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星岩激动地从地上跳起来,一蹦三尺高。
就连一向稳重,按理来说绝不可能支持她的师哥,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也终于叹了口气,朝她张了张嘴。原晴之看清了,那口型分明在说“去吧,师妹。去做你想做的事。”
不知不觉间,原晴之早已泪流满面。
她什么也没说,深深地朝着台下鞠了一躬。
更远一些的地方,兼职客串指挥程月华抬高了声音:“晴丫头,准备好了吗?”
站在戏台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
她抬起手臂,擦去自己脸上多余的泪水,掷地有声:“准备好了!”
“好!那便开始重演咯!”
“《夜行记·第十卷·入戏惊梦》第三折戏,起——”
这一次,我为你而来。
清晨, 青城市下起了暴雨。
梨园的红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在台下焦急等待了一晚的林如花正在同元项明通话。
她这边刚挂电话,另一边回头, 便看见了原晴之在戏台上出了戏。
“小姐!”林如花连忙拿着伞走过去。
方才那通电话,已经要老人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接下来只需要找自家小姐进行验证即可。当然了, 中间难免还要夹杂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劝解, 毕竟晴丫头向来是个执拗的性子, 若是没人在旁边开导, 有时候可能就走进死胡同里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话还没说完, 原晴之就从戏台上跑了过来。
她二话不说,接过林如花手上的伞,顺带还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走了自己的手机和几张纸钞:“林妈,不用劝了, 我想通了!”
“放心吧, 我会学习爸爸当年的勇气!好好表达自己心意, 绝不做后悔的事!”
看着自家小姐飞奔远去的身影, 林如花苍老的脸上还带着没反应过来的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哎哟, 这怎么入戏一趟, 小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直接想通了不说, 还一下子这么积极。”
“不过这样最好,能自己想通才是最棒的。小姐也是长大了啊……”
另一边, 原晴之撑着伞冲出厚厚的雨幕, 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辆停在街角的出租车。
司机刚接完上一单在街边停下,还在手机的车友群里吐槽今天青城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 便听见后排传来车门拉开的声音。
“师傅,去青城古街,走湘府路方向。”
“哎哟,今天运气不错。本来还以为这鬼天气不会有人出门,没想到刚停下就来单了,先不聊了朋友们,我接单去了。”司机连忙将手机放下,起步挂挡。
或许是这回接单很快的缘故,一路上司机都在哼着小曲,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反倒是原晴之主动开口:“师傅,可以放点歌听吗?”
“可以啊!”司机一下子来劲了:“你想听啥?”
“戏曲吧。”
“哎哟,喜欢戏曲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我今天必须得掏出我的珍藏。”
司机这么说着,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妹子,你是不是特别赶时间啊?我看你上车后就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这么着急吗?”
“是有点。”原晴之这么回答:“我要去……接一个人。”
去接一个如果错过,便此生无法再见的人。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机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原晴之感觉自己手背都在微微痉挛,呼吸急促,整个人坐立不安。
碰巧这个时候车流又进入了堵车模式,在马路上如同蜗牛爬。
看着车窗外的倾盆暴雨,再盯着手机导航上丝毫没有减少的路程提示,她很难克制住自己的焦躁。
如果这次还是没能赶上呢?如果每次都还是刚刚好又差一步呢?
“咳咳咳!”
巨大的压力之下,原晴之忍不住开始咳嗽。
在第一部戏出戏后,随队的医生就提醒过她,让她千万不能再重演戏曲,否则将对她的身体造成极大负担。事实上,上次重演后,原晴之就感觉到喉咙里的血腥味,这一次只能说更严重了,口腔里都泛着铁锈的味道。
“唉姑娘,你放心吧,咱都理解的,谁没有个着急的时候。”
这种暴雨天冒雨出来本来就不大寻常。
联想到这个年纪女孩子应该有的烦恼,脑补完的司机一下子面色肃然,拍拍胸脯:“别着急哈,现在这面前是有点堵,但咱们一定会在安全行驶的范围内,以最快速度将你送到目的地,您放一万个心吧!”
这么承诺后,司机便真的仿佛开启了鹰眼模式。在车流里努力寻找破绽,还真被他找到好几个空位,愣是顶着刺耳的喇叭声钻进去,压在最后的几秒钟连过两个红绿灯。
“哦哦哦!好好好,保持这个势头冲啊!上一次,因为我的失误,没能赶上一位乘客的飞机。这一次,我势必要为我的乘客夺回属于她的爱情!”
原晴之:???
她一只手搭在车扶手上,哭笑不得。
不过司机的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显然很有用,接下来的路程里,虽然也有再遭遇堵车的情况,但她都没有上车那会紧张到想吐的感觉。
绕过一个路口时,司机抬头张望,又惊又喜:“哎哟,姑娘,你真是神了!前边青城古街竟然因为暴雨天实行交通管制封路了,还好姑娘您之前说往湘府路走,虽然绕远了,但至少不堵车啊!要不然咱们开进这条路,被堵死后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至少得耽误个半小时。实在是太幸运了!”
