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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朝华托着胳膊掀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去,山间覆着白雪,白雪中一树树红梅腊梅,怪不得处处闻香。
“这边地气热,山里开着好些花,我还听说行宫里这会儿还开桂花呢。”
“行宫?”真娘有些好奇。
岳氏指指山顶:“离咱们隔着一个山头,且远着呢。”
“莫怕,我刚来京城时也觉得京中处处是皇亲贵戚,一举一动都小心,但说句实在话,就跟房子一样,咱们离那些远着呢。”
“必不会遇上的。”
朝华在庄中休养了两日,身上酸疼褪去,就趁天气放晴,穿上暖袄登山赏雪去。
爬了半天山路,隐隐望见山坳间有一片红色,还以为遇到一片梅林,谁知爬到了地方才看清绿叶红瓣,花光灼灼。
哪里是什么朱砂梅,明明是一片小桃林。
芸苓惊讶极了:“这落雪的时节,山里头竟然还能开桃花?”
这一片连积雪也无,地上草根茵绿,而数十步开外便是黑山白雪。
朝华刚欲进桃林摘一枝桃花带回去给母亲和舅妈时,就见林中支着个锦帷,帷前设一细竹帘栊。
隐隐能看见锦帷内坐着人,却瞧不清那人的面目。
帷边侍从三人,一人在烧茶炉,一人打茶扇,茶汤将将滚过一沸,白雾腾腾,茶香袅袅。
甘棠低声道:“姑娘,里头有人,咱们要不要走?”
朝华颔首:“不去林中了,就到林边摘枝桃花带回去。”
二人声音极轻,锦帷边的几人却齐齐停住了手中动作,不等朝华转身,有个满面稚气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侍从上前来。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想摘枝桃花?”
朝华略退半步:“是。”
对方既然问了,也无须小家子气,她大方应道:“不知主人能否行个方便?我们摘了就走,不会叨扰主人赏花。”
少年侍从心道,她若不来,主人也没什么心情赏花。
嘿嘿一乐:“方便得很。”
正在煮茶的侍从轻咳一声:“主人说,桃林本无主,世人皆可赏,请姑娘安心坐下,用一杯茶。”

小侍从扬着张讨喜的笑脸, 伸手便想将容朝华引到桃林中去。
此地离殷家的温泉庄子不远,附近居住的人家也多与殷家家世相仿。
几株桃花开得正好, 晴雪之中能有方寸盛开的桃林,可称得上是是奇景。
花树下珠屏锦帷,帷前细帘用竹丝与金银丝编就,坐在里面能看清外间人一举一动,但从外面看里头,就只能瞧见个囫囵影子。
朝华目光划过一圈,对那小侍从微微一笑:“谢你家主人的美意, 我既是后来的, 自然要让先来者。”
说完侧身吩咐甘棠:“我们带出来的苏糖点心取一盒给这位小哥, 多谢主人赠桃。”
这是用点心换一枝桃花的意思。
小侍从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僵, 这容姑娘怎么不按牌理出牌?
容朝华这两句话说得很轻, 锦帷边煮茶的打扇的侍从却好像人人都听见了, 全都放慢了手上动作。
上山赏雪, 本就想在石凉亭中扫雪烹茶吃点心。男仆挑着游山具,沉璧提溜着个食盒,盒中装着茶叶和点心。
甘棠听到姑娘吩咐, 立时取来一盒苏式点心奉上。
那年轻讨喜的侍从反应极快, 伸手接过, 立时谢道:“多谢姑娘, 请问姑娘是哪一家的, 这糖盒子总要还给姑娘。”
甘棠笑盈盈指了个方位:“漕运司殷家。”
小侍从依旧乐乐呵呵的回道:“我叫夏青, 姐姐叫什么?还点心盒的时候我也好有个说头。”
甘棠觉得这个侍从有些过分热情, 她虽是丫头, 在外也不能轻易透露姓名。笑着说:“小哥只管差人送到门上,门上会送进去的。”
夏青只得咧嘴笑着点头。
朝华并不往锦帷边去, 只在林边一树桃花中择了枝将开未开的。
甘棠芸苓剪下花枝,插在青瓷胆瓶中。
朝华领着丫头摘花插瓶之时,夏青都随候在左右,还端着圆团团一张笑脸,殷勤备至的将朝华一行人送到桃林边。
眼看容朝华走远,夏青的肩膀一下垮了,捧着描金点心盒回到帐前,闷声回话:“主子,容姑娘不肯进来,给了一盒糖。”
帐外做寻常仆从打扮的张宿和赵轸齐齐盯住他。
夏青将糖盒呈到帷内矮桌上,无奈道:“你们俩看着我作什么?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把人家姑娘硬拉进来罢?”
