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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花天气(咬枝绿)


等原惟过来时,傅润宜也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头,她像是等了很久一样,一看到原惟便问:“我能看一下你床头的书吗?”
原惟顺傅润宜的目光望向另一侧床头,的确放了一本书,搁在那里好几天了,“看吧。”想起之前傅润宜在酒吧曾说过好奇他看的是什么书,原惟对她说,“这书我还没看过。”
将书拿到手里的傅润宜愣了一下。
原惟解释:“前几天别人刚送的。”
新湾的确是个风景不错又十分宜居的城市,虽然不及崇北经济发达,但是原惟的父亲有不少退休或是提前退休的老友都选择在这里定居。
原惟不是很喜欢来新湾,这多少也沾点儿原因,每次过来,不仅要跟舅舅一家聚餐吃饭,同他妈妈这边的亲戚来往,还要替他爸联络旧交,很是耗费心神。
这书就是那天过去拜访,一个平时酷爱舞文弄墨的老局长送的。
手指轻轻摩挲着,看书名,像是讲美学的,傅润宜翻开藏青底纹描朱楼红梅的封面,里头有字,雪白扉页上,极规整地写了赠言,一笔行书写得气韵悠长。
“顷闻吉音,欣逢嘉礼,附赠微物,聊佐喜仪。”
傅润宜抬起头问:“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刚走到沙发附近拿手机的原惟扭过头,神情很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落款日期是癸卯年季春中浣颂弦文斋翟鹤堂书,原惟生日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时间对得上,她就猜了一下。
“猜的。吉音嘉礼,不像无缘无故送的东西,季春中浣,跟你的生日很近,你说是前几天别人送的,差不多就是你生日了。”
“傅润宜,你一点都不笨的嘛。”
傅润宜将书打开,严严实实遮住脸,躲在书后面说:“我本来就不笨……”
“那是我说错话,跟你道歉。”
鼻尖散着新书的纸墨气味,傅润宜又将眼睛从书沿上方露出来一点,看着原惟,又看了看原惟旁边的沙发,她问:“你晚上,是不是要睡沙发?”
原惟忽的一笑,“你要惩罚我?”
“不是不是!”傅润宜立刻摇头否认,缓下声音说,“就是我感觉,你好像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
其实这并不难猜,边界感明显的人,都会更倾向于在个人空间里独处。
“是不太习惯。”原惟道,“我本来打算去客房睡的,如果我们现在互道晚安,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吗?”
傅润宜又用书把脸挡住。
房间安静,等她当不下去缩头乌龟时,想把书拿开看原惟的反应,手里的书忽的被人一把抽走,手上举着书的原惟倏然迫近眼前,盯着她,说:“书就是这么看的?”
空下来的手落到被面上,傅润宜捏着被角在自己的手指上绕。
她想,一定有什么话,说了就可以将原惟留下来,但是她好像做不到。
她一直都做不到。
争取这两个字似乎已经在她的生命里成为禁词,从很久以前就根植进她的身体反应里,她不敢太过用力地去争取那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
比如亲情——
曾经为留在傅家和傅雯宁相处融洽,傅润宜做了很多努力,她尽可能的包容和让步。有一天,傅雯宁对她说,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分走属于我的东西吗?傅润宜呆立当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她想说,她想要的其实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可以放弃推荐信不去国外读大学,可以不再进修小提琴,也可以再也不以傅家女儿的身份外出露面,她只是想继续喊养大她的女人妈妈,想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但好像哪怕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点,因为那不是属于她的,表达想要,也是非常可耻的贪心。
也比如原惟……
她沉默过久,原惟一直在看着她,等到她从一些回忆片段里回神有所意识时,眼底微潮,流转晶莹的光点,原惟的目光里已经有了疑惑。
“傅润宜,怎么了?”
