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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妄鸦)


“啊,是神祠啊。”原晴之抬头。
明明这一切都印刻在自己脑海里,也是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看什么都感觉很奇怪,很不对劲,就连路上那些同她打招呼的人,她都觉得透着股怪异。
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呢?
晃了晃脑袋,发现一片空白以后,原晴之也不想了。
她走进神祠,轻车熟路地将门关起。
虽然伶娘说自家女儿经常在西山村附近疯玩,但小原晴之心里其实很有分寸,从不落下父母教给她的功课。每天都是自己私底下练习一遍后,这才放心大胆出门。
对其他人来说,仅仅一遍的练习,远远不够。可对天生戏骨来说,倒是刚刚好。
于是今天她也如同往常一样,在心里默念着拍子,开始吟声起舞。
偌大一个神祠回荡着她稚嫩的声音。
“似水流年不知春色几许,遍地青山误了谁家牡丹。”
原晴之这么唱着,旋身探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将原本难度颇高的动作信手拈来。
天生戏骨对于唱戏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仿佛天生就会一样。
渐渐地,她沉浸在戏曲的世界中,心无旁骛地表演着。
第一遍结束后,原晴之站在原地没动。
她总感觉自己跳这段舞时有哪个地方的处理不太对劲,导致动作不够母亲跳起来时那般圆润如意,收放自如。
这么思考着,原晴之跳起了第二遍。
奈何遭到了同样的问题。
一定是有哪个地方处理得不对……她这么想着,冷不丁听见房梁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左脚迈出去的姿势不太对,往胸口收一步。”
平心而论,这个声音很好听。淡淡的少年音色,有如珠落玉盘,四溅飞散,清冷又散漫,其中还蕴含着几分不为人所察觉的紧张,听着比她要大好几岁。
“谁?!”
小原晴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奈何视野所及之处,别说人影了,连根毛都找不到。
“这里是村里的神祠,闲人不可随意进出!”她厉声呵斥,只是由于年龄太小,所以没什么威慑力,反倒透着股娇憨。
“……”奈何就是这种中气不足的话,成功唬到了这位神祠里的不速之客。
对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见自己的吓唬成功,原晴之一下子助长了气焰。
小女孩站在下方,双手叉腰:“你是谁,又凭什么说我跳的不对。快点从实招来,要不然我就回家找爸爸妈妈来抓你!”
安静片刻后,那个好听的声音“切”了一声,慢吞吞地开口。
“本来就是你们这些人类学了跳给我看的,我当然知道你哪里跳的不对。”

听到这话,原晴之愣住了。
她年纪还小,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内里蕴含的意思:“什么叫学了就是跳给你看的?”
那个声音略带倨傲:“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你都听不懂吗?”
原晴之:?
虽说在戏内,戏舞的设定的确是从祈神舞衍生而来,但双亲从没和原晴之说过这事, 再加上她更多的时候还是跟着柳问青在戏外的梨园里学戏, 平时接触到的只有同样年幼的小师哥元项明。不管是戏外的柳大宗师之女, 梨园大小姐, 还是戏内的祭司之女, 会祈神舞的下一任祭祀,原晴之都没受过这般不客气的对待,所以今天冷不丁听见有人理直气壮地说戏舞是跳给他看的,从小尊敬并且热爱戏曲的小原晴之出奇愤怒了。
“何方小卒, 藏头藏尾。不仅污蔑我的舞, 还大放厥词。哼,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
见小女孩掉头就走, 那个声音的主人也慌了,没了最开始刻意装出来的清冷散漫:“喂,别走啊!你先试试我说的再……”
原晴之才不管他在后面说了什么呢, 埋着头就冲出了神祠。
她一路冲回家里, 刚刚走到房子附近, 便看见有一队扛着锄头的猎户站在家门口,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个担架, 声泪俱下地同父亲说着什么。
其中那个妇人哭得最为撕心裂肺:“柳祭司, 我儿前天进山,恰巧在雷雨中失去了方向, 寻了处山洞避雨,没曾想便撞见了那个刚出世的灵宝,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直接吓到丢了魂,回来只说了两句话,结果到现在都还没醒……唉,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
“什么,竟然会出现这种事?”大致了解完事情经过,柳问青眉宇紧皱:“好,事情的经过和情况我大致知道了,你们去准备好新鲜的药草,我会在这几天里选个吉日,会带东西过去,帮他把魂叫回来。”
得了祭司的亲口保证,这队人才总算安定心神,重新抬着担架离开。
人是走了,柳问青却站在原地不懂,看起来正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会,看见走来的小原晴之才回过神,弯腰摸摸她的头:“晴儿,怎么今天在外面玩了一会就回来了?”
