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事的分明是韶妃,可被皇后训斥的,却是丹昭容。
丹昭容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可见皇后眉眼微凛,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委委屈屈道:“是,臣妾知晓了。”
请安散了以后,姜雪漪走出凤仪宫门外,又看见了在角落抚着心口,垂眸不语的柳才人。
入宫第一次就遇到高位唇枪舌剑,一般的女子的确是会怕的。幸好柳才人没被过分刁难,若不然,恐怕这会儿就已经哭起来了。
姜雪漪心念一动,微笑着上前,柔声道:“柳妹妹吓坏了吧?若你不介意,不如咱们一道去逛逛,彼此说说话也是好的。”
柳才人柔弱掀眸,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姜雪漪,缓缓点了点头:“好,劳烦姜姐姐关心了,只是我实在有些……”
姜雪漪温声道:“我都明白,走吧。”
春来御花园百花争艳,芳草幽香。假山池塘,亭台楼阁一个接一个,最是散心的好去处。
姜雪漪温声细语地开导着柳才人,刚走过一个拱门,便见丹昭容怒容满面,扬手甩了跟前人一巴掌:“凭你是谁,也来顶撞本宫?!”
柳才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姜雪漪抬手抚上她的背,温柔道:“别怕,是丹昭容和陶贵人。”
身后有人依托,柳才人才稍稍安定了几分,勉强镇住了心神。
丹昭容得宠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早在掖庭学规矩时,嬷嬷们也说过数次了。但即便是方才在凤仪宫时,也只听娘娘们唇枪舌剑,不曾真的动起干戈。谁知一出门就见丹昭容打了陶贵人的脸,还是让柳才人心中震撼。
入宫前夕,父亲和母亲曾向她说过深宫凶险,嫔妃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十分惨烈,她从不敢忘却。
但……那到底是陶姝薇!是陶尚书的嫡女!竟也在迁宫第一日就挨人掌掴。
连陶姝薇都如此,若让众人知道今日她在路上就见到了陛下,陛下还对她颇为满意,她这般家世寻常的女子,又岂能有活路吗?
看着眼前种种,柳才人不禁脸色发白,清冷柔弱的容貌上更添愁容。
姜雪漪将她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却并未开口,只看向了前头的情形。
丹昭容怒得花容失色,喘息不止,满头的金步摇随着胸腔起伏剧烈摇。她狠狠抽了陶贵人一巴掌,右手的手掌通红一片,可见刚刚使了多大的力气。
她在凤仪宫时失了脸面,又不喜被人撞了衣衫,这才借机发难,想要以此出气。
可姜雪漪知道,陶贵人最是心高气傲,自恃不凡,尤其丹昭容还是那样的出身,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果不其然,陶贵人挨了打后便径直站了起来,怒道:“丹昭容好没道理,这黛粉色你穿的,我就穿不得吗?到底没越了规矩去!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敢问朝廷律法、后宫规矩中,可有哪条写了黛粉色只有你丹昭容一人穿得吗?!”
“妾身是初来乍到不熟悉宫规不假,可妾身也知道,这宫里是皇后娘娘说了算,还不由丹昭容你拿着鸡毛当令箭!”
丹昭容出身卑微,好不容易凭借陛下的宠爱走到高位,平素最忌讳底下的人轻慢自己,看不起自己。
她很清楚,那些人骨子里都瞧不上自己,可她十分得宠,往常宫中的奴才们和低位的嫔妃们谁也不敢当面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慢待,更别提是这样大声忤逆。
这陶姝薇不过是仗着出身高贵,竟敢不把她堂堂从二品昭容放在眼里,实在是可恨!
丹昭容怒得再次扬起了手,作势要打:“本宫是陛下亲封的从二品昭容,你不过是小小贵人,难道本宫还教训不得吗?”
可第二个巴掌还没落下,丹昭容身边的掌事女官红萤着急忙慌地拦住了她的手,连连摇头,低声道:“娘娘息怒,陶贵人毕竟是新人,又出身高贵,您做得太过了就算是陛下那也说不过去。”
丹昭容仍在气头上,使劲挣脱了几下,怒道:“本宫自会向陛下说明!”