幸运吗?不过是因为重来一次,所以知晓这些变数罢了。
原晴之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七点整。比上一次演第三幕戏时,早了整整一个小时。
明明时间如此充裕,可她的心里还是不安。
在车上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除了发呆就是看外面黑云压城,银瀑暴雨。
原本寻常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到地老天荒。
从卫星图看,青城市包裹在巨大的气旋里,电闪雷鸣。早上七点的时候,暴雨预警再一次进行了升级,公司停止上班,学校停止上课。很多人一早就留在家里,这个时间点刚好起床煮个早餐,和家里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新闻一边看着窗外感慨一声雨真大。而堵在路上的人们则是更早时候迫不得已出门,如今听见电台里的新闻后,全部打道回府,这才造成交通堵塞。
终于,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原晴之心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车子刚开到这边,便有消防队员摇手,示意停车稍等。
暴雨冲刷的柏油路面上,一截红色的消防栓已然爆裂开来。大水冲天而起,爆出白色水柱,和着雨珠一起降落在地面,给本就排水困难的路面再次堆积史诗级的压力。
“消防大哥,要等多久?”司机摇下车窗,露出一条缝,朝外面大喊。
在吵闹的雨声里,消防队员比了个三十到五十分钟的手势。
原晴之忽然想起,上一次走过这条路时,恰好是一个小时以后。那时候消防栓已经修好,自然不存在通车的阻碍。
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四面八方都在堵,这条路却没什么车,而且即便恢复通行后,道路两旁的积水还比别的地方要多的原因。
“竟然要三十分钟……这也太久了。”司机烦躁地摸了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可这边也实在不好绕路了,周围都在堵,其实往刚才那条路走是最快的,可惜那里都堵死了。唉,姑娘,咱们是开回去,还是在这里等?”
坐在后座的原晴之沉默地听着这番话。
暴雨,堵车,意外封锁。
上一次从梨园到青城古街的路上,她便有一种好像全世界都在阻碍她和虞梦惊见面的错觉。即使是延续到这一次重演,有了提前知晓的先机,这些坏事也避无可避,总会出现在既定的路上。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另一种方式。
可是她偏偏就不信命。
因为只有拼尽全力,才有资格说自己也同命运掰过手腕!
原晴之从兜里摸出一张大钞:“师傅,不用找了。”
“诶,姑娘你……?”司机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坐在后排的少女猛地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茫茫大雨中。
“姑娘,你的伞没拿——”
原晴之就这样在大雨中疯狂奔跑。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下,打伞和不打伞真的区别不大。
但事实上也是因为原晴之下车那会压根没有任何犹豫,塞手机,给钱,拉开车门一气呵成。等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在马路上开始跑了。
因为消防栓的炸裂,消防队员在这附近拦停不少车。
于是车里面的人便纷纷看到这一幕。
“妈妈,那个姐姐为什么要在雨中跑呀,她不冷,不回家吗?”
远远地,坐在车里的小孩隔着水帘看见这幕,好奇地趴在窗上张望。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旁边的妈妈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要不是很急的事情,人怎么会连伞都不打呢。”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再去看,那个冒雨奔跑的姐姐已经消失在了路口。
原晴之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刚开始下车时,被雨水劈头盖脸砸下,刚跑出去那几步都在不自觉地打哆嗦。
事实上她遭遇的困难远远不止于此。
渐渐地,身上的衣服浸满了雨,跑起来越来越重。运动鞋里面,鞋垫,鞋背,海绵的重量不断增加。之前每跑一步,都会溅起地面的水,现在每跑一步,溅起来的是地上的水还是衣服身上带着的水,根本分不清。
但奇异的是,原晴之却感觉不到累,甚至感觉不到冷。
在某种某种笃定的信念下,再冷的雨也纷纷化为温暖的水,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和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进。
青城古街内,猩红色的古老戏楼依旧虚幻矗立。两方正在进行紧张而焦灼的对峙。
耳麦里,各部讨论声交织在一起。
他们半是警惕半是畏惧地看着那个立在雨中,如同鬼魅般瘦削的红色背影。
“这么久了,虞梦惊怎么就是不挪动一下。”
“对啊,现在这个情况僵持着,实在是很难收场。”
“他来到现实,以一己之力促成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到底意欲何为?”
因为虞梦惊迟迟不动的缘故,猜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始终无法下一个定论。
晏孤尘站在指挥部的显示屏前,眉宇紧锁。
就在这时,巡逻部忽然传来一阵滋滋电流。
“三组有无关人员接近,请警卫进行阻拦……等等,原晴之小姐?”
负责接通的人员在真正看清这个被雨完全淋湿的人影时蓦然愣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已经离开的原晴之会在这个时间点如此突兀地出现,甚至出现了仍不算,还是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姿态。
可话还没说完,携雨而来的少女便直直掠过了他,朝着青城古街内跑去。
一把出鞘的长刀,已然切割雨幕而来。
于是,指挥部的众人在大屏幕监控中看见了这幕。
少女没有打伞,全身都被冷雨浸湿,和周围从天而降的暴雨比起来,她简直渺小到只需要再聚集一点雨量就能吞没的程度。
但她脸庞的角度又是那么决绝而坚毅,眼睛明亮闪耀,即使被雨水打湿也仍在发光,仿佛一只明知前方有熊熊大火,却偏偏要扑入火中的断翅蝴蝶。
自她出现后,那个在雨中沉默站着的身影就再没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样,怎么看也看不够。
“原小姐!”
