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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吹拂的港湾(岐茶)


陈曼仪长得很漂亮,她在一家酒吧唱歌,唱的不好也能收着最高的价格,在那里她遇到一个酒后失意的男人,他给她一百美金,请她唱一首印第安组合“红番吉他”的《always in my heart》(注1)。一夜风流之后,那个男人沉默着在窗前抽烟,窗台上的相框里有一张照片,巨大的石块堆积成小山,孤独伫立在浩瀚的星河的下方。
男人问她这是哪里,陈曼仪说那是高棉的吴哥窟,听说他父亲是那里一个很有钱的富商,说不定会愿意给她出下半生的生活费。
男人听完后嗤笑道:“那里能有什么富商?高棉是东南亚最穷的国家,这个国家打了很多年的战,先是独立战争,然后内战,内战结束后继续内战,人口从七百多万锐减五百多万,随*后又是对外战争,直到去年,在国际的压力下,国内才恢复到和平状态。”
他旋即眼神一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吴哥窟看一看?”
陈曼仪选择跟安明走也是一时冲动,她认为这个男人十分英俊,身上有着放荡不羁的魅力和若隐若现的隐忍,他像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一边强调守序,一边在失衡。
1994年,吴哥还驻扎着红色高棉的军队,联合国官员留在金边,每日敦促国内停战,除了密林中偶有枪声,全国各地都接近恢复到和平的状态。
陈曼仪就这样跟着那个名叫安明男人来到暹粒。
她问他为什么要来,他说因为他是浪子,浪子就应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安明又问陈曼仪为什么答应和他一起过来。
陈曼仪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叫做无脚鸟,这种鸟终其一生都在飞翔,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会落地,她就是那只无脚鸟。
安明说她在胡说八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鸟,所有的鸟都要停下来休息,如果它们一直飞,不停地在天空上游荡,又怎么会繁衍后代?这种鸟在一开始就灭绝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因为太需要自由,另外一个是太恐惧没有约束的自由。
最后却相遇在这里。
吴哥窟建在一片巨大的沼泽上,山林与湖泊在此交汇,穿过布爬满藤蔓的密林,平原荒莽辽阔,巨大的庙宇残骸就耸立在平原上,庙山重重叠叠,石板上依稀可见残留的刻痕。
上世纪五十年代欧洲曾经流行一个传说,一位传教士声称他在高棉北部密林中发现神迹,十年后,法国人找到这座荒废的古城,当他们发现它的时候,树种已经深入岩层之下,肆意在石墙缝隙中蔓延生长,残颓的庙宇被藤蔓树枝缠绕,战争留下的弹痕深深嵌在石壁之上。
战争结束后,即便形式依然动荡,但来往吴哥的旅人已经多了起来,他们在执抢人员的注视下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这里本来不是什么适合长期停留的地方,而且见到的只是一大堆石头。
懂过去那段历史的的会觉得这很赞,不懂的也许会觉得石头堆还算得上好看,也就仅此而已,除了国际上那些停留在这里的文化遗迹修复师,谁都没办法讲出更多神乎其神的话。
陈曼仪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开始,心中不由涌起巨大的震撼与恐慌。
她震撼于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和落后的国家相比,这处遗迹是如此的灿烂辉煌,就仿佛这一瞬间......一瞬间间犹如从沙漠踏足绿洲、从混沌的蛮荒进入灿烂的文明!
