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按照逻辑,要进行清算,原晴之也逃不过此劫。
——我们还有女儿。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必须得保护好她。
伶娘的嘴唇开合,用尽最后的力气,捧住柳问青的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她笑着消逝在了火中,只留下一串红豆玲珑骰子。
柳问青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许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仿佛行尸走肉。
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要出戏,对,我要出戏,我出戏,然后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我是天生戏骨,我是天生戏骨!我可以重写,我可以重演这一切!”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被女童软糯的声音打断。
小小的原晴之蜷缩在黄土里,她还太小,搞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是低声抽泣:“好痛啊,爸爸,妈妈,我好痛啊……”
短短一句话,便让柳问青卡了壳。
他仰头望着苍茫天地,望着远处乌压压的人,瞳孔骤然混沌一下,恢复了清明。
这一刻,他眼里仿佛多了点什么。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随后,父亲默不作声地将女儿抱起。
小女孩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止不住地说着“好痛”“好痛”。
“乖,晴宝,乖。很快就不会痛了,永远不会再痛了。”
宽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后背,柳问青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原晴之的怀里。
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就从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叩问苍天的失意人,转变成如今这个平静情绪的状态。
“这是爸爸之前每次带你去大园子里,都会用到的出戏道具,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吗?现在它归你所有了。待会小晴必须一直紧紧攥住它,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就像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那样,然后‘唰’的一下,痛楚就会全部飞飞走啦!”
“爸爸,我不会。我做不到,我好痛……”
“你知道怎么做的,你可以做到。”
柳问青笑了笑:“因为很多年前,你在这部戏里,就这么做过。”
原晴之疑惑地抬眸,却只看见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
“小晴,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一句大晴了。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时间过去多久,但你肯定已经长大,成长到能够自主入戏,自己唱一部独角戏了!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和伶娘永远的骄傲。”
他张着嘴,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这部戏,你爸爸已经反复进来过很多很多次,比你想象中还要多,还要久。但是命运啊,它无可改变。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改变不了伶娘的结局,也没有办法真正从大火中救下她。”
或许是戏曲走到尾声的缘故,同一时间,万千讯息灌进了她的脑海。
原晴之想要尖叫,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声嘶力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费力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拍赶紧红袄上的飞灰,而后弯腰。
原本应该在她身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可柳问青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那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上仍旧挂着轻松的笑。
于是,原晴之终于明白了。
她是半个戏内人,本该和伶娘一样,死于这场命中注定的大火。
为什么最后却能活下来呢?
是因为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遵循了戏内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出戏道具塞给了她,把她从戏内猛地推了出去,推到了现实。
而她的爸爸,最后却同他最爱的妻子一起,殉情于火海。
“不哭,晴宝不哭。这个结局,其实爸爸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只是爸爸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你会来这部戏里,爸爸很开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原本就记载在《神诞》剧本里的戏内人,即便身怀天生戏骨,开台入戏后也会忘却一切现实剧情,只能按照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重走一遍,除了一遍遍加深痛苦,不会有更多作用。时间长了,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戏里。”
“听爸爸的话,从今往后,好好去生活。不要再来这部戏里了。”
柳问青这么说着,将她放在地上,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终于在最后那刻,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开口。
在她的身上,六岁的原晴之和快二十六岁的原晴之影子逐渐重合。
那是迟来了近二十年的呼唤。
可这个喊声仍旧没能唤回早已决意要走的人。
父亲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如同不久前他怀中的伶娘一样, 没入火中。
“呜呜呜……”
无知无觉在戏内经历了一段安稳的,双亲皆在的幸福日子,再次经历一遍失去两位至亲之人的痛楚, 原晴之蜷缩在地上, 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她终于知道了, 自己失去的, 是怎样一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
难怪一代戏曲宗师柳问青会遭遇大火而不逃离, 甘愿被烧死在戏台上。难怪姑姑会那般不顾一切地让她在病床前发誓,发誓这辈子绝不唱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原晴之发现自己飘到了天上。
她旁观着地上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起身, 一边哭, 一边死死握住手上妈妈留下的玲珑骰子, 上气不接下气。
六岁的脑袋还太小, 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只知道要听大人的话。
“小晴……嗝。”
小孩哭到打嗝:“小晴要加油……要听爸爸的话,小晴是听爸爸妈妈话的好孩子。”
渐渐地, 奇迹发生了。
她的身影在远处村民们仿佛见了鬼的眼神中消失, 彻底无踪无际。
原晴之知道, 那是六岁的她,回到了现实之中。
小孩出去后, 会发现自己身处火海,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口中呼喊着爸爸妈妈和姑姑的名字。奈何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 然后被好心的消防叔叔救出来,送往医院。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后。
因为这次意外创伤,她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一切。
不过即使忘记,小女孩冥冥之中也真的遵循了父母的话,有在好好生活。
直到命运再将她带回这方戏台。
等到终于哭够,原晴之在空中俯瞰下方的西山村。
她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带着茫然,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等,为什么她还没能出戏?
