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漪慢慢品着茶,笑道:“柳才人是有福气的,是好事。”
旎春和扶霜对视一眼,都不作声了。连小主都这么说了,那便是不打紧,她们也就不必担心了。
皇后和陛下看重,绛雪阁的一切都还算是熨帖顺心,虽比不得自家宫外的府邸宽敞,可也是处处别致的。
姜雪漪将里里外外看下来一遍,带着扶霜和段殷凝一道去了与她同住灵犀宫的杨贵仪处。
初来乍到,礼数是最不能缺的。
段殷凝是她的掌事宫女,又在宫中熟悉,时时带在身边才不叫人提防。
况且主仆情谊是在一点一滴里建立的,人品亦是在日夜相处中看分明的,旎春伶俐,替她留守绛雪阁,和底下人打成一片最好。
杨贵仪住在灵犀宫的西偏殿里,是陛下从前还是太子时的侍妾。陛下登基后封为贵仪,家世寻常,一直无甚恩宠。
只是这位杨贵仪虽不得宠,毕竟是东宫出来的旧人,姜雪漪有心和她打交道,除却礼数外,不外乎许多事能提点一二。
着门口通传后,姜雪漪踏入殿内,见到了已经坐在主位上候着的杨贵仪。她的确姿容普通,只是虽不得宠,倒也落落大方,偏殿内还算素净。
她弯眸浅笑,走上前向人很规矩的行初次见面的大礼:“妾身给杨贵仪请安。”
见姜雪漪眉眼带笑,规矩这样好,却又是这样一幅美貌,杨贵仪颇感意外。
她知道姜雪漪貌美,又出身高贵,是家中嫡女,早做好了位高却要看人脸色的准备。谁知她初封已经是贵人,却还这样知礼数,不骄矜,把自己当做前辈敬着,这一点在宫中,实在是难得的。
杨贵仪忙招呼着身边的含烟奉茶过来,笑着说:“早听闻姜贵人是最得体大方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可惜我这是没什么好茶的,倒是委屈你了。”
姜雪漪双手捧着素釉瓷杯,温温柔柔应着:“您说哪里的话,真心便是最好,妾身很欢喜。”
出身高贵的女子要么心高气傲,要么端庄自持,甚少有姜雪漪这般温柔似水,总是笑脸相待的。这世道,人一生下来就分高低贵贱,杨贵仪十分清楚,因此才觉得更难得。
“你能喜欢我便再安心不过了,”杨贵仪笑着说,“花朵一般的年纪,实在是让人看了就喜欢,倒想我想起家中的妹妹了。只是我妹妹打小顽皮,断没有姜贵人这样温柔貌美,姜贵人若不嫌弃,姐姐我也斗胆与你姐妹相称,如何?”
姜雪漪喝下一口清茶,颔首浅笑:“既然入了宫便都是姐妹,能得姐姐照拂才是妹妹的福气。”
杨贵仪心中满足,感叹道:“在宫中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妹妹这样爱笑的。仿佛看着你笑,就让姐姐心里暖暖的。”
“姐姐谬赞了,”姜雪漪有些羞涩,微微垂下眸,“再夸下去,下回可不敢登姐姐的门了。”
一来二去殿内的气氛便活跃起来,两人坐着又聊了几句家常,说到了马上就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事上。
姜雪漪柔声说:“第一次正式拜见皇后娘娘,心里总是难免惴惴,生怕妹妹哪里做的不足了,惹娘娘不满。”
“姐姐在宫中多年,是最有经验的了,可否给妹妹出出主意?”
说到出主意,杨贵仪脸上的笑意顿了一瞬,紧接着说道:“自然是好。”
听她应下,姜雪漪才放下心,展颜笑道:“为了今日的请安,早些日子就命人给我裁衣裳了,今日在屋子里选来选去,选出来两件。一件黛粉,一件水绿,姐姐说哪件好?”
