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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吹拂的港湾(岐茶)


除了程良西那个疯子,没有人想在这种地方呆着。
这个国家才刚从长达百年的动荡中恢复,进入岌岌可危的和平的状态中,治安是个未知数,出了市区,车窗外就只剩下荒凉的平原,远处山丘起伏,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红蓝相间的旗帜飘摇在砖缝中,盛嘉宜看到有干瘦的小孩坐在石头上,脖子上挂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the toy,they like to play。“司机比划着道。
“snake?”盛嘉宜问。
“yeah!”司机不住点头。
盛嘉宜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直到日暮,她才到达暹粒。
程良西在酒店门口接她,他穿着白色T恤,灰色短裤,踩着一双黑色布鞋,给了风尘仆仆的盛嘉宜一个贴面吻。
“欢迎来到高棉,Ana。“他笑道,桃花眼眯做一条。
”记住是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盛嘉宜也给了他一个回吻,”希望我能平安回到香江。“
她的唇带着炎热的湿意,划过他的脸颊。

盛嘉宜额头沁出微汗。
“暹粒还好,至少被法国殖民了许多年,设施还算完善。而且郑安容找到地方才叫你来,你不用跟着我们在热带雨林钻来钻去。”
她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程良西扛着她的行李箱走在狭窄的楼梯上,木头缝隙之间透出微弱的白光,人影闪动,彩色玻璃窗外是茂密的棕榈树林。
这是一座法国高级官员宅邸改建的酒店,也是整个暹粒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住处。
“你看了剧本?”
“看了。”
“觉得怎么样。”
盛嘉宜摊手:“分到我手上的就两页纸,我们都不是第一次拍郑导的戏,你知道的,最后拍出来的东西和剧本可能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我没办法评价。”
“他需要一种感觉。”
“感觉。”
“没错。“
“至少我这一次终于不用演喜欢你的清纯少女或者被你喜欢的清纯少女。”盛嘉宜感慨,她对上程良西的目光。
两人相视而笑。
“是。”程良西大笑,“这一次你演……”
“小三。”盛嘉宜接话。
“旅行中的恋者。”
“程老师你真的很会讲话。”盛嘉宜感慨,“你会对你未来的老婆这样讲吗?你在旅途中遇到一个漂亮姑娘,她是你的旅行恋者,你们之间存在三天的热度,在吴哥窟,你爱她,但是在清醒过来后,这样的爱就消失了,你仍然爱你的老婆你的家庭。”
“我不会。”程良西头也不抬,从口袋里掏出卡片给她刷开房门,“我过了当浪子的年龄了。”
“三十四岁的男人,也还好吧。”
“你才多大?”程良西睨她,“二十,我比你大了十四岁。”
“谁跟我比都是个大人呐,成名太早了就是这样不好。”
“大小姐,好歹搭把手,您可是一直就在边上站着呢。”
盛嘉宜懒散伸手,帮他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
宽敞的胡桃木鱼骨纹地板上一张黑色四柱床,四周挂着白色纱帘,雪白的墙,角落里放了两张编藤椅子,看起来略有些破旧,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但整体上宽敞整洁。
程良西进去,帮她打起百叶帘,推开窗户散味,楼下是占据大半个庭院的长方形泳池,池面散发蓝色幽光,没有人在游泳,四周安安静静,椰树在炎热的夜里纹丝不动。
“酒店一共三栋建筑,这边一小片被剧组包下来了,泳池也是私用的,放心。”程良西敲了敲墙壁,“我在你隔壁,有什么事叫我。”
“我会叫阿香。”盛嘉宜懒洋洋靠在墙上。
“吃了晚饭吗?”
“没有。”
“我陪你出去吃一点?”
“只吃一点。”
盛嘉宜学着程良西换了白色T恤,牛仔短裤。他在楼下花坛边等她下来,看到她露出修长白皙的双腿,吹了声口哨。
“你要涂防蚊虫叮咬的药膏。”
“我带了雙妹嚜花露水。”
“香江的没有用。”程良西拿出一瓶绿色的药膏,“本地人都用它,很有效果,这里登革热流行,蚊虫很毒。”
盛嘉宜接过他手里的绿色小瓶子,挖出一块,细细涂在腿上,刺鼻的草药味顿时掩盖住她身上香水的芬芳。
“Enzo呢?”她问,“跟着郑导在外面?”
