”
她会去,在娘和离之前,她一切都会按祖母的意思来。

容令姜一直等到廊下点起年景灯, 这才向祖母母亲告辞,带着女儿皎皎回家。
皎皎早就玩累了, 裹在斗蓬酣然甜睡。
容令姜背靠在软枕上,搂着女儿轻声吩咐贴身丫头银珠:“回去把初六宴客的单子拿来我再细瞧瞧。”
银珠是容家跟出来的陪嫁丫头,早就在上房听到老夫人说的,已经想了半天:“原来的单子上,我记着好几家的公子都未议亲。”
跟着银珠便点着手指头,细数出来好几人:“陈阁老家的小儿子,永安伯的次子, 还有乌将军家的小儿子。”
容令姜心中轻叹, 这几个都不是最优人选。依她看来, 朝朝什么样的男儿配不上?该百家来求才是, 却偏偏要矮人一头。
心中正慨叹, 倏地想起什么:“寿花堂和西府是不是也都在留意这几家人?”
如今的侯府夫人虞氏是忠义侯的继妻, 因是续弦, 门第并不高。她入门比容令姜还晚几年,年岁也比继子继儿媳要小得多。
娇嫩得花一般的年纪,很得忠义侯爷的喜爱, 如今膝下有个年刚五岁的小儿子。
要不然, 楚氏也不会担心女儿在侯府中过得不好了。
虞氏美貌温柔, 很得忠义侯的喜爱, 又生下儿子站稳脚跟, 自然要扶持提携娘家。把娘家的姑娘们上嫁, 就是虞家想到的最容易的办法。
容令姜知道虞家的想头, 家族靠着联姻更稳固或更上一层楼, 那都是常事,她并不会指谪什么。
本来容家, 虞家择婿的标准就不同,怕就怕虞氏自己想不明白,因此生事。
另一个丫环玉豆是忠义侯府出身,既忠心又能办事,容令姜一问,她立时就说:“寿花堂不光是留了表姑娘住下,年前又裁衣裳又打首饰头面,应当就是为这场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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