瞧着姜雪漪双眸莹润,浅笑倩兮的模样,杨贵仪心中的那一点异样暂时压了下去,说道:“今日请安,阖宫嫔妃都是要去的。不如水绿如何?清新可人,衬你肤色白皙。”
姜雪漪笑着点点头:“就听姐姐的。”
“时辰不早了,妹妹先去更衣,咱们再一道去凤仪宫请安吧。”
杨贵仪笑着颔首:“快去吧,我等着妹妹。”
段殷凝一直跟在小主身边,全程半个字也没说,可心里的惊讶却越来越深。
方才在杨贵仪处的时候,她虽还是一贯的温柔,可明显松弛许多,如同真的姐妹唠家常一般。
偶尔的眼角眉梢,还带着女儿家的娇态。
可一回到绛雪阁,她的神情分明没有丝毫的变化,却从娇柔恢复了从容。
尽管她还是那么温婉柔和,笑意浅淡,可往那一站,便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高贵。
更让她不得不多心的,是她方才与杨贵仪的交谈,每一句都看似平常却自有深意。
段殷凝在宫中多年,能二十五岁就做掌事宫女,自有她的敏锐和本事在。短短片刻,她就不得不重新正视起眼前这个才十五六岁的新妃,实在是个厉害的主儿。
“殷凝,你说,我穿水绿好吗?”
段殷凝思索之际,身侧的姜雪漪冷不丁的开了口,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小主肤色白皙,貌似嫦娥,水绿很衬您。”她略一思索,福身给出了答案。
姜雪漪转头看着她,弯眸道:“那你和扶霜侍奉我更衣梳妆吧,你在宫中久了,一定见识广,手也灵巧。”
“是。”
更衣的时候,姜雪漪果真听从杨贵仪和段殷凝的建议选了水绿色的那件。
段殷凝不敢问为什么小主问了杨贵仪一遍还要再问自己一遍。
因为她清楚,小主的每一句话,都是试探。
试探杨贵仪会不会坑她,有没有一开始就暗含祸心。也试探自己是不是别人派来监视她的,可当真能够忠心侍主。
该穿哪件,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更衣梳妆罢,姜雪漪从椅子上起身,转过来面朝她们,笑着问:“可还得体吗?”
此时春光正好,绛雪阁的门扉窗柩都大敞着,投出明亮斑驳的光线。
她乌发如云,肤似凝脂,姣好的身段婀娜玲珑。一身水绿绣海棠花的薄绸诃子裙,轻纱如翼的鹅黄大袖衫,黛绿的披帛松松搭在臂弯上,既不争春,又胜春色。
姜雪漪低眉浅笑,抬手轻抚发间玉簪,露出一截纤细皓腕。
旎春和扶霜早知自家小主是何等绝色,可焉知锦衣养人,此时还是眼睛一亮。
段殷凝看怔了几个呼吸,点头称赞:“温婉合宜,十分得体。”
姜雪漪轻轻笑起来:“听到姑姑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片刻后,她带着段殷凝和扶霜一道去了灵犀宫的主院门口,同杨贵仪一起前去凤仪宫请安。
一路上,杨贵仪对姜雪漪夸赞有加,又给她讲了几句宫中的高位嫔妃。两人同行,在将要到凤仪宫门前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来请安的柳秀女,不对,此时应该是柳才人了。
杨贵仪自然是不知道柳才人是谁的,姜雪漪却认得,她柔声提醒了句:“柳秀女,这位是杨贵仪。杨姐姐,这位是柳秀女,如今的位份——”
柳才人的眼角有些微微泛红,听姜雪漪这般说,即刻捏着手帕福下了身,清冷道:“妾身才人柳氏,给杨贵仪请安。”
“见过姜姐姐。”
这又是一名新人。
杨贵仪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听闻今年的新人个个出众,今日总算是见着了,都是美人呢。”
新人的位份才封,消息没那么快到各宫手里。所以她们彼此之间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位份,得亏是旎春伶俐,姜雪漪才知道柳氏封了才人。
但别人都不知道,姜雪漪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自己知道。
作为新人中第一个拔得头筹的人,若是旁人,必然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喜悦,倒是柳才人似乎并不算多高兴,眼下看起来虽沉静,却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惆怅。
姜雪漪收回目光,笑着说:“咱们一起进去吧。”
素来向凤仪宫请安,低位份总是要比高位份来的早一些以示谦逊。今日新妃初次向皇后行大礼,来得就更是早,一踏入凤仪宫的院内就看见了不少人。
听闻皇后娘娘宽严相济,手腕颇为了得,治下亦有方,所以一时之间无人敢造次,更是连窃窃私语都没有。又过了一刻种后,陆续来了刘贤妃、荣修仪和兰昭媛,凤仪宫的掌事宫女才出来,客气地将众人都请进去。
又过了半刻钟,听闻外面喊了一声“韶妃娘娘到”,这才打破了安谧。
韶妃容貌娇艳,眼角眉梢中还带着小女儿家的娇纵,神情却是冷的:“本宫听闻新人中有位柳才人很是不得了,是谁?站出来,也叫姐妹们都瞧瞧。”