“不要乱揉,妈妈花了好长时间才梳好的。”
原晴之连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满地躲开。
见状,柳问青哈哈大笑。
“你先回家去吧,爸爸还有点事,需要去确认一下,待会再回来陪你玩。”
望着他交代完匆匆远去的身影,原晴之眼里浮现出不解。
她总感觉村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这件事情还很重要,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小孩子有限的脑袋里思考不了什么太复杂的内容,只是从院子里走到屋内的短短距离便撇在脑后,着重关心眼下的事。
“妈妈,妈妈!”
原晴之一路小跑着,像阵咋呼呼的小旋风,飞速冲进了屋内。
正在窗边看书的伶娘见了,连忙张开双臂抱住她。
明明已经体会过妈妈无数次怀抱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还会赖在伶娘怀里要听妈妈讲故事。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原晴之却分外不想起身,只想在这个香香的拥抱里呆到天荒地老。
等她终于吸够了妈妈身上的温暖抬头,便看见伶娘拿来一张纸。
——怎么了,晴宝?
妈妈不能说话,日常交流靠纸笔。所以原晴之从小就比别的小孩早大半年学会认字。
小女孩摇了摇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要不然怎么说知女莫若母,今天女儿连续两次细微的不对被伶娘尽数察觉,此刻正面露担忧地望着她,说什么也想问出原因。
原晴之心底好像被轻轻地揪了一下,连忙从怀里爬起来:“真的没事,妈妈。”
“啊,对了,今天我遇到一个讨厌鬼!他竟然说我的戏舞跳得不对,那可是妈妈教的舞!”
为了转移伶娘的注意力,原晴之跳回到地上,把今天下午在神祠跳的舞再演示了一遍。果不其然,妈妈这个舞痴很快便被吸引注意力,不再追问。
跳完,原晴之在心里松了口气,复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遗传自爸爸的天生戏骨就是这点好,学戏学舞特别快,从小到大收到的夸奖不知凡几,平时赞美更是多如潮水,也造就了她在这一领域中无与伦比的自信。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跳完后,伶娘忽然捂嘴笑了,然后提笔在纸上写字。
——确实不对。晴宝,是不是妈妈前几天演示的时候,你又走神了?
——方才数第三个拍子时,左脚应该往胸口前收一步才对。
好不容易写完这两长段话,伶娘再低头,却发现自家女儿直接愣在原地。
看着纸张上的字,原晴之呆滞了几秒。
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妈妈,刚才那段舞,左脚得往胸口前收一步?”
伶娘点点头,还以为是自己一向聪慧的女儿没能领悟到其中意思,旋即起身,当场迈出两步,为她演示了一下正确的跳法。
再回头,发现小女孩还是那个面部固定的表情,瞪圆了眼,不敢置信。
刚想再演示一遍,却听见她慌慌张张转身,一溜烟跑出屋子:“妈妈,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点事,待会再回来吃饭!”
看着自家女儿被风甩在脑后的麻花辫,伶娘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她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方才小晴似乎说,有一个人说她舞跳得不对?