锦帷中人自然是裴忌。
他倒也不是特意来汤山的,只是每岁天寒太后都会赐汤,特许他到行宫别苑用温泉祛骨寒。
来汤山虽非特意,到这处桃林却是特意的。
赵轸不住冲张宿使眼色,张宿比另外二人更知道主子与容三姑娘的纠葛,在西湖船上接应的就是他。
那夜主子受了伤,一边胳膊也不知为何抬不起来,是他为主子包扎的。
脱衣上药之时,从主子怀中闪落一抹金色,“叮当”一声掉在船板上。
张宿定睛一瞧,船板上躺着一只花头小簪。
主子弯下腰,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拾起了小簪,眉间染着笑意对他道:“莫慌,只是暗器。”
张宿那时还不明白为何主子为何高兴,听到暗器二字信以为真!急声进言:“主子小心有毒。”
主子听了先是失笑,而后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那枚小簪,又将那枚花簪“暗器”收进袖中。
张宿不明白主子的意思,既是暗器为何不追查?他问同僚赵轸:“世上可有用花头小簪当暗器的高手?”
赵轸初听时也一样如临大敌,等张宿比划过花头小簪的模样,他乐了。
“怎么着?有姑娘向你掷花簪?哪家的姑娘?西街的面店西施?”说着说着赵轸又紧张起来,“她不会被你一剑戳死了罢?”
张宿摇头:“不是我,是主子。”
赵轸抱着剑,有些失望:“是主子啊……”
主子生得俊朗,偶尔在花灯节时坐车经过市集,便有看灯的小娘子向车中扔掷彩绦彩缕,扔花簪也是寻常。
张宿道:“是,主子还把花簪收起来了。”
赵轸方才还不以为意,听到这句两只眼睛瞪得比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还圆:“来,你从头开始,仔细给我说说!”
张宿说完,赵轸道:“你这傻子!花簪就是容家姑娘的,主子扒了容姑娘的船,容姑娘用花簪扎他。”
他大力拍了拍张宿的肩:“往后容姑娘的事,你切记小心仔细,办得好了,主子必会信重你!”
张宿点头,那是自然的,主子交待的差事,他每一件都很小心仔细,主子本来也很信重他。
后来两次给容三姑娘送东西的是他,去打听容三姑娘定亲书的还是他。
回京城后他把这两件事告诉赵轸,赵轸的脸先青后白:“定……定亲?”主子都已经把人家姑娘的花头小簪留下了,竟然眼睁睁看着人定了亲?
“是。”张宿点头。
“主子还说了什么没有?”
张宿道:“主子说容姑娘选的夫婿不错,往后容姑娘的事便不必禀报了。”
赵轸无言以对,叹息几声,悄悄叮嘱夏青,给主子的晚膳里多备些酒和下酒的小菜。
谁知道容姑娘竟又退了亲!
得到消息的那天,赵轸大乐,拉着张宿夏青就要吃酒。
夏青年轻虽小,人却机灵:“赵哥,怎么就肯定是喜事呢?主子不都说不让禀报了嘛!”
赵轸摸摸夏青的脑袋瓜:“你贴身侍候,可曾见到主子把那小簪扔了?”
夏青恍然大悟,花簪没扔,便是主子心里还记着容姑娘。
不论几分,反正有她。
张宿接收到了赵轸的暗示,问道:“主子,要不要再想个法子见见容姑娘?”
他这话一出口,赵轸和夏青都暗暗翻起了白眼,问得这样直白,主子哪里拉得下脸,这回“偶遇”就已经不容易了!
裴忌没有立时开口,他打开攒花盒,盒中盛满了糖果蜜饯。
金丝枣子、粽仁糖、玉条糖、金橘团,还有半盒是糖稀裹着的鲜果,山楂的,山药豆的,葡萄的。
外头的糖葫芦一支数十枚,盒里的用小竹签串起,一支两枚,青的红的金的,看着就甜牙。
没想到容朝华那么个性子,竟然也爱吃这种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裴忌选了一串金橘,送到唇边。
方才还晴光万里,积雪晶莹如盖了一山银粉,不过片刻就变了天,扬扬洒洒下起细碎雪沫子来。
细雪之中传来铮铮几声琴音。
朝华一行离开桃林,再往上爬了一程山路,石台上有处歇脚凉亭,桃林被人占住,干脆就在凉亭中烹茶赏雪。
仆从在三面设下围幛,几个丫头煮水的煮水,玩雪的玩雪,亭前不一会儿就堆起雪兔雪狮子来。
石桌石凳子罩上了软垫厚布,朝华坐在亭中,甘棠把带出来的琴摆到桌上,轻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不进桃林?”