新人入宫第一次请安,凤仪宫里人到的可比往常要齐,都是好奇新人是何模样的。韶妃这么一开口,底下立刻就再也维持不了一开始的肃穆安静了,偏头四处瞧着,想看看韶妃口中的柳才人是谁,竟能让韶妃这样在意,刚到凤仪宫就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
刚入宫的嫔妃们封位份都是根据家世和陛下的心意决定,正七品的才人已然不算低了。要知道最高便是正六品的贵人,可见这也是个有潜力的。
姜雪漪坐在后头不作声,稍稍偏头看了眼柳才人,就见她脸色白了白,贝齿轻咬,不得已起身走到了殿中:“妾身柳氏,给各位娘娘请安。”
这时候韶妃刚搭着婢女的手坐到刘贤妃的对面,听见人声,立刻抬头看了过去。
在见到是个弱柳扶风,容貌清冷的女子后,先是眉头一皱,然后愣了一瞬。
今日陛下会点新人侍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本不该这样不悦,可太极殿那头送来的消息,竟是个才人捷足先登。这样没规矩,她几乎瞬间就认定了这也是个同丹昭容一般的狐媚子。
谁知竟不是。
韶妃一时无言,倒是对面的刘贤妃温声开了口:“你便是柳才人?果真生的很好。”
柳才人本以为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熟料韶妃虽不悦,却并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难,倒是刘贤妃解了僵局,一时心中感激。
她柔柔拜下去,轻声道:“妾身不敢当娘娘夸赞。”
此时,坐在韶妃身边的兰昭媛轻笑道:“韶妃何苦这般,今日新人第一天入宫,你这样急不可待,可不是要吓坏她们了?还以为咱们凶悍,不好亲近。”
兰昭媛的嗓音温和之余又带着些清泠,一身水蓝色的宫裙,衬得她清淡高雅,如空谷幽兰,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个温柔好接近的女子。
姜雪漪收回打量的目光,暗暗有了几分计较。
她可没看错,兰昭媛方才怔怔看向柳才人的目光,称不上喜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同为宫中高位,当着新人的面,照理说韶妃怎么也会给兰昭媛脸面,就此息事宁人,谁知韶妃冷冷瞥了兰昭媛一眼,嗤笑道:“你既愿意做好人便做去,还管到本宫的头上了?”
位高一级压死人,韶妃的态度尖锐,兰昭媛虽觉得颜面挂不住,可还是没再说话了。她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眼眶微红,实在是委屈柔弱,叫人看了心软。
刘贤妃无奈地笑笑,嗔怪了句:“韶妃,行啦。”
听到刘贤妃这样说,韶妃总算收敛了几分,弯眸笑了笑:“知道了,姐姐。”
韶妃小孩子心性,素来有话直说,娇纵惯了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刘贤妃跟她相处多年,今日虽觉得她过了些,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扫视了一周,淡笑道:“今日人难得来的这么齐,倒是没见丹昭容。”
一提到丹昭容,韶妃的面上就忍不住出现嫌恶:“昨儿都没侍寝,今天还这般不守规矩。”
话音一落,正好门口的太监高声唱礼:“皇后驾到——”
姜雪漪看过去,凤仪宫的掌事宫女芷仪正扶着皇后的手腕徐徐走来,一身明黄色凤袍高贵典雅,华丽雍容,眼角眉梢透出掌控一切的威仪。
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曾同她说过,如今的皇后出身赵氏十分高贵,原是将门之女,更是太后为陛下选定的嫡妻。
陛下登基后,赵将军为了叫陛下放心,更是主动交出兵权,领了无实权的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一职,如今荣升为公爵,更是尊崇富贵。
这样一个出身高贵的将门之女,必然是雷厉风行,眼界和见识都十分高的。
姜雪漪跟着众人一道起身,向皇后娘娘行大礼。结果刚刚跪下去,正门口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金玉之器碰撞的叮咚响,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来:“臣妾来迟了,还请娘娘恕罪。”
她逶迤着华丽又繁复的黛粉宫裙从众人中穿过,所到之处香气扑鼻,略略向上瞧,满头的金饰步摇明晃晃的,贵重又惹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皇后垂眸在她身上停了一眼,淡淡道:“丹昭容,本宫记得你昨日并未侍寝,今日怎么来得这样迟?”