傅润宜松开已经被手指缠出许多褶痕的被子,她能感觉到自己笑的那一下,很刻意也很不好看,她回答原惟说:“我没事。”
原惟则欲言又止地审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原惟也没有对她问些什么,只是起身说:“没事就好。”
傅润宜将那本摊在床上的美学书合上,放回床头,她对原惟说:“晚安。”
原惟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也跟她说了晚安。
之后陌生的房间关掉了灯,傅润宜微微蜷缩着身体,躺在床的一侧,能感觉到这个主卧的空旷,和她小而堆满许多熟悉物品的房间相比,甚至大得吓人。
傅润宜以为自己不太容易适应新环境,可能会入睡困难,实际是夜深了,身体已经太过疲累,精神也急需休息,闭上眼睛,她很快就睡着了。
意识漂浮于一幕幕电影般的场景里,傅润宜猛地坠落其中,像被一张巨大的蛛网捕获,挣不脱,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忆。
她看见一粒青色的豌豆,被傅雯宁捏在指间,朝她递来。
“你要不要试试?我在你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里看到的,只要隔着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层鸭绒被,还能被一颗小小豌豆硌得睡不着觉,就能证明自己是真公主呢。”
“傅润宜,你哭起来就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似的,可这个家里,有谁欠你的呢?”
“嘘——傅润宜,以后永远都不要让我再听到‘只是想要’这四个字,你还想要什么啊?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你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要是在你那个赌鬼亲爹身边,早死八百回了,这一切都是我替你受着的。”
“不要再抢走我的东西,可以吗傅润宜,我求你知足!”
“跟他定娃娃亲的是我,傅家真正的女儿也是我,你知道他跑来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只喜欢你,傅润宜,你感动吗?”
“傅润宜,你那副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傅润宜,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再也不用看到你。”
“妈妈不在了,我们也不用装什么姐姐妹妹了,你去了新湾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傅润宜听到有人一声声喊她的名字,像是记忆里傅雯宁熟悉的语调。
即使妈妈离开后,她和傅雯宁因距离和时间而渐渐和解,由傅雯宁喊出的“傅润宜”三个字也如同梦魇,一直伴随着傅润宜,令她永远在梦境和回忆里徒劳折返。
可细听着,又仿佛是一道更远的声音喊着她,好像在试图带她逃离循环的旧日场景。
那声音,也是她熟悉的。
傅润宜记得睡觉前她将房间内所有的灯都关了,她睡在黑暗里,意识刚醒,却感觉到了眼皮前有一层薄薄的暖黄色光亮。
她慢慢睁开眼,还未适应的光线骤然戳入,刺激强烈,她先是看见一张失焦的男性脸孔,轮廓十分熟悉,他俯身望着自己,手掌轻拍,低声喊傅润宜的名字。
“傅润宜,你睡着了在发抖。”
原惟甚至已经摸过她的额温,并没有发烧的迹象。
看清这张脸后,傅润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过去,将其抱住。
得到依靠后,梦境里的余骇,深藏多年的委屈,倾巢而动,一瞬将她击垮。
原惟甚至来不及对她的扑抱所有反应,就已经察觉到脖颈间忽然洇落的泪痕,灼烫着他的皮肤。
他缓缓地将手臂收拢回来,落在傅润宜背上,掌心朝下抚了抚。
“做噩梦了吗?”
傅润宜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原惟试着跟她分开一些距离,望着傅润宜说:“你看着某个地方,注意力集中一会儿,很快梦里发生的事情就会忘掉。”
傅润宜的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她摇着头,哽咽难言地挤出几个字。
原惟分辨着——
她说的是,我永远忘不掉的。
原惟没想到带傅润宜回来会有这种情况,但当他将抽噎不已的傅润宜抱入怀中,他没想着女孩子的眼泪有多头疼麻烦,傅润宜哭得很小声,无声的停顿都似一种哽咽,很令人揪心,原惟只希望傅润宜不要再难过了。
他哄着她说:“没事了,傅润宜。”
傅润宜靠在原惟肩上,顺着他手掌抚背的节奏调整呼吸,很快缓了过来,她睁着湿红的大眼睛,鼻音很重地问:“原惟,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好像是。”
她有点发呆,喃喃问着:“你怎么会来呢?”
因为说晚安前傅润宜的神情语气就有些不对劲,原惟担心她睡不好,过来看看。
“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你这么习惯自责吗?”