朝华脱下手筒,轻轻拨动琴弦:“帐中人是个男子。”身边侍候的都是男人,主家总不会是个女子,而且那几个仆从都在听她说话。
拒了他的茶,但也送了他点心,总不能说她失礼。
红炉茶汤,雪案琴台。
朝华的时间精力全花在银针上,已经有许久不曾碰过琴了,初时指法生涩,弹上两曲方才找回手感。
甘棠将那枝红桃摆在琴前,大家也不堆雪打仗了,都围在姑娘身边静静听她弹琴。
风将琴音送到桃林内。
裴忌口中咬着糖金橘,糖衣脆甜,金橘微酸。
他来是想看看她,想知道她是否委屈,是否怫郁愤懑,琴音一响,便不用看了。
自腰间摸出短笛放到唇边,笛音一出,婉转清亮,直透山间雪松云涛。
朝华按住琴弦的指尖微顿,她尽量克制,琴声虽不昂扬,但也绝不算沉郁。自觉并未透露出心底情绪,起码围坐着听琴的甘棠芸苓并没听出来。
可吹笛的人仿佛在这几弦间窥知她怏郁,吹出这么清亮的笛声宽藉她。
芸苓站起身来,向山坳间张望:“是不是方才那个请咱们赏花的人?”
琴音暂歇,笛声却连绵。
朝华指尖微动,琴音又响了起来,跟着竹笛的调子,越响越亮,越响越高,直入云间。
一曲吹罢,琴笛余音还久久萦绕在山间。
朝华缓缓吐出口气来,静待片刻,对方都没再吹奏。
她想到自己刚才拒绝了对方,实在有些小人之心,便又弹起素音,算是感谢。
裴忌放下短笛,听到琴音未绝,眉目一松。
赵轸赶紧上前:“主子,要不要将人再请来?”
“不用了。”
琴音依旧随风送来,裴忌却不再听,起程回去行宫。
待到了行宫,赵轸对张宿道:“容姑娘的事儿你可得再上些心,别下回主子问你,你还答不上来,又落个办事不利。”
到今日还未查出容家缘何与沈聿退亲。
容家越是有意掩藏,就越是事有蹊跷。
张宿刚吃过亏,知道主子口非心是,再说今日这情状,瞎子聋子也明白了,哪里还用兄弟提醒他。
“你放心罢,但凡容姑娘的事,一桩一件都会仔细禀报的。”

山间雪越落越密, 初还能见亭外苍山,片刻间就只能看见白雪茫茫。
朝华在石凉亭中等了片刻, 久不闻笛音再响,心下颇觉憾然,方才应该更客气才是。
甘棠看朝华指尖已经冻得透红,赶紧送上手炉暖筒:“雪越下越大了,今儿怕不能上山顶,姑娘等放晴了再来登山罢。”
朝华颔首。
一行人匆匆下山,刚到殷家门前就碰上了素心, 素心道:“姑娘可回来了, 夫人正要差人上山去寻呢。”
朝华来不及脱厚毛斗蓬, 就抱着那只青瓷胆瓶送到真娘屋中去。
屋中烧了暖地龙, 真娘穿一身软红单衣坐在榻上, 保哥儿坐在她身前, 小手握着枝短画笔, 正在学怎么勾线画画。
岳氏一身家蜜色衣裳挨坐在真娘身边,一手珠一手线,在串珠子箍儿:“保哥儿才多大点?笔还拿不稳倒教他画画了。”
真娘正了正保哥儿的手腕, 回道:“线越勾手就越稳当, 我学画一半功底, 都是从描花样子上来的。”
二人正闲话家常, 暖帘掀起, 朝华抱着枝鲜桃花像阵风似的吹了进来。
真娘讶然:“这大雪的天儿, 从哪儿摘来的桃花?这么短的功夫你就去了一趟武陵源?”踩着鞋子下榻, 走到朝华身边, 口中啧啧称奇,“竟是真花, 我还当你寻了枝绢纱花哄我呢。”
朝华把桃枝递给真娘,拍了拍衣上沾的雪花,解下斗蓬:“顶上那处山坳下大概有泉脉在,地气极暖,开了数十株桃花。”
真娘闻惋惜:“你怎不派人来唤我,这样好的景,我得带上纸笔画下来才是。”
朝华温言笑说:“是想派人来的,可好地方被别人先占去了,过些日子看准了无人咱们再去。”
无主的桃花林,自然先到先得。
真娘抚掌:“大雪中赏桃花想想便有趣儿,我得配几样桃花点心,可惜只能做些果子,要是能配上桃花虾、桃花酢、桃花酒,那才有趣呢。”