“原小姐,危险!请不要过去!”
面对这些呼喊,原晴之充耳不闻。
她头也不回地挥手,表示自己不会有事。
直到接近广场,她才终于看清虞梦惊如今的姿态有多么狼狈。
华贵泥泞的红衣曳地垂落,泼墨般的长发湿成一缕一缕披洒在身后,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雨水从男人高挺的鼻梁滑落到下颚,顺着细长的金色长链,最后砸落在地,开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将本就动魄惊心的容颜刻画得更加美丽深刻。
虽然在重演之前,从戴茜描述的口中,原晴之就已经知道虞梦惊在雨中生生站了几个小时的事。可等到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却依旧止不住的心口发疼。
明明是如此骄傲,生来不凡的神明,却偏偏舍弃一切,甘愿接受世人枪口的审判。
但是能看到如此完好的,并未消失化为空白的虞梦惊,一颗心落地的原晴之仍旧眼睛酸疼,泪水汹涌夺目。
因为长时间长距离的跑动,她的脸庞在雨水冰寒的刺激下泛起不正常的红。
“你……”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准备开口,原晴之又感觉身上窜起了惊人的滚烫。
——不是先前淋雨太多产生的缥缈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温度。
那灼热的感觉从脚脖子开始,一路燎到头顶,甚至连发尾末梢和沾满眼珠的眼角都没有放过,在周身升腾出淡淡的白色蒸汽。末了,还贴心地撑起看不见的屏幕,为她分开寒冷的雨水。
一通默不作声的贴心操作,直接把原晴之的话噎回嘴里。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都自顾不暇,拿所有力量交换来到现实了,还有功夫给我做烘干服务呢?”
虞梦惊的红眸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薄唇紧抿,似乎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但话到口边又停下。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来之前不是很能吗?”
这番神态给原晴之看笑了,她眼眶通红:“为什么要来?”
“明明我都那么不留余地拒绝你了,将事情做到那么绝了。你不是很骄傲吗?不是向来目下无尘吗?”少女声音哽咽:“即使对我来说是戏内,但对你来说确实真实的世界。你明明可以在你的戏内好好做你的庆神,为什么还非是要来?”
“为什么啊?虞梦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啊?!”
最后这句话,猛然拔高了声调。
神明不再沉默。
他静静地开口,带着明知做错了事,但偏要一头撞死的执拗:“我看见你从摘星楼离开的时候,裙角碰到的钟情花,全部都变红了。”
“什么?”原晴之愣住了。
虞梦惊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垂眸,像一朵燃烧到极致,璀璨又颓丽的花。
“……你不可以这样,明明驯养了一只猫,但是又将他遗弃。”
猫虽然心思捉摸不定,但却并不讨厌被驯养。
猫唯独不想被遗弃。所以,猫自己找来了。
不管戏内还是戏外,庆神都不曾为什么东西低下过那颗傲慢的头。所以即使是带着恳求的话语,也说得如此富含个人特色。
不知何时起,那只居高临下到连被伤害都懒得动弹反抗,被原晴之形容为“呆呆傻傻像只猫一样蹲在原地,只知道望着”的神祇,也终于在一次次的离别中,学会了主动叼住主人的衣角不放。
“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又是一轮新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路上做出种种反应的预设全部路孔,好不容易建立的城墙瞬间坍塌,露出背后的情难自禁。
来之前,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譬如两个人儿时的过去,譬如怎么样袒露自己的真心。
但是在这一刻,原晴之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在更早之前,她鼓起勇气做出选择,决定重演的那个刹那,她就和虞梦惊拥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戏内戏外那么多观众看着。
他们有无数个未来去聊这些话题,不用急于这一时。
“真是败给你了。”她无奈地笑笑。
“严梨裙摆扫过的,是为虞梦惊而红的钟情花。”
像当初在那个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地下室那样,原晴之温柔地抱住了他苍白的脸庞,踮起脚尖。用最虔诚,最洁净的美好祝愿,裹挟着那些深深埋藏的爱意,献上一吻。
明明是落在脸庞,却又透过皮囊,落在其下皑皑白骨。没有世人对他美艳皮囊的阿谀追逐,也没有看见其下真身时的恐惧和厌恶。
她一直都这样,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刹那间,虞梦惊周身亮起刺目澎湃的金光,照亮了他错愕之后展露的狂喜。
“走吧,虞梦惊。”
巫女走过荒原,走过茫茫大雨,好像隔了很多很多年,朝同样湿透的红衣神明伸出了手。
她眉眼弯弯,一如六岁那年的初见。
“我们回家。”
五次入戏,两度重演。历经千难万险,百转千回,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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