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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吹拂的港湾(岐茶)


“我听说了有剧组进入吴哥,这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没有任何电影团队被允许进入我们的神庙拍摄。和吴哥相比,柏威夏寺没有那么宏大壮观,不过也很漂亮。”
跟着温敏昂一行,这段旅途的未知少了许多。
盛嘉宜忍不住夸赞徐明砚:“徐先生,你真的很man唉,这么快就能找到靠谱的方案。”
“毕竟我也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啊。”徐明砚感慨,“盛小姐,下次你再挑一个偏远的地方拍戏,我一定要慎重探班。”
盛嘉宜有些不满:“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他们从一座名叫斯拉恩(Sra’aem)的小镇穿过,忽略路边停满的迷彩车——温敏昂手中有通行证,足以带着身后这五辆车畅通无阻越过柬泰边境,仅仅相隔几公里,他们就绕过孤悬的高崖,进入呵叻高原。
“如果要从高棉进入这座寺庙,那可不容易,你有两种选择,要么攀爬五百米的断崖,要么从山中一条小路上去,那座山里到处都是地雷,据说有上万枚地雷埋在肉眼不可见的土坡下,虽然国际排雷组织一直在清扫,但是战争没有结束,就有新的地雷不断埋下去。”事后温敏昂解释道,“当然有安全的路上山,不然红色高棉也没办法上去,对吧,但我想徐先生和盛小姐不会喜欢那样惊险的方式。”
“您说的很对。”徐明砚笑道,“我很欣赏你,温先生,我听说您常年在吴哥遗迹考察,修复颓废的遗址。”
“我来往吴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除了特殊时期,剩余的时候我都竭尽全力寻找废弃古城的踪迹,我会测绘地图,给建筑绘像,研究它们的结构以及破损的程度。”
“值得尊敬的工作。”
“我很感谢徐先生能这样评价我,您来自于一个亚洲巨富家族,我听闻您的家族在极盛时期曾经蝉联过近十年亚洲首富的位置,积累了庞大的不可想像的财富和资源,如果您愿意支持文明遗址的修复工作,我想对我们来说会是一个非常大的帮助。”温敏昂笑眯眯的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盛嘉宜正用手遮住太阳仰头看那座寺庙废弃的庙檐,闻言噗嗤一笑:“温先生,你这可真是找对人了,我想徐先生很乐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对不对。”
盛嘉宜冲徐明砚眨了眨眼。
徐明砚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当然,盛小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温先生,我很愿意建立一个基金会来支持你的工作,我的助理之后会联系你,或者你有需要,也可以通过吴先生来找我。”
“great!”温敏昂谄媚道,“看得出你们二位十分相爱。”
盛嘉宜:......
“事实上我们两个......”
“我知道。”温敏昂神色严肃,“我知道盛小姐是位很有名的大明星,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将二位的感情讲出去。”
盛嘉宜:......
这法国佬怎么懂这么多?