安明站在他身边,正仰望着石窟顶上雕刻的三千仙女像,精美的线条飘逸灵动。
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树,黄土之上只有风的声音,穿越倾颓的古庙,吹得叶子哗哗作响。
“国王使用30万工人和6000头大象来建造吴哥窟,只用了三十年就建造完成,比起欧洲那些花费几百年都未修建成功的教堂,吴哥窟是真正的神迹。“和他们一起进来的本地向导介绍道。
曼仪问安明想到了什么,安明说:“中国有长城兵马俑,埃及有金字塔拉美西斯神庙,都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却没有用上很多年就修建完成,和其他那些知名的文明遗址相比,吴哥也算不了什么,它是很美丽,但在历史的长河里,它也只能算是沧海一沙砾。”
陪他们一起来的向导忍不住笑了起来。
曼仪问他笑什么。
他说:“没有长城兵马俑,中国依然是一个强大的东方古国,同样没有金字塔,埃及作为北非霸主也不会寂寂无名,但没有吴哥,就真的没有人会听到高棉的声音。对你们来说,文化古迹太多没有什么是特殊的,但对我们来说,吴哥窟的的确确是高棉人的骄傲。”
曼仪的心就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上去一样,透着细密的疼痛。
他们漫步在长满灰褐色的台阶上,沿途路过多断肢残臂的神像,有些是因为时间太长,没能熬过风雨的摧残,还有些是在殖民与战乱中遗失的。
陈曼仪落在后头,她身边走着那位本地向导。
那真的是一位本地人,剧组从当地请他过来参加拍摄,他没有任何演艺经历,在镜头面前显得十分局促。
“您是暹粒人?”曼仪问。
“是,是的。”
“您在这里很多年了吗?”
“我从生下来就住在这里。”
“您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叫陈升红,据说也是暹粒人,十分富有。”
向导瞪大了眼睛,脖子胀得通红。
“他......他......”
“你认识他?”陈曼仪呆住。
“听过。”
“他在哪里?”陈曼仪焦急地问道。
向导低下头:“他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过去死过很多人,他也是那些人之一。”
陈曼仪没有说话。
风声更大了一些,呜咽着穿过石墙。
“您认识他?”
“不,不认识。”陈曼仪说,她低下头,任由烈阳晒在自己的头顶。
吴哥王城中央是巨大的须弥山,金刚佛塔耸立,1860法国人亨利乘坐水上竹艇从泰国的尖竹汶府到达高棉,自金边一路向北来到这处密林,在丛林深处他发现了这处瑰宝,回到巴黎后他公布了自己的周游手迹,从此吴哥才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样恢弘的神庙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废弃,恰恰是高棉的国王不再留恋它。
曼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心里其实谈不上为那个陌生人而悲痛,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连他的名字都是刚刚才知道,无论生与死他在她的生活中能起到的作用都微乎其微。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知道这些话可以对谁说,对安明讲当然毫无意义,她和他认识不过几天,他们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脸,但是实际上根本不一样,这种巨大的差距只有曼仪站在庙山下才能明白。
如果一定要说,她选择把自己的心事讲给树洞听。
“你在说什么?”安明远远看到了曼仪的动作,他走过来,随意地问道。
“我在说这里真美,如果有机会,我以后还想再来一次。”
“这还不简单?”安明失笑,“想来就可以过来。”
“哪有那么简单。”曼仪淡淡道。
他那一句想来就来,她母亲终其一生都没有等到。
