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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只是可惜与你相处的时间太少,就怕今日祭典结束,你又要启程回乡……”
被戳中心事,瞿灵掩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萧煜珏此人酒囊饭袋,万事不通,可仗着天家身份与一脉相传的顶好相貌,在情场一道顺风顺水。
见美人梨花带雨,他当即懂事地将她揉入怀里,好声哄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我心都疼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不妨同我说说,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毫不犹豫替你去了!”
这情话说得一套又一套的,黎梨躲在树后啧啧称奇,她看看三皇子,又看看面无表情摩挲着剑柄的云谏,意有所指地朝他努努嘴。
——你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仔细以后娶不到亲,还不快些学学?
云谏搭在剑柄上的手一顿,朝她翻了个白眼。
那边终于哄得瞿灵抬起头来,少女泪盈于睫:“煜珏哥哥当真要帮我?”
萧煜珏再三保证,瞿灵终于抽噎着说了。
“煜珏哥哥,桐洲实在清苦。那里穷山恶水,连个体面些的侍女都雇不到,平日里裁衣晒书、烹羹煮茶,稍精细点的活儿都得自己动手……我幼时在京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那样的苦?”
说罢,她展开自己的手,原本细嫩的指尖,如今累累伤痕。
萧煜珏心疼坏了,捧着美人的手心呀肝呀叫了一通。
“这也就罢了……”
“我父亲不知听了谁人的撺掇,竟想将我指配给邻乡的一个穷秀才,说什么书香门第才是上等清流,”瞿灵凄凄怨怨,泪如雨下,“他要我祭典过后就回去议亲待嫁……”
“岂有此理!”萧煜珏大怒。
“区区一介秀才,如何配得上你?”他当下就要带瞿灵回去,“妹妹别怕,我现在就去写信给瞿老……”
瞿灵忙拉住他:“我父亲性子固执,这又是家事,你哪里说得动他?”
“那该怎么办?”萧煜珏停在原地,两人一时僵持。
这时候,云谏已经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心下一慌,拉过黎梨就要走。
“别看了,我们回去。”
黎梨正在兴头,哪里肯答应,三两下就推开了他:“你自己回去便是,我还想看看他们有何妙计呢。”
云谏哽了一下,难得委婉:“……你不会想看的。”
黎梨:?
只听见远处的瞿灵又哭了起来:“罢了,只怪我命苦!”
“想来我幼时膏梁锦绣,又与煜珏哥哥你青梅竹马,如此顺当如意,已是把我一生的福气用尽了……如今父亲打定了主意要推我入火坑,我一个姑娘家,好比远塘浮萍,无依无靠,哪里有反抗的力气……”
她哭得好生难过,声声浸泪,柔弱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如雨中梨花一般惹人怜爱。
萧煜珏急得围着她打转:“妹妹胡说什么,你何曾无依无靠了,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煜珏哥哥,既然你这样说——”
瞿灵用力抹了一把泪,豁出去了似的:“我在揽星楼订了桌上好的酒菜,你可要与我同去共饮?”
揽星楼……共饮?
黎梨瞪大了眼,直呼刺激。
谁不知揽星楼是京城出了名的销金窟,酒酽花浓,穷奢极欲,更是贵人们风流密会的佳所……
此情此景,显然酒菜都是噱头,瞿灵是在暗示萧煜珏,她愿意与他谱写一段多情佳话啊!
猝不及防听见贵女表白,不仅黎梨打了个激灵,就连纵横欢场的萧煜珏也险些没反应过来。
“灵儿妹妹,你是说……”
瞿灵咬着唇,细白手指搅弄着衣带,俨然是副情羞意怯的模样。
果然没有女人会不爱自己,萧煜珏大笑:“灵儿放心,我绝不负你!”
那边两人便贴上了脸,遥遥看去,啃得十分起劲。
黎梨又是一阵摇头啧啧:“瞿姑娘这一步棋好险,自古皇家无情种,入三皇子的门,未必就比嫁秀才好……”
正感叹着,便听见一道清越嗓音:“那你呢?”
黎梨回过头,云谏垂着羽睫看她:“你也流着皇家的血,也像他们一样无情?”
黎梨被问懵了一瞬,而后又有些莫名其妙。
“这与你……”何关?