“他先回香江了,筹备红馆的演唱会,这边没有他的戏份,在这里呆着耽误他挣钱。”
“他演谁?”
“我的好兄弟。”
“想照顾你老婆的那种?”盛嘉宜半开玩笑。
Enzo中文名李泽阳,和郑柏辰、谢嘉诚、高栎民一起被称作四大天王,都是影视歌三栖的当红巨星。他是加拿大国籍,家里做生意,相当富裕,唱歌唱得没意思了便准备征服电影圈,被郑安容一通游说上了这条贼船。
只不过再怎么鬼迷心窍,被折腾了几个月,也该醒悟过来了。
程良西失笑:“你很了解郑安容的风格嘛。”
“那当然,外面不是都传说我是他的灵感缪斯。”
两人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
这间精致的欧式官邸建于1934年,1970年正式改造成酒店,内部装修过两次,但依稀能找到些岁月的痕迹,走廊顶棚上垂下藤草编织的灯笼,白墙上挂了一幅法属印度□□的地图。
“这里比我想的要好。”盛嘉宜说,“我以为会住得很艰苦,比如没有热水洗澡,或者连抽水马桶都没有。”
“街上有很多小旅馆是这样,但是这一片是过去法国人度假的地方,鬼佬都懂享受。”
“你怎么学着叫白人鬼佬?”盛嘉宜瞪他。
程良西这才醒悟过来:“抱歉,跟着那些华人向导叫习惯了,忘了你也流着一半白人的血。”
“但你不觉得自己是白人,对吧。”程良西说,“我很少意识到你是个混血儿。”
“这样讨论我的血统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只宠物,虽然配种了很多品类但是说到底还是得确定一个对吧。”盛嘉宜幽幽道。
程良西一愣:“你没生气吧,妹妹。”
盛嘉宜在《霓虹》中演他的远房堂妹,程良西有些时候就会顺口这么叫她。
盛嘉宜摇摇头:“没有。”
“这里是不是离暹罗很近?”
“还可以,不远,只有一百多公里,怎么了?”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其实我还没又见过湄公河呢。“
“那就是一条很长的河,没什么特别的。“
“哦,好吧。“盛嘉宜有些闷闷不乐。
“出去吃还是在酒*店吃?”程良西没有察觉她情绪的变化。
“酒店吧,出去担心吃坏肚子。”
“酒店的阿莫克鱼很好吃。”
“那是什么?”
“就是香茅草烤鱼,放高棉咖喱酱和各种各样的生姜,高棉独有的味道,和泰国越南都不太一样。”
“那就吃这个。”
酒店的餐厅在露天的花园小花园中,藤蔓编成的的网下,摆放了几张桌椅。
侍从不出所料是法国人,东南亚到处可见欧洲人,这里就是他们的后花园,物价比起南欧地中海一带更加便宜,而且红灯产业发达,到处都是漂亮的亚洲女孩。但暹粒还是有些不一样,当地统一使用美元货币,物价不低,一条烤鱼要六美金。
“你跟那个宋元是什么情况?”程良西目光注视着侍从拿一把小锤子敲开青椰壳,把透明的椰水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嘴上却用粤语低声问道。
“其实这种事在香江也很常见,女星被富豪骚扰,不就范就不让你拍戏……佳慧之前也是,我后来托了关系给她帮忙……”
“没什么。”盛嘉宜低声道,“他爸爸是我妈妈从前的情人。”
程良西花了几十秒钟才听明白她的意思。
“那你们两个?”
