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越阳摘下纸人时,耳边好像传来咯咯的鬼女笑。
接下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看见竹架子撑起的纸人。
或站或坐,或跑或跳,俏皮地靠着门,或者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每开一扇门,就要做好面对纸人挡门的准备。
最后,亓越阳发现,他们确实没有办法,摆脱这些东西的操纵。
林一岚在他手心写:是来接亲的。
她清亮乌黑的眼,安静地望着他。
接不到新娘子,它们是不会离开的。
院落中,神像下,有一个盘子。
里头是一套红艳艳的嫁衣。
已经很晚了,林一岚悄悄打起了哈欠,但是什么也没说。
她依然会跟着亓越阳,无论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即使早已知道,无论做什么都不可阻挡,她也想宠一次对方,陪他闹一闹。
最后,亓越阳说:“休息一会吧,一岚。”
认命了吗?
她靠在他怀里,安然地闭上眼睛,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看过的故事。
肆意江湖的少年,爱上了深闺院落中的小姐,所以深夜翻墙携花而来,想逗心上人一笑。
她那个时候想,那个姑娘肯定吓了一跳。黑黢黢的,怎么就冒出来一个人、一枝花呢?
后来她想,那个少年不该出现。
他不是来逗姑娘笑的。
他是来诱惑那个姑娘往墙外看,是来引诱她出逃的。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亓越阳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气味,虽然好像其他人都闻不到,但是靠在他肩头,她会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
天光大亮,她揉了揉眼睛。
身边哪里还有什么深宅和纸人。她孤零零坐在坟墓堆里。
亓越阳不在。
对于这个结局,她并没有感到意外。
有些古怪的,亓越阳发现这身嫁衣还挺合身的,没有预想中的紧或短。
村里出嫁仪式有限,嫁衣上也没有绣花鸟鱼虫或者繁杂云纹。
反而是用黑金的线规整地画出几道纹路。
随着行走的动作,也许会变换出某种图案。只是他也看不到了。
他穿上那身嫁衣,不显女气,倒像是一个肆意的红衣侠客。只是盖头盖上,还是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幸好接亲的是纸人,认不出高矮胖瘦,只知道闷头背起新娘子走。
纸人看着单薄脆弱,但是背上亓越阳竟然也没有被压垮。
如果会思考,可能也在心里嘀咕,今年的新娘怎么那么重?
它一路背着亓越阳,进了山。
憧憧树影下,有数不清的黑影冒出来,高高低低的,像在送亲,或者看客。
沿路有人敲锣打鼓,却没有声音,只是动作。
亓越阳撩起一点盖头,看见纸人前引路的女人,一头黑而密的发,惨白的手指拎着一个纸糊起的灯笼。
林子的空地中央,凭空多了一个火盆。
但光并不亮,虽然点着火,还是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纸人背着他,稳稳地跨过火盆。
“哗——”
他听见身侧有泼水声。
亓越阳记得王桂华警告过自己,出嫁祭祀的规矩比前头的三个都要严厉很多。
新娘子需要经过完整的仪式,在天亮之前到达那道缝隙前面等待。
见劝不住他,王桂华冷冷地说:“那么多年来,不想去的不止你们一对。”
“你可以试试看,”她吹走香灰,“带着她跑,会是什么下场。”
而现在,亓越阳看到了这个下场。
“磕嗒——”
他面无表情,握住树枝。
新娘子太高了,纸人背着他,佝偻着想通过一条窄道,但是被卡住。
纸人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就闷头继续往前走,但是总被卡住。
试了许多次,前头引路的女鬼猛地闪现到他们面前,脑袋掉到地上,要去看新娘子的脸。
亓越阳垂下头,红盖头盖住他的五官。
这次纸人总算顺利过去了。
天亮之前,最黑的时候,他们到了那道缝隙前面。
他被人扶着跪坐在缝隙前。
纸人团团围着他,在拍手,讨要赏钱。
亓越阳被烦得只想给它们一人一个比兜。
他闭眼休憩,天亮以后,纸人全都消失了。
新娘子该进去了。
他掀开盖头,看见黑黢黢的一条缝,在心里叹口气,就往里走。
先是狭窄的甬道,而后越来越宽敞。
亓越阳确认自己踢到过白骨,但现在也不是纠结哪里有死人的时候。
他打开手电,往四周扫了扫。
壁画的颜色已经黯淡了,但依稀可见一些宏大的场景——在他的梦里也出现过的场景。
那形似薰衣草的紫色鸢野,作为陵墓的某种标志和象征,无处不在。
起初,亓越阳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很像是沉腐很久的自然气味。
后来他习惯了,那股气里却莫名带上了点甜意。
若有若无的,引着人思维溃散。
他耐心走了一阵,因为不能回头,就谨慎地选择岔口。
直到他终于看见一座棺材,黑沉、巨大,陷在塌陷的石墙里。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
那么现在,见到棺材的第一眼,亓越阳就诡异地“领悟”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使命。
膝盖上的黑线是他们作为后代的身份象征。
也是许可。
无名氏先人被困在这座山里太久了,他们哀求着、渴望着、憎恨着,要他们的后代带他们离开。
所以……
亓越阳撬开了棺材,比预想中省力很多。
没有血,没有肉,里头只剩一副枯骨。
他在那心照不宣的力量中,仿佛听到了神像在耳边喃喃低语。
无名氏的后代,应该背起祖先的骨架,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枯墓。
亓越阳照做。
骨头很轻,贴在背上,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一步步往前走,忽然,感受到身后有人在吹气。
好像有女人的头发,吹落到他耳边,随着那若有若无的吹气。
亓越阳脚步一顿。
这些祖宗并没有那么老实。
“啪啪!”