谁知红萤却不撒手,只是皱眉看着丹昭容的眼睛摇头,其中的规劝意味不言而喻。
丹昭容生气,本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红萤的眼睛,最终还是慢慢放下了手,咬牙道:“本宫今日就放你一马。”
红萤松了口气,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客气道:“陶贵人今儿受了委屈,的确是昭容娘娘冲动了,还请贵人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只是娘娘被陛下捧在手心儿里久了,平时宫中也多避讳着娘娘的喜好,一时遇见摁不住性子也是有的。待娘娘再侍奉圣驾左右时,想来也会替贵人说几句好话,以免耽误了后宫的姐妹情谊不是?”
不愧是宫中的老人,这红萤倒是个不简单的。
一番话连消带打说的漂亮,既将丹昭容掌掴之事轻飘飘掀过,表示了歉意,又暗暗告诉陶贵人丹昭容受宠,在陛下跟前说好赖话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并非是道歉,而是告诉陶贵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既然已经替我们娘娘给了你台阶下,就不要再抓着不放。免得丹昭容陛下跟前吹什么枕头风,可就不是陶贵人能控制的了。
若是常人,这番话怎么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为了不失宠,也为了不彻底得罪丹昭容,多数人都会选择息事宁人,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这人是陶姝薇,那就一定不会。
果然,姜雪漪眼睁睁看着陶贵人捂着红肿的脸颊冷笑了声,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代替你家主子和我说话?好端端打了我想就这么算了,我能答应,我陶家也绝不答应。”
她径直拂袖离去,身边的贴身宫女静书急忙跟上,回头看的时候表情也是不满的。
姜雪漪轻轻扯了柳才人的衣角,带着她远离方才的位置,走到了另一处僻静的角落,温声道:“好些了吗?吓坏你了吧。”
柳才人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锦帕,清泠泠的嗓音带着些许颤音:“我没想到……连陶姝薇都会……”
“你没想到,陶贵人出身这么高贵都会挨打,是不是?”姜雪漪轻轻拍她的肩头,声音轻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已经过去了。”
“我们初入宫闱,许多事都不熟悉,可后宫又这样凶险,好似走在万丈悬崖,一步不慎就会跌的粉身碎骨,对不对?”
姜雪漪柔柔叹了口气:“其实不光是你,我也觉得很不安。”
柳才人怔了一瞬,掀眸定定地看向她。
在她眼里,这一批新人中最耀眼的便是姜雪漪和陶姝薇了。不论身世、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姜雪漪是比陶姝薇更要突出的存在。
她温婉、娴静,才情俱佳又出尘无暇,待人接事都有令人信服的能力。如姜雪漪这般的高门贵女,难道也会为了宫中生存而惴惴不安吗?
柳才人心绪飘零,本如浮萍一般难以安定,可一想要姜雪漪也和她怀着同样的心情,不知怎么便觉得宽慰了一些。
姜雪漪缓缓说道:“从前在家中,父母疼爱,兄弟姐妹和睦,总觉得日子一眼到头都是安稳。可一朝入宫,祸福未卜,死生难料,与从前是云泥之别。”
“人人以为宫中尽是荣华富贵,可进来才知道,这里真是吃人的地方,没有温情,只有争斗。”
说这话的时候,姜雪漪一贯温柔的语气都疏冷了很多,她长睫微垂,神色哀伤,带着难以言喻的怅然。
不知是不是终于有人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柳才人也被触动了愁肠,一双清丽的眸子泪盈盈的,险些落下泪来。
她实在不知这些话还能和谁讲,哽咽道:“姜姐姐,我……其实我是很不愿意入宫来的。”
姜雪漪抬起头,眸光微微一闪,温声道:“怎么了这是?”
柳才人犹豫了片刻,低头绞着手帕:“入宫承宠,草草一生,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自小喜爱读书,醉心诗文,所愿所求,从都不是为人妾室婉转承欢。”
已经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柳才人满脸清愁,缓缓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人生在世,不外乎一个能懂自己的人。绫罗绸缎,荣华富贵,不若过眼云烟,我不在乎。”
姜雪漪忙以指抵唇,轻嘘了声:“以后这话可不要对别人说了。若被有心人传出去,说你朝秦暮楚,并非真心侍奉陛下,是杀头的死罪。”
柳才人点点头,忙开口道:“我明白。若不是姜姐姐,我是谁也不敢开口的。”
说罢,她又看了看四周,面露难色,小声说:“姜姐姐,我有件事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你能不能……”
姜雪漪浅浅一笑,宽慰着:“尽管说吧,我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帮你。”
柳才人又点点头,说:“今日我在迁宫的路上,偶遇了陛下,陛下说……说今夜要我侍寝。”
“可今日在凤仪宫请安见到那般阵仗,我实在是怕。若明日被人知道我逾矩侍寝,会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去,我可还有命活吗?”