原晴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次入戏,她特地带了两个道具,在六岁的原晴之将玲珑骰子带出戏内后,原本入戏后就消失的骰子便再次出现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铺平手掌,将骰子投掷,后者滴溜溜转动,最后停留在红豆面。
没错了,还在戏里。
“难道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原晴之皱着眉收起骰子,尝试着朝后山飘去。
好在她现如今的状态对移动并没有任何影响,轻轻松松就用飞行的方式,抵达了小树林所在的区域。
小树林的区域很广,她在最中央的位置精准看到了那位少年神明。
后者刚和她分开不久,如今心情还处于雀跃状态,眉眼张扬,意气风发。
再次看到虞梦惊,原晴之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答案揭晓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曾经和他认识的可能。毕竟他们一个是戏内人,一个是戏外人,若非这阴差阳错的入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然而现实告诉她,他们不仅小时候就认识,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当初被程月华耳提面命那会,原晴之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虞梦惊这个人嫌狗憎的家伙还真有巫女;薛宅地下室大火,薛无雁破防大骂,说虞梦惊完美蛊惑的外表不过是他人所赐,原晴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到赐予他皮囊的那个人,恰恰是她自己。
偏偏自己不久前在《戏楼》里那么决绝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想到这,原晴之心里不由得泛起苦涩。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虞梦惊,是不是有点太阳光了?
都说疗愈失恋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暂时无法出戏的情况下,原晴之只能强迫自己想东想西。
“仔细想,我小时候和他接触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虽然还是那个傲慢冷淡,臭屁酷拽的性格,但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好神……”
这样的虞梦惊,又为何会变成《夜行记》里那个恣睢暴戾,乖张可怖的大魔王?为何会扭曲到以他人的苦痛为乐,以抓住人心丑恶编写剧本,然后高高在上地旁观?
原晴之只觉思绪有如一头乱麻。
于是她不言不语,安静地旁观。
这么一看,还真被她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神明如今的眼睛并非她记忆中的猩红,而是璀璨澄澈的灿金。而且他会时不时垂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神情带着罕见的温柔。
奇怪,他手腕上有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吗?
就在原晴之想要仔细凑过去看的时候,坐在树枝上的少年蓦然抬眸。他的视线刹那恢复冷漠,敏锐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瞬间,原晴之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她很确定,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虚影。
爸爸在十几年前和她进行了互换,剪断了无法长时间待在戏外的女儿身上的枷锁和束缚,把她送出戏外。从此,柳问青成了戏中人,被记载在了戏本中。而原晴之则替代了柳问青,成为了戏外人。更别提当下,六岁的小原晴之已经离开了《神诞》。
好在正如原晴之所想,少年用那双洞察万物,可以穿透因果的神之眼也没能看出任何异常,最后他只能凌厉地扫过周围附近,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收回视线。
原晴之松了口气。
这回确信不会被发现的她大着胆子飘到了少年的面前,直接来了个脸贴脸。
“不愧是刚诞生的神,皮肤就是好……诶,这截红色的丝线是什么?”
端详着金眸里的倒影,原晴之看见一截红色的丝线缠绕在虞梦惊的手腕。更神奇的是,这丝线细看又能分出千万缕,延续到虚空之中。其中有些末尾,甚至从另一个虚空中出来,又延续到了她的手腕上。
然而原晴之也只是看到刹那,一闪而没,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错觉。
还没等原晴之仔细想,少年便跃下枝头。
他赤足站立在一地枯草杂叶中,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曳地,掐着繁复金线的交领愈发衬得肤白如雪,散发着朦胧的神光,矜贵逼人。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年幼的神明浑然不知自己的感应没错,周围确实有一位旁观者。在得到第一个自己的巫女和新皮囊的兴奋劲过去后,少年想起自己原本要做的事。于是就这样双手交握,口中念念有词。
而后,奇迹发生了。