“不是兄妹。”盛嘉宜一脸淡然,“我是我妈咪跟她的英国情人生的。”
程良西震惊到失语。
“你……你……”
“我们两有点私仇,据说我妈从他爸那里拿走了点东西,还有2%的股份,被转到我妈咪名下然后被她塞进了信托,我想这两样东西对他而言都很重,所以他这么些年下来不依不饶想要找我们母女。”
“然后呢?”程良西还没从这段豪门密辛的震撼中醒来。
“他还有个孩子,他跟一个越南女人生下来,那个男孩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桩丑闻了,有这个男孩在他再想娶那些名门小姐不太可能。”
“他很喜欢自己那个情妇,既不想放弃她,又不想公司股价因为这种事受影响。你知道的他自以为自己拿捏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想要我来接手他的糟心事,顺便拿回来钱。”
“你说这可能吗?”盛嘉宜喝了一口椰青水,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他想一石二鸟,我不是傻子可以随便他利用。”
“他做那种生意,也很适合找个女明星。”程良西说,“帮忙洗白他糟糕的名声。”
“说不定呢。”盛嘉宜拄着脸。
“你这个问题确实麻烦。”程良西苦笑,“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他跟你渊源太深,你们两个注定牵扯不清。你对媒体可从来没提过这事……”
“谁会跟媒体说我妈咪是专业做情妇的。”盛嘉宜不耐道。
“何希月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我没跟她说这些。”
”你应该跟她说。“程良西严肃起来,“她算是你的老板兼经纪人,任何事情你都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她。“
“她其实很少管我。”盛嘉宜有些烦躁,“而且我骗了她。”
“那你为什么和我说。”程良西问。
盛嘉宜顿了顿:“我不知道。”
对方英俊的面容看得她有些晃神。
程良西是盛嘉宜进入演艺圈后合作的第一个男演员,那个时候她十七岁,对方已经是巨星中的巨星,他从二十二岁便红遍亚洲,名气不缺、商业价值不缺、奖项更加不缺,放眼整个影坛,他都是能坐三望二的存在。程良西从万千个剧本里挑中了郑安容这只菜鸟的作品,虽然背后有何希月的运作,但以他当时的地位,何希月也不能逼他接《霓虹》这部电影。
如果没有程良西,以盛嘉宜的容貌她大概也能走红,但那一夜爆红的几率又有多少呢?大概微乎其微。
拍完《霓虹》后,他们原班人马又拍了一部姊妹篇《夜色》,卖出了文艺片中相当高的票房。
盛嘉宜一直知道自己可能对程良西是有那么一点依赖,无关乎爱情,他们之间更像是牢靠的同伴、亲密的兄妹,只不过因为拍戏需要拥抱接吻,又让这份兄妹情变得更加暧昧了一些。但无论怎样,他们之间的亲情都要大于别的东西,盛嘉宜如此,程良西同样如此。
“其实我也会害怕。”在这个湿热的夜晚,身处东南亚偏远小城,周围只剩下茂密的树丛与时不时燥起的蝉鸣,盛嘉宜终于说出她一直想说的话,“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跟橙禾签合同吗?”
程良西沉思片刻:“因为橙禾当时缺年轻女星?“
盛嘉宜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她打响指叫来waiter,请他去柜台上取那瓶显眼的Martell Cordon Bleu L'Or(马爹利蓝带)下来。

服务生欣然上前为两位大明星服务。
琥珀色白兰地注入装满冰块的玻璃杯中,橡木的馥郁浅浅浮动。
盛嘉宜第一次同旁人讲起她十七岁那个雨夜。
“我花了一个小时去思考,当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凌晨六点,我从警局出来,我继父的尸体就摆在里面,直到现在,我脑海中都挥之不去他被海水泡肿的脸。”
“我知道只要踏出那栋大楼,就会被无数藏在暗处的目光窥伺。“盛嘉宜转动着手上的玻璃杯,让它折射扭曲的光线,落在红色地砖上,“很可怕,你不知道那些人在那里,但是你知道他们一定存在。”
程良西是一个很好的听众,盛嘉宜知道讲把过去给他听,他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只身一人走在街上,像游魂一样,其实当时我很害怕,但是我装得很冷静,我意识到我不能再回学校念书了,因为那样的我太默默无闻,我已经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就算有一天我真的死掉了,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想起我。”