傅润宜没有回答,她眼里带着一点不敢冒头的憧憬,小声问:“原惟,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吗?”
原惟没有说话,像在思考这个并不明确的题面具体问的是什么。
傅润宜也很快意识到话里有歧义,立即解释:“只是今晚,”她拿不准此刻的具体时间,但猜想应该已经过了凌晨,她说,“可能就几个小时……”到时候天就会亮,“今晚”就会到此为止。
即使很不喜欢,这个过程也不会太漫长难熬。
原惟陪着傅润宜重新在黑暗里躺下,她的紧张,隔着半掌距离,也能让同床共枕的另一个人感觉到,旁边像绷着一张弓。
“放松一点,傅润宜,”原惟提醒她,“不然你会更难睡着。”
傅润宜“嗯”了一声,但状态并没有随之调整过来。
原惟侧过身,朝向傅润宜。
两人在被子下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微小的电流稍纵即逝,傅润宜很本分地缩起指尖,很快又后悔自己如此迅速的反应。
原惟在黑暗里出声。
“不是你让我留下来的?碰都不敢碰?”
傅润宜这才渐渐大胆起来。
手指像蠕动的小虫,慢慢探回去,原惟的手还停在原来的地方,他的手很大,手指是放松的,让傅润宜将自己的手指滑进他指缝间时,没遇到任何阻碍。
原惟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傅润宜的脑袋,声音也低下来,他对傅润宜说:“睡吧,做个好梦。”

在这张酒店大床上,傅润宜第二次被原惟喊醒时,窗外阳光已经亮到炽白。
而这次,原惟既没有轻拍她胳膊,眼里也没有之前的担心,看着缩成小虾状、怀里紧抱着一团被角的傅润宜,原惟微微蹙眉,像是发现自己认知里未有记录的新物种。
傅润宜迷迷糊糊睁开眼,原惟告诉她现在的时间。
“你不饿吗?你快20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我没感觉到。”傅润宜手掌撑在身下,朝床头坐起来一点,脸上横着两道睡出的红印,人看起来依然不太清醒。
眨了几下眼睛,她很熟悉地分辨出自己现在处于睡过头的状态,按经验推测,至少睡了超过九小时,并且睡眠质量还不错。傅润宜看着原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一直在等我醒吗?”
“我以为你一会儿就会醒。”
傅润宜用手背揉着眼睛,“那我‘一会儿’了多久?”
原惟觉得傅润宜的问句很有意思,笑了下,就学她,照着她的话回答:“你‘一会儿’了三个多小时。”
傅润宜登时睡意全无,双眼睁大。
原惟也看着她,没事人一样,故意问:“还要‘一会儿’吗?”
傅润宜立马摇头说不用了,赶忙下床穿鞋,简单洗漱后换了衣服跟原惟一起下楼。
电梯在傅润宜和原惟进去之前里面就已经有人,很快到了下一层,又进来几个打扮商务的男人和一对小情侣,电梯原有的载客都往旁边站,试着让出更多空位。
原惟把傅润宜往自己身前拉,以防被进来的男人撞到。
傅润宜的身体顺着惯性一瞬微斜,轻抵在了原惟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一股温热而干净的淡香迅速涌进呼吸里,傅润宜忽而怦然怅惘,静住一般。
轿厢里还没有挤到分毫不能挪动的地步,傅润宜垂下睫毛,频率过快地颤动几下,试着说服自己——原惟好像也没有要将她推开的意思,就当是轿厢拥挤不便的缘故,她不好动弹,于是她就很被动、很无可奈何地保持了这个靠近原惟的姿势。
如果原惟表露出不喜欢跟人贴在一起,她再和他保持距离好了。
想定后,可能是演不来这种戏,傅润宜没办法在沉默中心安理得,她多此一举地抬头问原惟:“你是不是很饿?”