她内心腹诽着看向徐明砚,却发现他正噙着笑看向她。
盛嘉宜心中一跳。
不是心动。
是警惕。
以她对徐先生浅薄的了解,对方看起来彬彬有礼人模狗样,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说他此次前来没有什么企图,盛嘉宜是绝对不相信的。
如果一个男人很有钱,他追女孩子的时候愿意花钱,那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却不能证明任何爱意,而如果一个男人既有钱,又愿意花钱,还愿意带女孩去看一些新鲜玩意,就比如迎着灿烂的阳光,穿越高棉风雨飘摇的北部,跨越国境边线,只为让你看一眼这座在纸币上见过的,极难窥见全貌的断壁残垣——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如果没有国际文化官员的引路,在穿过Sra’aem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当作特殊人员抓捕了。
总之如果有一个男人这么做了,那就要小心了。
他一定是个很懂得如何打动女孩内心的人。
倘若安明有他一半的勇气,曼仪都不会抛下他独自回到香江。
站在灼热的阳光下,盛嘉宜有那么一瞬间体会到了曼仪那复杂而敏感的心思。

第26章 花样年华
吴哥遗址之所以能建成,大部分要归功于太阳王苏利耶二世,那是高棉最伟大的君王之一,在他的手上,这个王朝开疆拓土,统治范围一度占据大半个中南半岛。
在中国古代,这个王朝也被称为真腊,在许多游记中,它是极其繁华的国度,港口来往旅客络绎不绝,商贸交易源源不断。
在数座寺庙中,只有柏威夏寺的建设格外长一些,花费了王国一百多年的时间。
黑色的石块堆积成庞然大物,五层庙宇交叠,断裂的石柱沿着山脉的坡度层层向上,人从宫殿的第一道门前攀爬,穿越五重庙宇,直到顶峰,就如沿着须弥山一直登临神界。
从断崖望下去,能看到高棉境内绵长的稻田与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湖泊。
据说这里离洞里萨湖很近,那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但是晴天眺望远方,一片迷蒙,只有空气里因为过高温度而浮动的水波纹,以及黄色的土坡,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好看吗?”徐明砚站在树荫下面,很好奇盛嘉宜到底能感受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比起吴哥窟怎么样?”
“还好吧。”盛嘉宜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这里是一堆石头,吴哥窟是一大堆石头。”
徐明砚:......
“盛小姐真知灼见。”他感慨,“十分有见地。”
不远千里过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该不该说盛小姐这个艺术天赋真的有待商榷,徐明砚现在相信她演戏演得好,纯靠有一个智商颇高的大脑了。
“盛小姐的确讲得很有道理。”温敏昂操着一口飘逸的英语接话道,“柏威夏寺大概在你们中国人唐代时期,或许最晚是宋代湿气,就建成了,但它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地方,上千年来这座湿婆庙一直被遗弃在悬崖上,吴哥窟被确立为世界文化遗产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带头找了十多个国家的专家到高棉来勘查遗址,关于柏威夏寺要不要纳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个问题,各方一直争论不休。”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争议?”盛嘉宜找了处地方坐下,“国际海牙法庭不是早就宣布将这座寺庙判给了高棉了?”
“但是你会发现从高棉进入这座湿婆庙很困难,暹罗却很方便,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奇妙之处了,海牙法庭显然并没有想好好解决问题,只是想和稀泥,而当时这座神庙还没有那样的名气,双方却都利用了这一点,六七十年代恰好是亚洲经济的腾飞时期,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获得民族独立,急需要建立认同感的时候,一座有着一定历史意义的庙宇就变得至关重要,在一系列小题大做后,高棉与暹罗两边人民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一度动用武力,导致两国断交。”
“一旦柏威夏寺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它就会像吴哥那样,成为一个民族骄傲的象征。”
“在高棉王朝时期,柏威夏寺在帝国的正中心,是高棉人光辉的记忆,后来暹罗人强大起来,占据高棉,它又成了暹罗人的勋章。法国进入中南半岛后,暹罗后被迫割让这部分土地还给高棉,在他们看来,民族的弱小使得他们失去了它,于是它又成了那不可抹去的屈辱的印迹。”