“砰!”
“哗——”
黑暗里,四面八方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源自其他的棺材。
他听见砰砰砰的磕头声,又急又促,让人心慌害怕。
还有啪啪的拍棺材板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想里头的东西是有多不耐烦。
墙角有只青白的手,戴着破旧的红袖子,指甲尖尖的,要去抓亓越阳的脚。
却被他手腕间的青鱼石手串吓到。
有女人在他耳后咯咯的笑:“你要去哪呀……”
“带带我吧,带我出去……”
“你要去哪呀……”
亓越阳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老实说,这样百鬼作祟的场景也挺让他头皮发麻的。
但他现在实在是心烦意乱,往日的好耐性也不知所踪。
亓越阳冷冷地说:“再胡闹,就把你们一把火全烧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嘈杂的鬼音猛地小了。
亓越阳心想,还挺识时务。
但没有青鱼石手串,这些脏东西是学不会识时务的。
亓越阳忽然听到人说话声。
“就放这里了吧?”
村长低声说:“行。”
男人叹气:“这小妮子挺会躲的,竟然往坟堆跑……差点就让她耽搁了吉时。”
“我们快出去吧,这好冷啊。”
“是啊,阴森森的,我刚才好像还看见几个影子在墙边爬……”
“别说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村长说:“一岚,听话,就在这别动了。”
“哎,哥哥们其实也挺心疼你的。”
“是啊!你放心,我们不会因为你想逃跑就生你气的。”
“现在别动了就成。”
“你就当……”男人想了想,“就当报答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吧!”
“哎呀,快走快走,这地真晦气!”
声音渐渐远了。
亓越阳松手,但是骷髅架子没有落在地上。
白骨手不知何时缠到了他脖子上。
亓越阳把它撇开。
亓越阳把白骨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人留下了火把,昏黄闪烁的光中,他看见林一岚被粗绳捆着,吊在上方。
林一岚一看到他,眼睛就红了。
亓越阳观察了一下,绳结绑得很紧,只能先割开,再一点点往下放。
他安抚了林一岚,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去割绳子。
说是割,不如说是磨,咯吱咯吱的,传出回声。
“果然。”
去而复返的村长叹口气,“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
亓越阳没有搭理,继续割绳子。
村长也不废话,直接就叫身后的几个年轻人砍上去。
亓越阳只能先停下。
他冰冷的、没有多余情绪的眼瞳,扫过火把旁的几人。
村长后退了一步,却说:“是你自找的。”
柴刀、棍棒、铁锤。
山里的武器总是这样原始又直接,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只要能伤到一点皮肉就足以宣告胜利。
所以村长万万没有预料到,这个外乡人会有那么好的身手,在四个人的围缠中也不落下风。
他们一贯用无知当作冲锋的勇气,但没想到亓越阳比他们更狠。亓越阳把冷冰冰的小刀刺进他们身体时,手竟然没有一点的犹豫和不稳。
他像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恶鬼。
不敢死的人是打不赢的。
男人捂着肚子跌坐在地,连连后退:“别,别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哥……”
“我……”
他痛哭流涕,说着求饶的话,目光却落在亓越阳身后,准备偷袭的村长身上。
这种程度的偷袭。
亓越阳轻笑,反手拧住村长的胳膊:“你们真是在陶家村安逸太久了。”
村长吃痛:“松开!”
“我不会要你们的命,”他说,“是因为没有必要。这里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了。”
村长跪在地上。
他踩过男人的手,咯吱一声,又说:“但是我要带她走。”
“你要敢拦,”他低头,“就得敢死。”
“亓越阳!”
村长喘着气,恶狠狠道:“你只是个外乡人,你什么都不懂!”
他充耳未闻,捡起地上的砍刀,要去斩断绳索。
“我承认!”
“我承认陶临他们死,是我的私心!”
“但是林一岚,她不一样啊,她真的不一样!”
村长怒吼:“她是被神选中的祭品!亓越阳,你不是陶家村的人,所以你不懂!”
“她如果不死,”村长沉沉地说,“我们剩下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接到林一岚。
先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又轻轻抹去她脸上的灰,安抚地别起她耳前的碎发。
林一岚偏头,看见村长伏在地上,断了手,但还在怒嚎。
“林一岚,你告诉他啊!你告诉他这是不是真的!”