轿厢里有人皱着眉在看他们,目光很不友好,原惟余光捕捉到对方望来的视线,刚刚那对情侣腻腻歪歪牵着手进来时,这人也同样露出鄙夷,似乎是对公共场合的情侣行为是否合理有一套自己的严苛标准。
原惟没管,甚至没有回视回去,他回傅润宜:“还好,我早上叫了餐。”
傅润宜从原惟的表情里察觉一些克制下去的不悦,虽然他跟自己说话的语气还是如常,但她感觉到了,并疑心是由自己引起。
感官似乎延迟得厉害,此刻傅润宜才觉得周围的空气令胸腔发闷。
就在她试图站正和原惟分开一些距离时,电梯到层。
刚才看他们的那个人故意擦着傅润宜的身体朝外走去,原惟眼明手快地揽她的肩膀轻轻一带,又将她按至原位,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不要乱动,”原惟轻声提醒她,“还有两层就到餐厅了。”
过了会儿,电梯门再度合上。
原惟抬起手,在她仰起的脸上碰了一下,之前这里有两道深浅不一的红痕,被子压出来的,位置过于巧合,很像猫咪的胡须。
“印子淡了。”
“嗯?”傅润宜也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疑惑道,“什么印子?”
“睡出来的印子,已经消了。”
起来后太着急,刷完牙,傅润宜只用清水扑了扑脸,连镜子都没有细照,根本不知道自己脸上居然睡出来印子了,而她就这样邋遢地在原惟面前晃来晃去。
“很难看吗?”傅润宜问。
“还好。”
之后傅润宜不仅将头低下去,好像还走神了。
电梯到了餐厅所在的楼层,还是原惟手臂轻动,提醒了一下,靠着原惟的傅润宜才有所反应看看周围,然后往外走。
那时候,电梯里只剩他们两个了。
庞茹在明潭酒店看见傅润宜的时候,傅润宜已经跟原惟吃过一顿饭。
两人正因为送傅润宜回家的事出现分歧,得知原惟后面有工作要处理,傅润宜不想再打扰他,她可以自己回家,原惟却执意要她等司机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穿深色短袖的高个男人又背对着自己,庞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傅润宜的表情里发现她一贯的为难。
直到看到明成杰家的司机跟一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男从前厅走过来,庞茹才恍然。
她就说这个背影看着怎么有点熟悉呢!
酒吧那晚庞茹人在外地,虽然不在现场,但是当晚99+的群聊记录庞茹也划了几下,看到有人在猜明成杰没死心,一上来就抢着替傅润宜喝酒,意思太明显了。
庞茹神游间,那男人去旁边接电话,临走前指了指傅润宜,好像是示意傅润宜在这里等。
庞茹鼻腔立马喷出一股火,心想明成杰出息了,不仅死缠烂打,还开始玩霸道总裁这套了是吧?
庞茹走到傅润宜面前,纳闷道:“他还在缠着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我之前教你的那些话不管用?”
庞茹既诧异于自己先前的高招未见效,也气愤于对方居然这般死缠烂打不放过傅润宜。
“什么?”
傅润宜不知庞茹认错人,一头雾水。
庞茹却不是什么软柿子,怀着一腔怒气大步上前,直奔原惟而去,抬手照人肩膀就是一拍。
“喂!你就光说喜欢我朋友,能不能结婚倒是给句话啊,追人就像你这么追的啊?”
傅润宜慢了半步,一脸急色也没拦住庞茹。
原惟扭过头,眼皮朝下轻轻一觑,肩上那只手立马讪讪缩回。
眼前英俊逼人却并非明成杰的面孔,惊呆庞茹一双大眼,但原惟没在意她的表情,他手里拿着还在通话的手机,脸上也没有被突然打扰的不悦,只是望向稍后一些追过来的傅润宜,问道:
“你又要找人结婚了?”
傅润宜喉咙咽了咽,半晌没说出话,倒是飞快地摇了摇头。
原惟对电话里说:“先这样吧,我晚点回你电话。”然后不顾那头曾凯的八卦,“谁啊?谁要结婚啊?”原惟直接把电话挂了。
原惟看了眼傅润宜,又看了一眼在场的另一个人,最后目光又落回傅润宜身上。
“你朋友?”
傅润宜点头,“嗯。”很快解释道,“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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