“如果时间可以凝固就好了,你说对吗?”曼仪笑道,她声音轻盈,仿佛飘散在风中,“如果时间不会这样残忍地往前流逝,吴哥窟就不会被废弃,它依然如从前那样金碧辉煌,雄伟壮观。
安明笑道:“不,我不想,如果时间一直停滞在某一个点,就像你讲的那样,那人生也会枯燥无味,我没有办法去看最好的日出和夕阳,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你。”
曼仪弯起的唇角慢慢落了下来。
“是吗?”她自嘲地笑了笑,她的语气有些冷,有那么一瞬间站在她身边的程良西从她身上重新看到了盛嘉宜的影子。

“停一下。”郑安容叫停了拍摄。
盛嘉宜和程良西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表情。
“前面不错。”郑安容皱着眉头看着摄影里的片段,剧组几个摄影师会从不同角度拍摄上万条素材供他选取,但郑安容无论是看哪个机位的角度,都不能满意盛嘉宜最后表现出来的状态。
“嘉宜你最后的感觉不对。”
“哪里不对?”盛嘉宜问。
“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那就是对的。”
程良西给盛嘉宜比了一个大拇指,全香江只有她敢这么直言顶撞郑安容,对他板着脸,公然反驳他的艺术创想。
程良西虽然大牌,但是在拍摄的事情上一向是很听导演的话。
“你的理解有一点问题,嘉宜。”
“你都不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怎么理解?”盛嘉宜不管不顾坐在了台阶上,“我们已经拍了二十七遍这个镜头,再拍下去别说是七天,雨季就要过去了导演,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演员过来都不会比我演得更好了,你不能为了挑剔而挑剔。”
郑安容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抱怨,平淡地道:“你出戏了,你最后根本不是在演陈曼仪,你在演你自己。”
“我没有。”盛嘉宜下意识反驳。
“我来讲一讲你的习惯吧,你很喜欢用两种方法来拍电影,一种是依靠自己的感知,去模仿你可能见过的同样的情绪,这是你在拍《霓虹》的时候就学会的,当时你刚进入演员这个行列,没有学习任何技巧,像一张白纸一样,我让你怎么演就怎么演,那个阶段你演自己演得最多,偶尔会有灵光突现的时候,爆发出强大的感情张力,这个其实就是天赋,嘉宜。”
“另外一种像是你跟何季韩合作后从他身上学来的,他很擅长控制表演的节奏和面部表情,这也是一种非常适合商业电影的表演技巧,用好了实际上是一种炫技。我以前在你身上没有看到过,这一次拍你的时候发现却你用的十分娴熟,你会刻意控制哭和笑时候的面部线条,制造一种你很会演的感觉,我说的对吗?”
盛嘉宜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你有了顶级的技术和精细的细节处理能力,反而渐渐不动真感情,我知道你演得很好,可是我不会为了你流泪,良西也知道你演得很好,正因为他知道你在演,他能清楚认识到你是盛嘉宜演出来的角色,所以他在最后一刻钟的时候也分神了。”
“嘉宜,我们这个剧本和你以前演过的都不一样,你从前接了太多让人一见钟情的角色,但那是因为你足够漂亮,你的脸让一见钟情四个字有说服力。这一次我不要你这么演,我不希望看电影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脸上,安明是个有妇之夫,除此之外他还是个看似风流实际上理性自持的人,他没有看上去那么随意,但你得勾引他,以一种不那么媚俗的方式让他沉沦,而不是用你自己本身的冷意去逼退他。”
“陈曼仪和安明之间只有三天时间,我还是那个问题,陈曼仪为什么要走,以及她为什么要提前离开港口,这个问题你到底想明白没有?你不能只是念我给你的台词,你得搞懂为什么陈曼仪要说这些话。”
这还是郑安容第一次用这样重的语气责怪盛嘉宜。
“没有。”盛嘉宜说。
她如果想明白了就就不会挨这么平白无故的一顿骂了。
“导演我想不明白。”她抬高声音,“你给我的信息真的太少了,你要我演自己,又不让我演自己,可是我不是陈曼仪,你也不是,你怎么知道真正的陈曼仪是怎么想的?万一她就像我这样呢?”