她的话语被远处的一道惊呼声打断。
云谏暗道麻烦,黎梨已经循声转了头,正巧看见萧煜珏将瞿灵按到林地上,转眼间二人衣衫松了大半。
瞿灵推拒道:“这儿不好,我们去揽星楼……”
“好灵儿,可怜可怜我吧,因为筹备祭典,我足足净宿了一个月,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真的忍不住了!”
萧煜珏动作不停,三两下就脱了挡碍:“你放心,这儿少有人来,我们先享乐一场,回去我就抬你进门……”
而后身影起伏,很快喘息声交缠在一处。
这进展太过突然,黎梨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捂住嘴。
云谏头疼地按住额角。
萧煜珏急色,行事又出格,孤男寡女偏僻林间,他会这样做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云谏瞥了眼黎梨。
他早就说了,她不会想看到的。
二人还傻站在树后,总不好叫姑娘家为难,云谏只得深深呼吸,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僵滞。
他佯装无事道:“我们走吧。”
黎梨忙不迭点头,下一刻,那双桃花眼抬起,竟闪满了八卦又兴奋的光:“去哪?”
云谏:?
黎梨:“这儿离得太远了,角度也不好,我实在看不清楚,你快带我换个好位置。”
云谏:……
云谏:“……你做梦。”
见他并没有要挪位的意思,黎梨扫兴地转回去,勉为其难隔着葱茏树影观赏这场活春.宫。
她是个好学不倦的好学生,遇见不懂的问题总会虚心与同窗探讨。
“她为何那样,是不是不乐意,我们要过去救她吗?”
“他这是在做什么,腰不疼吗?”
“哎,他怎么……”
黎梨半躲在树后,接连几次拍开云谏伸来的手,不愿随他离开,还要将满腹的疑问倒在他身上。
她越看越好奇,他越站越煎熬。
少顷,一道无奈叹息声后,暖意落到她眼前。
云谏站她身后,一手伸来捂住了她的双眼。
黎梨茫然眨眨眼,只看得见一片乌胧胧的黑,少年五指像道暖热的门,将多余的纷杂隔绝在外。
黎梨有一瞬间忘了其它,只觉这道门好生粗糙,蹭得她脸上的皮肤都细细地疼。
她有些不解,同是京城乌衣子弟,她自己一双手养得白净细嫩,怎么他掌间就这么多茧子?
难不成,习武练剑这样辛苦?
小郡主兀自走着神。
云谏察觉到她的眼睫微微颤动,扇羽似的挠着他的掌心。
有些痒。
他低下头,轻声拉拢她的注意力:“斋戒一个月了,想不想去吃点好吃的?”
黎梨听见他的嗓音,少年束得利落的马尾辫随之垂下,墨色发梢轻轻划过她的耳畔。
也有些痒。
黎梨心神微动,终于回过头来看他。
云谏收回手:“瞿灵不是说订了桌酒菜?瞧他们的样子,是不会去吃了。”
“据闻揽星楼厨子手艺精湛,菜式堪比国宴……”
他没再往下说,黎梨已经了然,难得向他粲然笑开:
“堪比国宴?”
“珍馐美酒,当然不能辜负!”
云谏敷衍地点点头。
他不在意辜不辜负,他只想赶紧带她离开这里。

第3章 揽星
云谏熟门熟路避开侍从的耳目,带着黎梨溜出行宫,穿过小片野芳佳木,来到宗继山脉的山脚。
此地位处京郊,因着水秀山明、景致如画,向来不缺达官显贵的光顾游玩——有人的地方便有买卖,久而久之,出山口前两方地就多了不少酒家肆馆,渐集聚成了街市的模样。
二人的步伐停在入街口。
时值午间饭点,店家摊贩的吆喝声渐足,浓白炊烟如浪潮翻滚入蓝天,繁华喧嚣,世味浓得近乎浪漫。
黎梨半跟在云谏身后,一双桃花眼水润润地晃着明光,左右顾盼生辉。
只觉姨母说得没错,青灯古佛远远比不上红尘浊酒。
她正歪头听着不远处茶楼的说书声,一片纱白便轻飘飘地从头罩下,将她遮得严实。
是一顶帷帽。
她撩开轻软白纱,看见云谏正抛了块碎银给旁边的小摊贩,手上还多了件骑马披用的薄帔。
他瞥过来一眼:“保不齐有人认得你,不怕被人发现你逃了祭典?”