“但是我不能去死。”她耸了耸肩,“如果我死了,我继父的死就成了一桩悬案。”
“那一个小时过后,我决定来做明星。”
“对我来说这是完美的职业,拍戏可以赚到很多钱供我挥霍,我红了后,会有许多人认识我,我会有我的粉丝,我的公司我的团队会保护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一定会轰动整个香江。”
盛嘉宜声音压得很低,但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
“在几家规模大一些的娱乐公司里,只有橙禾的背景最薄弱,89年刚刚经历股灾,赵士荣亏损严重,橙禾那些女星要么出走别家,要么退圈嫁人。何希月是他的情妇......我在这里对她说声抱歉,她知道后一定会很生气我这样讲她,但事实就是如此,当时她的地位摇摇欲坠。他们两个有地位,却又不够多,可以保护我,又不至于阻碍我,所以我选择了橙禾。”
盛嘉宜将杯中的高度威士忌一饮而尽。
到后来她不说了,只是喝酒。
程良西沉默着,陪同她一起,他烟瘾犯了,就当着盛嘉宜的面点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得差不多摁在烟灰缸里,用酒浇灭。
盛嘉宜从始至终面色如常,她不常喝酒,但是很能喝,程良西也是,这些在娱乐圈里混迹数十载的人都是海量。
吧台后头的白墙上趴着两只壁虎,一动不动,影子被光扭曲,怪兽一样可怖。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程良西问她。
“希月姐要我找个男人。”盛嘉宜伸出手指,“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
“她给你介绍了谁?”程良西笑了起来。“贺建廷?贺若琳的弟弟?”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她是有这样的意思。”
“她就不怕你找个有钱人脱离她的掌控?”
“她自信觉得我不会抛弃橙禾,她知道我不喜欢被约束,更不会老板低伏做小……但是贺家不会知道,他们说不定会为了得到我而帮我。”
“所以你跟着她去了贺若琳的生日party?还跟贺建廷跳了一晚上的舞。”
“程先生你的消息很灵通嘛,在这种地方都对香江了如指掌。”
“贺若琳跟我关系不错。”程良西轻笑,“她其实一直很喜欢你,几次想让你来拍亚影投资的电影。”
“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夹了两个冰块放在盛嘉宜的杯中,“何希月不担心利用完贺家后拍屁股走人,你又得罪了贺家?”
“她怕啊。”盛嘉宜笑眯眯,“所以她也在挑挑拣拣,我猜她最开始看上了沈家俊。”
“长河集团的少公子?”
“这就是个无底洞,不仅仅是男女之情那么简单,那些男人都不是蠢材,个个出生商业世家,怎么可能被女人哄得团团转?”
“因为何希月自己得过好处,她原来还是个歌女的时候认识了赵世荣,之后被赵世荣带在身边,甚至让二十岁出头的她进入集团,一路做到管理层。上一辈的想法和你不一样,她们见了太多类似的事情,歌舞厅舞女、医院护工、赌场荷官……跟□□纠缠不清又能成功上位豪门。”
“走一步看一步。”盛嘉宜把酒杯倒满,和他碰了碰,“其实宋元也没找到更好的办法对付我,他同样担心跟我撕破脸后我把他家里那些事情抖出来,而且他忌惮我妈妈带走的东西,他不确定我是否知情。”
“我担心的是他这样追根溯源查下去……”她声音低了下来。
“不会的,别往最坏的结果去想。”程良西安慰她,他察觉到她还隐瞒了许多事情没有说出来,不过他不愿意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是酒后都不愿意吐露一个字的秘密,那一定真的给她带来过巨大的痛苦。
“别喝了。”他说,“明天还要拍戏。”他把盛嘉宜的杯子拿走。
“其实所谓的封杀,宋元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天元集团只不过控股东方传媒和恒星电影,他能做的就是利用媒体影响力恐吓投资商,谁请你拍戏他就抹黑那部电影,编造谣言,制造恐慌,让对方亏钱。”
“但是电影终究是人来买单,每个人都在观望,看你是不是会一蹶不振,他手再长也伸不到每个角落,单就玩弄舆论的本事,他不如何希月,搞不好还会阴沟里翻船。”
“如果咱们这部戏能拿奖,很快香江的投资商就会意识到宋元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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