另一边,小原晴之走在村里的小道上。
平时只需要走几分钟的路,她硬生生走了十分钟不说,还在路上踢小石头玩,力求拖延时间。
“可恶,那个讨厌鬼说的竟然是真的。”
小女孩嘴里嘟囔着,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可是再磨蹭,终归也还是磨蹭到了神祠门口。
望着那扇门,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做贼那样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等重新掩上门后,她才看向神祠内,清了清嗓子。
“喂,你还在不在?”
小女孩稚嫩的问话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回荡,余音绕梁。
等了许久,原晴之都没有听见回应。
“那个讨厌鬼不会就这么走了吧……那岂不是显得我格外小肚鸡肠?”
她刚想转身,忽然听见房梁上传来“簌簌”声。
小原晴之敏锐地回头,踮起脚朝上看去。
可惜她个子太矮,房梁太高,再加上神祠常年拉着竹帘,根本看不真切。
于是她只能放弃这个想法,继续朝前走,却不想这回头顶上的声音更大了。
原晴之这下忍不了了,回头气呼呼地开口。
“你明明还在,干嘛不吭声!耍我很好玩吗?”
“……你不是说要带人来抓我吗,我不能出现在人前。”
不知道怎的,原晴之竟然从这比刚才闷几度的声音里听出丝委屈。
为了找回面子,她立马“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本来的确打算找人把你这个无礼之辈抓起来的,但那样岂不是显得我太不讲理。再说了,我回家去问了妈妈,你刚刚……说的的确没错,是要往左收上一步。”
虽说一番话说得心不甘情不愿,但原晴之自认也不是那种输不起的性格。平时和师哥玩游戏,该认罚时,她也从来不会用偷奸耍滑的办法赖过去。偶尔有时玩心上来了,拉着师哥一起逃掉训练,回头被骂她同样第一个站出来承担,主打一个敢作敢当。
“这次算我看走眼了,勉强原谅你的冒犯。”
吞吞吐吐说完,道完歉的原晴之立马把这页翻篇,好奇地追问:“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听你的声音应该是个男孩子吧,难道你也会跳戏舞?可是不对呀,师哥跳的舞步就和我不太一样,他学的是生角,我是旦角。你一个生角,怎么会旦角的舞步?”
六岁的小孩,心里根本藏不住事,一有点问题就仿佛倒豆子那样一股脑倒了出来。
“哦,还有。”
说到一半,原晴之忽然警惕起来:“你怎么一直躲在上边啊,该不会是坏人吧!”
“……”
对方沉默半晌,才终于勉强跟上她的思路:“我为何知道,原因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还有,坏人是什么意思?伤害别人的就叫坏人吗?”
少年虽然生性傲慢,但此刻却耐着性子,一边思考,一边逐个回答她的疑问:“那我不是坏人,我是好神……不,人。”
“你说什么,什么好神坏神?”
“你听错了。”那个声音的主人连忙笨拙地转移话题:“什么叫戏舞?”
这下换原晴之说不出话来了。
她虽然不知道戏舞和祈神舞的区别,但也记得父母的千叮万嘱:在村里玩的时候不能随便唱戏,而且一定要将戏舞称之为祈神舞。
为了掩饰自己方才说漏嘴,原晴之连忙道:“没什么,你也听错了!这是祈神舞。”
两边都有想要隐瞒的事,再加上双方年纪都不大,一时便沉默下来。
片刻后,少年主动开口:“我知道这是祈神舞。”
“嗯嗯,我知道你懂!”有了台阶下的原晴之一下子高兴起来。
她还分不清什么叫戏内戏外,只知道每个星期,爸爸都会带着她从西山村离开,去另一个更加漂亮,宽敞的大园子。在那里,不需要村民伯伯们辛苦挑水,只需要拧开水龙头,就有清澈甘甜的水潺潺流出。
可惜的是,每次小原晴之只能在那个大园子里待上短短几天,就得回到村里。西山村里没有电灯,需要挑水,她都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毕竟妈妈也在村里。可是不能在众人面前唱戏,这可把她给憋坏了。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交流戏舞的同龄人,小原晴之肉眼可见地开心。
她仰着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好厉害呀!能比我厉害的,我只见过爸爸和妈妈了。”
因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高兴,所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房梁上的人。
像是被这个笑容闪到,房梁背后的黑影“唰”地撇过头去,感觉耳根都在发热。
本来想说这有什么难的,不是看一眼就知道吗?但一想到刚才没能把握住尺度,惹得小女孩夺门而出后,他孤零零留在神祠里,心底涌现的懊恼。
于是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本不该通人情世故的神明无师自通领略了委婉的说法。
“……也就一般般吧。”

“哇哦!”