“自然不怕。”
黎梨说得理直气壮,手上却老实地掩紧了帷纱。
云谏哑了哑,转身笑了:“走吧。”
揽星楼地处街市尽头,临江独栋,雕栏玉砌,被长年的富贵滋养得门庭辉煌,饶是黎梨站在楼前,也忍不住感慨东家豪商好大的手笔。
踏上光滑平整的白玉阶梯,矮胖的掌柜迎上前来,左一眼云谏的箭袖皂靴,工致雁纹暗绣,右一眼黎梨的缀珠罗裙,纤巧彩丝缠香,他脸上笑容又殷勤了十分。
“二位贵客大驾光临,不知可有预订?”
说多错多,黎梨矜持地报了个“瞿”字。
掌柜眼珠子一转,想起确有一位姓瞿的女客订了今日的雅间,当即笑得合不拢嘴:“可算盼到了,雅间都给您二位留着呢!”
二人随他转上三层木梯,才发现这层的装潢暗藏用意。
黎梨悄然掀起帷纱一角,看见原本是窗户的地方厚帘低垂,遮得日光遽暗,只在壁墙燃着如荧豆灯,暗淡的光火点点。
外头仍是青天白日,楼里已经有了醉生梦死的氛围——不愧是名声远扬的销金窟,白日廉耻都影响不了它。
她挑眼打量着沿途紧闭的房门,依稀看见间落朦胧的光影,忽然一顿,驻足停在某间房前。
房内传出丝竹声袅袅,唱着曲儿的伶人歌喉婉转,其中几道男伶嗓音更是优越,甚至不比姨母府中的差。
黎梨不由得多听了几句,这一停顿就引起了掌柜的注意。
“贵人可喜欢这乐声?”掌柜搓着手过来。
不等黎梨作答,他就谄媚着笑道:“这些乐伶都是我们楼里精心调教的,声如黄莺,技艺周全,还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贵人要不要选几个知心体贴的,为您奏乐助个兴?”
“还能选乐伶?”
黎梨来了兴致,正想细问,有道不解风情的嗓音响起:“不能。”
黎梨一顿,颇不愉快地皱起眉。
云谏回身站在廊间,一手仍习惯地搭在剑柄上,背着光看不清神情,似乎察觉不到她的不悦,仍旧否决道:
“不要乐伶。”
此话一出,居中的掌柜徒然感受到两道无形的电光火花迸出,噼里啪啦电得他后颈发麻。
他尴尬笑了笑:“那就……”
黎梨冷冷扯了扯嘴角:“那就什么?你可听清楚了?他说不要。”
掌柜讪讪然,也不知该不该应答。
“既如此,”这边小郡主挺直了脊背,仰着倨傲的头颅吩咐道,“那便不要女伶了,你给我好好挑选男伶即可,姑且选个十个八个吧。”
掌柜:……
他很确定那少年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静止了片刻,云谏迈步从阴影处走出,明灭变化间薄唇线条抿得笔直。
矮胖掌柜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在楼里当年十余年,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而且腰间还别着剑,指不定能拆了他们这层楼。
他赔着笑道打圆场:“啊,饭菜已经备好了,不如我们……”
“歌喉还是次要的。”
黎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夹枪带棒地接道:“劳掌柜多挑些清秀爱笑的男伶,我最讨厌那些成日板着脸的男人。”
瞥了眼那少年的面色,掌柜头更低了。
云谏步伐止住,站在一盏荧灯下,就着微芒稍侧了侧脸,刀裁似的轮廓投下小半片阴影。
果然冷着一张脸。
黎梨抱起双臂,丝毫不输阵地朝他哼了声,等着看他能奈她如何。
谁知云谏只是掀起眼帘,琉璃珠似的眸子晃着灯光,清清凉凉在她腰际转了一圈。
黎梨有些警惕地侧过身。
下一刻,板着脸的少年扬起下颌,朝她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起来。
他生了张清朗的好相貌,笑容却轻狂,在黄沙边关养出的不驯野性顿时展露无遗。
黎梨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云谏向她摊开手,无赖似的:“我没有钱。”
黎梨:……?