面前宽敞的林中土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生生分开,雪玉砌成的圣泉从虚空中咕噜咕噜出现,内里生成一个又一个发亮的蓝色光点,随风摇曳,如梦似幻。
圣泉中央,白金色的神龛坐落其中,不同于夜红神龛的邪异,它圣洁又纯净。
“嗯,不行,这里看上去不够好看……”满意地观赏了一会这座属于自己的神龛,少年神明又开始了修改。
他就像一只正在装扮甜蜜新房,等待求偶的孔雀,明明已经臻至完美,却还要挑刺。
看着看着,原晴之又忍不住开始掉泪。
她看着少年兴致勃勃修修补补,从天亮修补到天黑,然后又从天黑修补到天亮。
在东方出现一线鱼肚白时,才终于停手。
等到神龛终于勉强契合他的美学,神明忽然想起,自己的巫女格外喜欢桂花。
于是他扬了扬手,周围地面便凭空生起许多绿芽,不过片刻便抽枝长叶,变成结满桂花的参天大树。金黄色的小花朵铺洒在树林表面,蜿蜒一条花路。
做完这一切后,因为耗费太多力量而脸色苍白的少年重新飞上枝头。
他开开心心地望着这条路的尽头,好像一个迫不及待给小伙伴展示自己新玩具的大朋友,期待那里出现一个轻快的小小人影。
从日出到日落,树林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已经经历过一回巫女耽搁迟来的神明并未像上回那样患得患失,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凭空生成血肉更加确定自己被爱着了。
他知道她会来,所以他等。
一天,两天,三天……杳无音信。
小树林里的动物们都造访了个遍,可却依旧没有巫女的身影。
终于,在第七天时,神明再也忍不住,踏出了这片树林。
原晴之看着少年走出这里,往西山村走去。在那张过分漂亮的脸第一次暴露于人前时,她意识到什么,想冲上去大喊不要,可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躯干,无可触及。
初生的神不知道自己的巫女给他许愿了怎样一副美丽的外表。七天的无音无讯再加上心中隐约不好的预感,彻底要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为了得到巫女的些微下落,少年忍耐着令人作呕的冲动,同路过的村民们搭话。
“您好。请问,你知道一个叫原晴之的小女孩吗,她住在村里哪里?”
被他搭话的村民们停下脚步,痴痴地凝望着这张脸,并不回话。
很快,村口来了个美若天仙少年的消息不胫而走。西山村就这么大,村民们纷纷聚集到路旁看热闹。
“此等相貌,绝非人有。”
“是啊,你瞧他身上衣服的布料,连丝线都看不清,当真是天衣无缝。”
“这衣服若是能扒下来,放出去卖,还不知道能换得多少黄金万两,那些王侯们不得争着抢着要?”
“依我看,此人定然是山里走出来的妖魔!”
不知道从谁开始,人群开始缩小成包围圈,逐渐堵住了少年的出路。
他们的眼神或贪婪,或下流,或充满考量,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恰巧大壮家的二娃出门看了一眼,当即惊得连退几步,吓得面如土色。
“他、他身上的光,绝对就是那个灵宝没错!”
话音刚落,场面逐渐开始变得失控。
因为构建神龛,催生花树,这些天过度使用力量的神明很难挡得住成百上千人的围攻。特别是他们在听说他是“灵宝”和“天材地宝”的身份后,眼中爆发的惊人贪婪。
“你要找谁?我们可以带你去。”
“没错,但前提是,你得乖乖站在那里,听我们的话。我们才能考虑帮你。”
人们举起了屠刀。用暴力,用哄骗,不择余地利用神明的善良与懵懂,图穷匕见。
美丽的身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露出下方的森森白骨。
“瞧啊!一副骨头架子!我就说它是妖魔准没错!”
村民们在广场上架起大锅,下面用木柴点上熊熊篝火,里面盛着沸腾的水。
他们将切碎的神躯倒入其中,看着清澈的水被染成血红,然后盖上盖子进行烹煮。
“真好啊,咱们村也能弄到这等天材地宝。”
“可不是嘛,只要能吃下一口,便能延年益寿!”
“这肉汤闻着真香啊,未来我们的日子也算是有着落咯。”
“说起来,你们有谁听到这灵宝方才到底在问些什么吗?”
有一人无聊地开口:“什么原晴之,难道是柳祭司家的那个小孩?”
无人注意的地方,大锅静谧了一瞬,不再翻涌沸腾。
“不知道啊。不过还得谢谢那个小屁孩,让灵宝蠢到自己走出来找人,要不然我们掘地三尺,都还找不见它呢。”
“是啊,这么看,他们柳祭司一家被烧死,倒也算死得其所。”
“哈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嘛,又少了三口人分这一碗肉,我们可以多吃不少。”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然而还没能笑完,便生生卡在喉头。
因为那口坩埚猛地开始了颤抖和哀鸣。
黏稠的鲜血从锅盖与大锅的缝隙中流出,仿佛神明悲痛的眼泪,一滴一滴粘连蜿蜒着挂在锅壁,滴滴答答,落到地面,汇聚成一条条纤细的血河。
“怎、怎么回事?!”靠得近的村民吓了一跳,当即色厉内荏:“快去合上盖子啊!”
闻言,负责行刑的猎户们连忙上前,按住锅盖的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这灵宝不愧是吓得二娃魂飞魄散的邪物,都这样了还在挣扎。”
这群分尸了神,又将其烹煮,罪孽滔天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色已经悄悄暗了下来,太阳躲藏到乌云背后,蓝白的天空转变为不祥的昏红,周围所有生灵的活动都已停止,死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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