听他这么说, 小原晴之的嘴一下子张成了“o”型,她觉得这个神秘少年可真酷。换做是自己,每次学上一出新戏, 都忍不住找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们轮流炫耀一番,怎么也得听上一箩筐的表扬和赞美才肯善罢甘休。
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却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你好谦虚啊!”
小女孩纯粹直白的夸耀让被夸奖者温度更高, 有从耳后转移到全身的趋势。
为了掩饰这种从未有过的不自然, 声音的主人倨傲地轻咳一声。
在学戏一途上, 原晴之真正钦佩的人只有爸爸和妈妈, 现在或许还得加上眼前的这位神秘少年,毕竟后者一眼就看出了她哪里跳得不对,这种老辣的眼力,就算是名角也很难做到。
涉及到戏曲, 她总是愿意虚心请教的。
“那你以后也可以教我跳祈神舞吗?”
“不行。”
声音无言一瞬:“我教不了你。”
“啊?为什么?是不愿意吗?”
这时, 房梁后的黑影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过于生硬, 于是又道:“我的意思是, 不是不愿意教你,是我不会跳。”
“……”
神祠陷入沉寂。
见下方久久未能传来回应,少年方才涌到耳后的热度逐渐冷却, 心里浮现出懊悔。
他自幼天生地养, 成功渡过九重雷劫以后, 便自动知晓了世间所有常识。
在山野中游荡了不过一天,便从遇见的零星几人身上觉醒了勘破人心, 感知情绪的能力。然而这几个人身上沾染的负面情绪让天生无垢圣体的神明相当不舒服, 他能听见贪婪的心声,看见这些人的心肠同森林水沟里的污泥同色, 臭不可闻。
‘走吧,走吧。’
少年清楚自己目的。他诞生后还只是弱小的幼年期,并没有多少傍身的力量。必须离开这蛮荒之地,去往最近的都城,去接触更多众生。因为神的力量终究来自于人。
神明决定踏上旅途。
在踏上旅途之前,他来到最近的神祠,准备在这里补充点香火再走。
却不想正是这一次意外的驻足,让他旁观了一场优美稚嫩的祈神舞。从满是淤泥的地方,发掘出一颗纯粹干净,毫无污染的稚子之心。那样的光华吸引住了他,产生了冲动和好奇。
于是从未同人交流过的神明主动开口。
可就算是通晓世事的神,也察觉不到女孩子的心思。未经世事的少年还不知道,这种情绪轻轻松松被她所牵动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她讨厌而已。
“咦,你怎么不说话了?”
片刻后,原晴之疑惑地开口。
轻快的话像是一道赦免符,一下子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没有。”比方才低几个度的声音迅速从上方落下:“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呀。”小女孩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爸爸平时跳的舞也和我不一样,虽然爸爸说以前园子里也有男孩子反串旦角,从小学女步的情况,但随着时代变化,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如果学的是生角,不会跳我这种舞,也很正常。”
“再说了,你没法教我,但是总可以指点我吧。到时候爸爸妈妈教了我,你再偷偷给我开小灶,回去后我就可以一举惊艳所有人!”
一想到那个场景,原晴之小脸红扑扑的,格外开心。
其实方才年幼的她已经暴露出许多属于戏外的内容,但奈何对面那个看上去年长于她的家伙白长了这几岁,又或者是注意到了,只是没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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