云谏:“你连个荷包都没带,配饰也没多余的,可见你也没有钱。”
黎梨:……
云谏语气惋惜:“乐伶的费用,我们付不起,只能作罢了。”
黎梨在帷帽下睁大了眼。
鬼话连篇!方才他买帽子,她都看见他的钱袋了!
世上还有如此不要脸的男子吗?当着掌柜小厮的面说自己没有钱,没钱还来吃姑娘订的酒席,活像个蹭吃蹭喝的地痞无赖,也不怕丢人!
知道他存心不让她如愿,黎梨气得跺脚。
这一下,云谏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惋惜。
想也不用想,此刻的她肯定一如往日被气得双颊绯粉,云谏想起坊间的精怪故事,一直觉得她大概是只桃子成了精。
可惜,眼下隔了道帷帽什么也看不见,他百般遗憾地转回身。
一开口却又有些神清气爽:“掌柜,带路!”
“哎,好嘞。”
好不容易掀过波折,掌柜唯恐再生事,连忙拔快了脚步引路,带着他们来到尽头的雅间前。
“就是这儿了。”
花飞蝶舞的雕纹木门被殷切推开,黎梨提着裙摆先迈了进去。
房内一如楼道,遮光点灯,馨香袅袅,几道缠绵纱幔后以玉屏为隔,眇眇忽忽分出内、外两间。
黎梨没兴致再与他们浪费口舌,直接越过垂曳的纱幔,进了外间就命人布置酒菜。
眼见香美脆味逐一呈上圆桌,月余未见过的山珍海味淋着热油、浇着鲜汤、裹着浓酱,乖巧窝在碗碟中仍人采撷,诱人气息直扑鼻尖。
黎梨的心情霎时放了晴。
小二们布完菜就罗贯退出,云谏正要进门,掌柜却神神秘秘拉住了他:“贵人且慢。”
一只掩着红绸的木托盘被递上,掌柜以手半掩着脸,悄声道:“可别忘了这个。”
云谏眉梢跳了跳。
他未曾来过揽星楼
,却也久闻此地艳名。这掌柜如此鬼祟,指不定盘子上是什么腌臢东西,万万不能稀里糊涂就拿进去。
不然,要是被黎梨看见了,他就算自刎也证明不了心思清白。
于是他问:“这是什么?”
“哎哟,”掌柜一拍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悄悄给他掀起红绸一角,“自然是我们楼里的体贴心意了!”
“您看这几样助兴玩具,有软有硬,有弯有直,都是我们为每位顾客新新打造的,干净又称手!”
“再看这几件新鲜衣裳,有男有女,有……”
“打住!”云谏一口打断。
他不忍直视地拂下红绸:“用不着这些,赶紧拿下去,别再送过来了。”
掌柜一愣:“这……”
楼里也不是没有接待过含蓄的贵客,他很快反应过来,善解人意地从红绸里摸出一只金铃:“那我就只给您留下这个……”
“届时要传个热水、换个床铺什么的,您也不必跑一趟喊人,摇摇铃铛就行。”
云谏:……
“滚。”
房门终于在身后合上,屋内骤静下来。
云谏侧目往里看去。
自梁垂下的纱幔无风微掀,玉屏之后影影绰绰,灯花一声微弱的爆鸣,那道纤细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四周的熏香甜得腻人。
云谏突然意识到,这间绮靡浮艳的房里只剩下他与黎梨二人。
他蓦地有些后悔,即使当时急于脱身,也不该说什么来揽星楼的——这与从一个油锅跳进了另一个油锅有何区别?
“还不进来?”
黎梨耐心告罄。
云谏默不作声地抬手,掐灭了香炉里的熏香。
“来了。”
他稳住面色,镇定步入外间,一晃眼却看见桌上燃着两支明晃晃的红烛,旁侧花窗缀挂着色调冶艳的绸帘,来往映衬之下,满屋都是暧昧的大红。
黎梨正在摘她的帷帽,雪白帷纱被屋里的装饰映照成绯色,远远看去,好像什么龙凤呈祥的喜庆盖头。
她抬眸看过来一眼,无边无际的春潮便拍上了心岸。
云谏觉得自己的腿想要往前走,又想要往后退。
他少有地迟疑:“……你可以自己吃这顿饭吗?”
黎梨朝他翻了个白眼:
“可以,你走的时候帮我叫十个八个男伶过来。”

云谏默了默,抬腿往桌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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