真娘说着便将青瓷胆瓶抱到窗边,取出张桃花笺来拟菜单。
朝华换了身单衣,坐到保哥儿身边,看他勾着勾着线笔头就歪了,伸出手正了正。
岳氏看见朝华的动作便弯了眉眼:“你同你……嫂子,连正笔的姿势都一样。”
保哥儿脑袋还低着,笔尖不停,嘴巴却附和岳氏的话:“娘跟姐姐一样。”
真娘刚定了个桃花酥,笑着用笔管点点保哥儿的鼻头:“你翻年就五岁了,还是满口浑叫。”
真娘摇着脑袋叹气儿,保哥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她,他知道他没叫错,是娘在“浑叫”。
朝华教保哥儿画了两笔桃花,又跟母亲舅妈一起用过晚膳。
等院中人都歇下,她才回房抄写病方。
余杭有丢百病的习俗,年暮将至时将一年收着的药饵药方拢在一起烧成灰,把这包灰丢得越远,疾病越不易上门。
虽只是民间的习俗,却是朝华年年都要做的,就跟清明挂柳条,端阳结长命缕一样。
是她自小到大小心翼翼在做的事,是份美好的祈愿。
甘棠捧了盒点心进屋来:“方才桃林中那个叫夏青的小哥来还点心盒子了。”
不光来还点心盒子,还赞她们给的苏式糖点心好吃,说主子也请她们姑娘尝一尝京中的风味。
夏青收点心盒的时候,对裴忌道:“主子,咱们就这么把盒子还回去,是不是太不知礼数了?”
送礼嘛,有来有往,慢慢不就走动起来了。
裴忌当然没有把整盒糖果吃完,只是换了个盒子盛着,就搁在椅子扶手边,伸手就能拿得到。
看主子不说话,夏青自作主张:“要不然咱们也还两盒点心,我看容三姑娘爱吃甜的,预备两盒内造的糖点心。”
还一个盒子,搭上两个盒子,然后再还,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生生不息!
宫阁就建在最大的暖泉泉脉之上,比宫城中烧了地龙还要暖和,裴忌换了一身府青色纱衣坐在殿内,良久微微颔首。
夏青转身刚要走,裴忌又道:“不要桂花的。”
秋冬日是吃桂花甜点心的时节,南造的点心尤爱用干鲜两种桂花调馅,可这一盒甜食中却一点桂花沫也未见。
嫁不了蟾宫折桂的夫婿,她竟连桂花也不吃了?
心中这么想,却还是吩咐夏青不要选有桂花的。
夏青口中应是,转身就翻了个大白眼,飞奔去蜜煎局挑了十好几种南北细点。
麻片糖,寸金糖和云片糕,椒桃片之类是南边吃惯了的,奶馅点心却是北边做的好。
夏青选定一盒,又依样每个都盛出一块,放在个九宫格的食盒中往张宿手里一塞:“呐,我忙,你把这个呈给主子。”
张宿皱眉:“主子那儿不是有一盒糖了么?”
也没听说主子爱吃甜的呀?
夏青啧一声,看看张宿那大个头:“你不懂。”
他把点心送到殷府,终于跟甘棠搭上了话,自报家门道:“方才在林中非是主子不报家门,只因咱们家是国姓,就在顶上住着呢。”
甘棠轻抽口气,既是国姓那便是宗室了,怪不得不报官位爵位,真要报了,她们姑娘怎么也得行礼了。
甘棠对夏青和夏青的主家,观感上又好了几分,这才把名字告诉他。
夏青一口一个“甘棠姐姐”,还笑眯眯问站在甘棠身后,板着一张脸的沉璧:“这位姐姐叫什么?”
直到他笑得脸盘都发僵了,才等来一句。
“沉璧”。
若非夏青是担了重任来的,他高低得问上一句“沉璧姐姐娘家是不是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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