郑安容顿住,他转头去问那个向导:“吴先生,除了吴哥窟外,你们这里还有没有那样的景点,既是失落的遗迹,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又是能够代表这你们这个民族的骄傲。”
向导想了想,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有一座柏威夏寺,在柬泰边境,但是那里不适合过去,先生,那边很不稳定。”
“好吧。”郑安容很遗憾,“我希望嘉宜能对高棉了解得多一些,又怕她了解太多,毕竟对陈曼仪来说,这里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呐。”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盛嘉宜心情有些不好,自顾自上楼洗澡,将一行人扔在楼下。
程良西叫她几声没有回应,转头对郑安容抱怨:“她最近本来就不顺利,你这么说她干什么?导演,佳慧演的你也不满意,嘉宜演得也不满意,香江两位影后出马都搞不定你,我看就是你太挑剔了。”
陈良西觉得盛嘉宜演得挺好的,至少他不觉得比起她过去的水平有所下降,反而还有明显的提升,盛嘉宜刚开始演戏的时候不懂得使用技巧,一旦遇到她从未触碰过的人物心理,就会出现明显的生疏反应,而且她长得漂亮,并不敢用力做动作,偶尔的时候也会显得脸部僵硬,只不过郑安容合理剪掉了她这种镜头,使她看起来‘演技精湛’。
现在这些缺点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她已经能在各种场景中切换自如,控制自己细微的眼神变化,但依然被郑安容批评,程良西也不免有些替盛嘉宜喊冤。
“我对佳慧和嘉宜都很满意。”郑安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嘉宜还有提高的空间,她还很年轻,只花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精力在电影上,就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如果她愿意多费一点功夫,她可以成为一代传奇。“
“人家跟我们不一样,志气不一定在电影上面。”程良西打开烟盒,掏出一根香烟点燃,“她跟我说过几次她不喜欢做演员。”
“她都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作品,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郑安容伸出手,“给我一根。”
“呐。”
两人站在氤氲的烟雾里,看着天边霞光被日头烤成鲜艳的朱红色。
“我要跟你讲实话,我也没搞懂你这个故事。”程良西吐出一口烟圈,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不重要。”郑安容如是道。
程良西:......
“我改过很多次剧本,一开始想叫嘉宜演佳慧那个角色,后来她接了别的电影,佳慧的档期正好空出来,我想着那就佳慧好了。你也清楚,在台北的时候我们拍得很挣扎,无论怎么改剧本都不够有说服力,有时候男人出轨未必是因为女人多么邪魅妖娆对吧?电影里面都快要把身为第三者的女人都脸谱化了,而且你——”郑安容指了指程良西,“看上去就有点风流和神经质,像是会爱一千个女人,但这一千个女人都走不进你心里的样子。”
程良西:......
“你讲戏就讲戏,不要骂人。“
“这不重要。”郑安容示意他不要打断,“中途你和佳慧回香江,我全世界到处跑寻找灵感,我在想到底要怎么拍才能拍出我想要的感觉。”
“你消失了两个月,我们都以为你找个寺庙出家了。”程良西讽刺道。
“我去了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郑安容淡淡道,“的确有很多寺庙。”
程良西觉得今日不宜说话。
“在帕苏帕提神庙门口——那是尼泊尔最大的印度教神庙,也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湿婆神庙之一,我遇到几个僧人在扫地,透过扬起的黄色灰尘,我看到日轮正好落在神庙金色的屋顶上,一棵巨大的古树穿过顶部,将光分割的七零八落。”
“这跟你的电影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又不是印度教信徒。”郑安容闭上眼睛,“但是你要知道,在印度教教义里,湿婆是毁灭,而毁灭意味着再生,就在那座神庙的下方,现代和古老,庄严和颓废,跨越时间性别信仰的震撼席卷每一个人,我看惯了香江数不清的摩天大厦,却依然在那个瞬间为那座孤独的神庙而折服。”
“那是一种宏大的美,理性在它面前一败涂地,你只要明白那一刻的感觉你就会知道,什么现代文明、利益社会、尔虞我诈,在神圣的美丽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它跨越时间、肤色、种族,千年而来它更古不变,它未必是崭新的华美的,它可能是颓垣的腐烂的,但毫无疑问它是永恒的,无论你多么地成功富有,多么地权势滔天,你依然会为此而叹息乃至屈服。”
“从那里回来后,我就开始琢磨着要把嘉宜叫回来拍完这部电影,因为香江这么多演员里,只有她拥有这样的气质,典雅高贵,冷静理性,清冷又不失妩媚,有灵气又没有名利场的风尘和妖气,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强烈的自毁性冲动,但是她又有求生的意志,她在清醒地放任自己灵魂死去,我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痛苦,自我囚禁的痛苦.......她不自由,但追求自由......那种被摧残打压后依然顽强生长的美,就像东南亚这些被掩盖上千年的神庙一样.......一旦她破土而出,一定会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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