“姜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今日称病,说无法侍寝了?”
姜雪漪垂眸笑道:“你今日白天还好好的,若是突然告假,岂不是有欺君之嫌?宫中嫔妃这么多,个个都是要侍奉陛下的,难道就因你越过了我和陶贵人,那些娘娘们就针对于你吗?说到底,咱们只是刚入宫的新人,就算哪句话哪件事招致不满,可咱们是小人物,不会真的被放进眼里的。”
“再说了,如今的后宫争斗这样激烈,若是没有陛下的宠爱傍身,自己又不能立得住,日后的漫漫长夜可怎么熬?”
她温声细语道:“何况,我听父亲说过,咱们陛下是最温润多情的人了,必然会怜惜美人的。”
听她这么一说,柳才人终于放了些心:“今日有姐姐开导我,我实在是感激,多亏姐姐了。”
姜雪漪弯眸浅笑,率先站了起来:“你能想开便好。马上是午膳时间,咱们也该回了。”
回灵犀宫的路上,姜雪漪让段殷凝先一步回去领着旎春她们取膳食安排用膳,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带着扶霜慢慢走。
等身边没别人了,扶霜才低声问:“小主何必对柳才人这样好?她拔得头筹已经是碍了您的路,既然您取得了她的信任,何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让她装病错过这次侍寝,日后再想出头可就难了。”
“她若无法侍寝,那陛下定然会从您和陶贵人中选,第一个侍寝的人,总是风光的。”
姜雪漪气定神闲地笑笑,说着:“初次侍寝若不能叫陛下印象深刻,便是早早承宠了也是无用,不急于一时。”
“倒是这后宫,还能再乱一些,乱了才好出头。”
扶霜有些不明白,问:“小主的意思是……?”
姜雪漪抬手捻碎路旁一朵杜鹃花,笑着说:“丹昭容的翠微宫平时来往之人甚多,若是不小心从哪个宫女口中得知陛下今夜属意了柳才人,她应当会高兴吧。”
新妃入宫的第一个夜晚,不知多少人要夜不能寐。
尤其是那些对柳才人遇到陛下一事毫不知情的新人们,更是早早就开始准备着梳妆沐浴,坐在窗前翘首以盼。
其实她们不是不知道陛下点寝极有可能在陶贵人和姜雪漪之间选,但,万一呢?万一陛下在殿选时对她们中的某一个青眼有加呢,这天大的富贵,不就落到头上了吗?
所以几乎除了姜雪漪外的所有人都不曾懈怠半分,个个描眉画眼,严阵以待。
段殷凝瞧着自家小主闲适躺在贵妃榻上看书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小主,虽说今儿个林威公公说了陛下今夜选了柳才人,可陛下的心意并非一成不变的,您真的不提前做准备吗?若是凤鸾春恩车来了……”
“若是凤鸾春恩车来了,左右不是还得去太极殿的偏殿再梳洗拾掇一番吗?”姜雪漪将书压下来,朝着段殷凝嫣然一笑,“我知道姑姑替我操心呢,只是无妨。”
向来嫔妃侍寝,要么凤鸾春恩车接着去太极殿侍奉,要么是陛下去往嫔妃的宫中。但新人初次承宠,无一例外都是要先去太极殿侍寝的。就算在自己宫里梳妆的再好,按着规矩都要去偏殿重新沐浴净身,再由嬷嬷们服侍着穿上寝衣,送入陛下的寝殿内。
可虽是如此,新人们也总要好好梳妆打扮一番。
既是做给自己宫里的奴才们看,也是做给御前的人看。
段殷凝只知她很聪慧,却不想她如此沉得住气,竟好似全然不在乎一般。
但小主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将话咽进去,从耳房端出来一杯安神茶,恭谨道:“小主,天色已晚,仔细眼睛。”
姜雪漪搁下书,将安神茶捧在手里,笑意柔和:“姑姑总是这样贴心。”
她喝进去两口,似闲聊家常般不经意道:“姑姑如此细心,之前是在哪儿当差?竟也舍得将你放出来。”
段殷凝福了福身,垂眸道:“奴婢从前是在尚服局的司服司做掌衣,后来陛下选秀,宫中要挑选侍奉各位小主的宫女太监,奴婢便被指了过来。”
“嗯?”姜雪漪好奇地直起了身子,“司服司的正七品掌衣可是女官中的好差事,怎么姑姑不留下升迁,反而要来做我的掌事宫女呢?”