“盛小姐,教科文因为这样的情况回避于从文明的角度对寺庙作出裁决,它看起来无足轻重,但是它的归属决定了我们这些国际上的第三者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来观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们尊重哪个民族的信仰和过去,以及,殖民的历史到底正确还是错误。”
“盛小姐,我是个法国人,我也是个高棉人,说句实话我还算半个华人,但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讲,殖民地人民看来殖民当然是悲痛的过往,但对于许多宗主国的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为落后的土地带来了先进的文明,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这些先进的机器和超前的理念,虽然他们把这里搞得支离破碎,但现代化的确已在进程中。”
“你看,倘若把柏威夏寺给了暹罗,这一切就被推翻了,没有人想承认自己的过去是一段错误,回忆总是美好的,你有关于你的定义,我有关于我的,我们谁都不想退让。”
盛嘉宜沉默了许久,她坐在拱形的窗檐上,就在不远处是深色的腕口大小的锁链,三条锁链背后就是断崖。
天上飞过体型巨大的鸟,不知道是苍鹰还是金雕。
寺庙附近有营房,有持木仓的士兵,也有身穿红衣的僧衣,虽然数量极少,但这里并不是盛嘉宜想象中的那样人迹罕至,不大的地方依然还有那么一些人会专程到访拜谒。
徐明砚同样安静地坐着,温敏昂讲话的过程中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是陪盛小姐来的,他不在乎一座寺庙归东边还是归西边,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事。
而且关于柏威夏寺的归属早已经有定论,温敏昂所描述的是存在于理念上文明中的定义,对于他一个香江出身,海外长大的华人来说,这种感情他可以理解,也尊重,但是无法共情。
遗址说到底只是一堆废墟,就算有那么一些研究的价值考古的价值,但是相较于地区稳定和两国友好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高棉已经内战多年,好不容易恢复到和平的状态,断然没有必要再为了区区一小块土地争来争去。
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而他又刚好在这里投资,那么他就得承担这一部分损失。
他开始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吴芳宇合作。
盛嘉宜却听懂了温敏昂的长篇大论。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曼仪。
那个女孩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叫做安明的男人,她不愿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是因为无脚鸟也有飞到累的那一天,当她想停下来的时候,她想到落叶归根,在香江她找不到的‘根’,所以当安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高棉看吴哥窟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只是中南半岛上的国境线大多数都是模糊的,几千年来就是如此,这里南面临海,北部有群山峻岭阻隔,陡峭的地形把平原分离的支离破碎,直到欧洲开始殖民,现代文明和观念进入东南亚,国家的概念形成,然后才有了压迫与反对压迫。
上百个民族被迫凝聚到一起从碎落的过去中重拾信仰,但是过去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消弭,即便摔碎了重新拼凑,也始终拼凑不出一个整体。
破碎的土地养育破碎的灵魂,那个女孩长着一张黄色的脸,但她不属于香江,也不属于这里,她原来以为安明和她一样,也是流离之人,可她后来发现他骗了她。
所以她先走了。
夜幕低垂的时候,港口汽笛长鸣,陈曼仪率先转身离开。
安明拥有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孤独的,被同样孤独的陈曼仪吸引,但他又读不懂她,所以他爱她爱到不可自拔。
郑安容不远千里,费尽心力要来到高棉拍摄这部电影,不是在他一开始顿悟的尼泊尔,也不是在同样佛寺林立且更加安全的暹罗,是因为那两个地方都缺少他想要的感觉——焦虑和不安交织,古老与现代的相融,以及那隐形的,跨越不了的鸿沟。
他说:“嘉宜你演的不够好。”
是因为盛嘉宜一直把陈曼仪的内心当作一场爱情戏来演。
失落的人追逐空虚幻影,安明不过是那道影子,当她醒悟的那一刻,她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足以让她跨越一切,他亦没有纵深越往深谷的勇气。
也难怪郑安容坚持要中英混血的她演曼仪这个角色,按照他的筹划和这部电影背后寓意的隐线,《夏日浓情》这种人文氛围浓厚的电影,又有吴哥这样的背景,大概率会受到法国电影节的偏爱。
真是野心勃勃。
山风刮过,抽打岩壁发出尖锐的呼啸,盛嘉宜抬头,询问正在检查石柱上壁画的温敏昂:“温先生,如果同你所说的那样,你们又为什么要推进柏威夏寺文化遗址申报事项?让它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好吗?双方有默契不去独占它,泰民不需要签证就可以进入寺庙,柬方同样愿意接受这样微妙的平衡……”