林一岚点点头。
亓越阳说:“可这是你们应得的。”
他终于冷静下来了,依然冷淡,但总算像个人。
“既然享受过庇荫,”他说,“那接受对等的代价,也不算……不合常理。”
村长冷笑:“那么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对着干了。”
他心中漫延出不祥的预感,就见村长从脖子上拽下一条项链。
眉间骨做成的项链。
他恶狠狠的,将眉间骨摔向火把。
白骨进火,霎那冒出青烟。
下一刻,四周的墙壁里,迸发出呜呜的哀鸣声。
棺材里、地底下、墓中林中,数不清的黑影连滚带爬的,要朝眉间骨靠近。
也因此,洞穴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石砖被黑影生生撕开,到处都是碎裂的刺耳声响。
“死老头,你疯了?”
“我们也会被困在这里的!”
“我是村长!”他盯着林一岚,“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搭上我的命!”
这话,他说得荡气回肠,满心豪情。
但是对上亓越阳平静得近乎冷淡的目光。
“你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他说:“看来陶家村的覆灭,也有你的一笔。”
他背上林一岚,往外走,在碎石堵住出路之前,他有把握离开。
“亓越阳!亓越阳你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亓越阳说:“我说,原来王桂华没有告诉过你,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们……”
他的声音隐没在喧嚣的黑暗中。
恶鬼爬到火把旁,贪婪地吸嗅起眉间骨的香气,又猛地回头,看见活人生肉。
村长丝毫不顾,只是跪坐在那里,怔怔地重复:“什么?告诉我什么?”
喧嚣的鬼影追赶着往眉间骨的方向跑。
加上青鱼石手串,他们一时间不太需要提防鬼影偷袭。
只是时不时塌陷的穴洞、碎裂的石砖,会震起一阵烟尘,散出那股熟悉的古怪香气。
林一岚很老实,趴在亓越阳背上没有动。
但是亓越阳忽然说:“一岚,你是故意的。”
林一岚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她小心翼翼,想去看亓越阳的表情,但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亓越阳叹口气:“下次不要再这样了,真的很危险。”
林一岚把头埋下去。
“一岚?”
她闷闷的,点点头。
答应啦。
……咦。
林一岚悚然地抬起小脸,你都知道啦?
她刚想问,不料,甬道拐角,有个影子忽然冒出来,什么也没说,就给了亓越阳一榔头。
她和亓越阳一起跌在地上。
火把的光在黑暗中跳动。
于文乐看了看亓越阳,又盯着她。
“找到你了。”他说。
亓越阳并没有昏睡很久。
他苏醒时,那股头晕眼花的后劲迟迟没有下去。
赵天华说:“给他喂点水。”于文乐照做。
亓越阳声音有点哑:“这是做什么。”
他被反手捆着。
这是一处墓室,棺材里的白骨已经被背出去了。
赵天华在棺材附近的空地上忙碌,正用朱砂混着某种液体,在地上画些什么。
“醒了就好。”
“于文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其实很怕你被他砸死了。”
“不问问为什么?”
赵天华看着亓越阳,笑了:“丁羽说,你这个人心思深,要我们小心点,别露马脚。”
“但是我觉得,不管怎么藏着掖着,都还是会露出破绽,”赵天华蹲坐在亓越阳面前,“不如大大方方和你相处,毕竟你这个人底子不坏,不会总想着打打杀杀。”
“你们和丁羽是一伙的?”
“唔?你不是发现了吗?”
“不然,你干嘛还骗我们,说你要往村东跑。”
赵天华叹口气:“你不知道,我听说这个消息时有多兴奋,没等到你时就有多寒心。”
亓越阳说:“那怪我让你失望了。”
赵天华说:“没关系,我向来大度,会原谅你。”
亓越阳:“……”
赵天华戴着表,看了看时间,又叹口气:“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唠嗑。”
“该从哪说起呢……”
赵天华拍拍亓越阳的肩,“我听丁羽说,你见过计划零的人。”
多年前,那个葬身雪山的小队。
那个人说:“为什么叫计划零呢?”
“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做好准备。”
“将,无人生还。”
亓越阳永远没有办法,对和那段记忆有关的人事恶语相向。
他低低应了声。
“真有缘分。”
赵天华神色如常:“你记得阿月吗?”
亓越阳一怔:“你是她的……”
“大侄子,”赵天华口音标准,“你这什么表情?阿月会有我那么大的儿子吗?”
亓越阳几次张口,最后他说:“我不知道。”
他忽然看上去没有那么有攻击性了,赵天华看着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年。
被困在黑核里,迷茫又执拗,还很容易死。
赵天华叹口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叙叙旧。”
“我后来看过阿月的日记,”赵天华说,“她说队伍里有个叫阿森的很烦,但是她又说,也许出来以后,会考虑让阿森来她家里喝杯咖啡。”
雪线崩溃。
男人和女人沉默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
亓越阳说:“嗯。”
赵天华好像真就很纯粹的,要和亓越阳唠闲话。
尽管于文乐站在一边,隐隐不耐。
最后,亓越阳还是开口:“他们死了。”
“嗯,”赵天华说,“我知道。都有记录。”
“可是我又看到阿森了。”
“你说谁?”
“老疯子,”亓越阳轻声说,“他就是阿森。”
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那个催着他登出的酒窝哥哥。
几人一时沉默。
片刻后,赵天华说:“我会带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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