段殷凝的身姿一顿,苦涩道:“掌衣之上还有典衣和司衣,奴婢人微言轻,才想另谋出路。”
姜雪漪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然后眉眼弯弯,轻巧地笑起来:“姑姑这样的明珠,在我身边才不会蒙尘呢。你跟在我身边,定是比做掌衣强上百倍。”
主子抬举,段殷凝不敢有误,忙深深福下去:“奴婢多谢小主厚待,定会好好侍奉小主,绝不轻慢半分。”
与此同时。
太极殿。
柳才人从侧殿沐浴更衣罢,赤足走向了陛下的寝殿内。
太极殿是天子寝宫,坐落在建章殿和宣政殿以北,居高临下,遥望整个偌大的后宫。
太极殿房梁十分高,几乎是后宫妃嫔所居宫殿的两倍,从梁上落下的黑色薄纱帷幔轻垂,在风中微微摇曳。
寝殿内烛火幽微,只觉月色如泄,柳才人小心前行,一垂眼,瞧见床角的暗金色龙首泛着高高在上的辉光。
她清冷柔弱的面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凄苦,然而帝王近在眼前,她不敢表露出来。
一入宫墙深似海,她所求灵魂共鸣的一心人,是再也不会遇到了。
柳才人认命般走上前,隐隐约约看到床幔之后,屈着膝懒散靠在床柱的身影,轻声道:“妾身给陛下请安。”
窸窸窣窣声传来,合上的帘子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挑开,她小心地看过去,见那双手修长好看,常握笔之处,带着若隐若现的薄茧。
听闻陛下十分年轻,生得样貌不凡,光风霁月。
今日只见这一双手,方知传闻不假。
沈璋寒眉梢一挑,含着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向此时仍跪在床沿的女人,不紧不慢地撩开了隔在二人之间的纱幔。
他身形未变,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淡笑道:“惊鸿艳影,楚楚可怜。”
“到朕这儿来。”
清冽如雪,温润如玉,陛下的声音原是这样好听。柳才人的心口不知为何突突狂跳,她被蛊惑了似的伸出自己细软柔荑,搁在了陛下的手上。
身子被轻巧地带上帝王龙榻,纱幔再度徐徐放下,随着几声帝王缠绵耳语,床头的蜡烛悄无声息的熄了。
殿门外的林威看着里头灯熄了,轻轻地啧了一声。
这柳才人也不知究竟是好运还是不好运,在这新人点寝的当晚入了陛下的眼。树大招风,后宫里的主子娘娘们又哪儿是好相与的。
只是说来奇怪了,这柳才人论貌美并非最拔尖,要说气质也不算独一份,如今宫里的主位娘娘,不就有人和她有几分相似吗——
想到这,林威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撇了撇嘴,不再深究下去了。
这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着急忙慌地小跑过来,急道:“大监,丹昭容身边的秋叶过来了,说丹昭容心口不痛快,请陛下去瞧瞧呢。”
“丹昭容这会儿不痛快?”林威略略拔高声音又问了句,这才了然于心地说道,“得了,你下去吧,我这就去禀告陛下。”
丹昭容一向得宠,自然最担心新人入宫陛下的心意转移,可今日是头一晚,再看不下去也得忍呐,何苦这么急吼吼的来截宠。
林威暗自摇头,在寝殿正门口扬了扬声儿:“启禀陛下——丹昭容娘娘派人来说娘娘身子不适,想请您前去瞧一眼。”
里头的动静渐渐停了,就听陛下在里头说:“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