姜雪漪规矩做的很好,心里暗暗记下,原来这位就是最得圣宠的丹昭容。
丹昭容仰着头娇声喊屈:“臣妾来迟,皆是因为知道今日新妹妹们要来,想着总要好好梳妆打扮,免得丢了人去,结果便迟了……”
皇后的表情分毫未变,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嗯了声,说道:“今天是新人迁宫的大好日子,都起来吧。”
“多谢皇后娘娘。”
众妃纷纷起身落座后,皇后才挂上几分淡淡的笑:“今年陛下选了十一位新人,都是个顶个的好,日后宫中可就更热闹了。”
姜雪漪等人起身后再次向皇后行大礼,聆训教导,方听皇后又说道:“今年新入宫的嫔妃里,陛下封了两位贵人,这可是初封中最高的位份了,可见对你们的看重。”
闻言,姜雪漪和陶姝薇再度福身颔首:“妾身等一定好好侍奉陛下、皇后,不敢辜负。”
见新人们都还算懂规矩,皇后略算满意的点了点头。
待新人们都起身的时候,坐在前头的刘贤妃笑着说了句:“方才我还没注意,这会儿看清了才发现,陶贵人的衣裳和丹昭容的一样呢,都是黛粉色。”
韶妃挑眉看过去,嘴角勾起一丝笑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应和道:“是了,宫里无人不知丹昭容是最喜偏红黛粉这类颜色的,难免让人多注意一些,不过本宫瞧着陶贵人容貌明艳,肤色白皙,倒也十分衬。这黛粉色啊,最是娇艳,要不是陶贵人这如花似玉的年纪,还真穿不出味道来。”
大好的日子和人撞了衣衫的颜色,丹昭容又是精心打扮后才过来的,一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她立刻看了眼陶贵人,见她身量高挑,容色美艳,仪态也不卑不亢,又想起陶贵人高贵的出身,心中只觉得不舒坦得紧。
丹昭容扭过头不满道:“本宫的衣裳是陛下特意让尚服局赶制出来的,金银丝线精绣,缀满了碎宝石,精美无比,陶贵人的衣裳纵使颜色一样,又怎么能比!”
韶妃冷笑了声:“人靠衣装,殊不知有的人穿上再好看的衣裳也是土鸡,最终成不了凤凰。”
“韶妃你!”丹昭容被她的话刺激到,一时羞怒交加,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恨恨地瞪了陶贵人一眼。
陶贵人莫名卷入一场高位的口舌纷争中,只觉得心底不虞。
丹昭容出身低微,有心的人稍微查一下就能知道。
她原本是陛下还是皇子时的府中家生子,也算是通房丫头。后来抬为侍妾,一直侍奉在陛下身边,再后来陛下登基,更是将她一举封了昭容,可见对她的喜爱。
凭丹昭容的身份原是不配这么高的位份的,皆因陪伴陛下多年,又颇得宠爱才飞上枝头。可她就算坐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享尽荣华富贵,宫里的人却是没一个看得起她的。
区区一个贱婢,也配凌驾到她们的头上吗?
所以陶贵人心知肚明丹昭容的出身,更是不喜被拿来和她对比。只是如今自己位份低,又初来乍到,只好暂且忍耐。
姜雪漪静静地看着这一出出的闹剧,眼中流露出一丝玩味。
这才第一日,宫里就上演了这么多好戏,实在是让她接收到了不少的消息。今日黛粉和水绿选哪件,她穿水绿,可见果真是没错的。
陶姝薇在掖庭时就人缘不好,就算出身名门,不愁钱路,可她眼高于顶,得不到消息也理所应当。这不,刚好撞上了枪口。经此一事,日后她和丹昭容必然不合可以想见,实在有趣。
“行了,区区一件衣裳有什么值得争吵的,传出去了反而让人笑话,”皇后不咸不淡地开了口,中止了她们的争执,淡声道,“丹昭容,你侍奉陛下也多年了,理应记得多修己身,以做新妃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