“盛小姐。”温敏昂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悲痛似迷茫,“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过去,我父亲是驻金边的大使馆员工,我从小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头脑中关于巴黎的记忆很少,关于湄公河和烈阳的记忆很多,直到被迫离开金边之前,我都下意识认为我是个高棉人,但是这是幻觉,是我自己的思想,高棉人永远不会这样看。”
“我回来后,许多从小就认识的高棉的同伴都已经去世,这就是区别,我可以走,但是他们不可以。”
他的目光和盛嘉宜对上,在那双温和的眼中,盛嘉宜看到透彻的蓝色。
她不知道他在凝视她的眼睛时是否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也有双蓝色的眼睛。
“我们不能蒙住眼睛就假装伤疤已经愈合,伤痕累累的身躯也不可能因为不看就不存在。双方因为这么一座寺庙爆发过太多次冲突,久而久之这样的仇恨深入骨髓,在四万高棉难民聚集在我们现在坐着的断崖上恳请进入暹罗的时候,暹罗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恨意使他们把四万人推入断崖清理地雷,为此爆发的人道主义危机直到今天都还残留于心。”
“这样的状态必须要结束了,无论柏威夏寺最终归于哪一方,甚至双方会为此再次爆发战争,但终有迎来尘埃落定那一刻。伤口愈合的过程很痛苦,可是唯有伤疤不再淌血,我们才会将视线挪回来往前走,我们总归是要往前走的。”
他的笔记本老得几乎要脱页,那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寺庙遗迹的素描。
盛嘉宜瞥见徐明砚,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徐明砚向她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中透露着安抚的意味。
盛嘉宜不知怎么就觉得他应当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抛开徐先生背后的财富不论,他其实也一直飘荡流离。
“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庙宇上的浮雕。”温敏昂催促他们,“那可是相当精美的艺术品。”
徐明砚走到了盛嘉宜的身边,扶了她一把让她站起来。
“还好吗?”他关切道。
盛嘉宜失笑:“当然还好,哪里会不好?”
他们沿着台阶往下走,穿过覆满枝叶的浮屠塔。
“在想什么?”徐明砚轻声问她。
“在想费雯丽演的那部电影。”
“《乱世佳人》?”
“嗯。”
“你其实有一点像费雯丽。”徐明砚说。
盛嘉宜好笑地推搡了他的手臂:“你肯定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报纸。”
因为盛嘉宜长相精致如洋娃娃,又喜欢演那种脆弱到有些精神质的白玫瑰形象,所以常常有人讲她是东方的费雯丽。
“你们气质是有一些像。”
“你是说我疯吗?”
“不是。”他矢口否认,“某种时候的感觉会有一些像。”
“比如?”
“比如一样漂亮。”
盛嘉宜很满意他的回答,毫无疑问徐少是一个情商很高的男人,只要他愿意,讲出来的话总是能哄她欢心。
“算你过关了。”
“所以为什么是《Gone with the wind》,而不是什么《apocalypse Now》(现代启示录)?”(注:由美国导演拍摄的经典战争电影,内容有关越南战争)
“因为啊——”盛嘉宜拉长调子,她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她学着电影里费雯丽饰演的斯佳丽那样,轻声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高原上的大鸟终于停止滑翔,落在了崖壁上,舒展自己修长的羽翼。
盛嘉宜也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什么金雕,那是一只高原白头鹰。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盛小姐是被晒得昏昏欲睡,徐先生则是没办法跟她一样逍遥自在坐在副驾驶上——这车还得有人来开呢。
当然,徐明砚也还要仔细思考投资的事情,故而也没有叫醒盛嘉宜,任由她靠着窗休息。
盛嘉宜醒来的时候已近日暮。
天边太阳明显往西边沉下去,日光昏暗,远处密林绵延,热带荒原在暗沉的光下暴露出原始的莽荒状态。
“我们去哪里了?”盛嘉宜坐起来,羊绒披肩从她身上滑下来,她头发柔顺地散落在周身,眼睛如猫眼一样精致,惺忪间流露着慵懒,在昏暗与灿烂的边界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魅惑。
“我听盛小姐的安排。”徐明砚笑不达意,“毕竟我可是给您当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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