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冯嘴角不受控制抽搐了几下,说不出什么心情道:“将军真是......将军,姚太后以前只是先帝身边的大宫女,侍寝之后从低品级的才人,一路做到皇后,摄政太后,在后宫前朝浸淫多年,将军以为能是姚太后的对手?”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姚太后是地头龙,虞昉立刻认输:“不能。”
虞冯还盼着虞昉能有妙计,谁知她一口否认了,让他刚活过来的心,瞬间又变成死寂。
虞昉轻声道:“你们且看,如今立后的旨意已经下来,要么抗旨不尊,要不就遵照旨意进宫。遵照旨意进宫,你们都认为是死路一条。”
她没再说下去,起身走进祠堂,在开国候的牌位前跪下。
虞冯等人跟着走进来,跪在了她的身后。
虞昉双手伏地,恭敬叩首,朗声道:“如今,我要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你们敢不敢跟从?”
他们都不惧死,只是要死得其所!
“属下腿瘸了,但属下还有眼,还有双手!属下的竹杖也能打,牙齿还能撕咬。属下当年在战场上,就是靠着这口牙与西梁狗拼,拼着活了一条命下来!”
虞老鹫脸上的皱纹如花盛开,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缺了的牙,双手撑在地上,朝着牌位磕了几个头。
“将军,你当年就忧心,虞氏的儿郎们再好,也难以为继,守不住边关。如今,我们不只守边关了,要守护全天下!”
虞昉道:“能活着,当然要好好活,我们都不要轻易言死。死得再悲壮,也没甚用,不过成了闲人口中的谈资,敌人的助兴。”
“最好他们死。”虞昉微笑着补充了句。
“当然是他们死!”老钱兴奋得眉飞色舞,本想手舞足蹈一下,见是祠堂,装模作样庄重了下。
“我可以给他们哭坟。我擅长哭,哭坟天下无双!”老钱认真又得意。
“徐黑塔,你若有异心,我可以给你哭坟。”老钱再看向黑塔,无比真诚。
黑塔本名徐莲安,出身名门徐氏,自幼不喜读书,爱好拳脚功夫。偷偷从家中跑出来从了军,徐氏气得扬言要将他逐出族。
以前黑塔仰慕虞怀昭,后来仰慕虞昉,打过入赘,面首,娶她为妻,冥婚,活殉等主意。
“滚。”黑塔言简意赅骂。
“将军。”黑塔凝望着虞昉,准备说些什么。
待虞昉看来,他马上变得紧张,羞赧垂下头,只感到心砰砰跳,忙抬手捂住胸口,话说不出口,又不敢说。
虞昉死而复生,黑塔犹疑纠结甚至痛苦过。只长久以来的习惯,他还是不敢直视虞昉。
虞邵南默默放下了放在刀柄上的手,黑塔若敢说胡话,他会立即翻脸。
他是虞昉的亲卫,在虞怀昭面前起过誓,定将誓死守护她,任何人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哪怕是景元帝也不行,虞邵南起初难受,愤怒,后来就释怀了。
他会跟着虞昉左右,她若心甘情愿进宫,他便自宫成为阉人守护她左右。
若她不愿意,他便会不顾一切,杀了景元帝。
虞昉习惯了他们互骂吵闹,没有他们,她只能老实听召。
立后的旨意,有好有坏。
逼人太过,不行啊,尤其是对有声望,有兵的将军。
不过,仅仅有热血还不够。雍州府的兵马粮草都不足,得从长计议。
虞昉安排了下去:“老钱,你先去余家拿银子,顺道借些吃食酒水。记得了,立好借据。”
老钱响亮地应了,虞冯这时回归了冷静,迟疑着道:“将军可是从余家借了钱粮?属下恐一时还不起。”
“等还得起的时候再还。”虞昉道。
虞冯将何时还得起收了回去,总有还得起的那天,还不起,他们都死了,余家得以虞氏庇佑这么多年,这些就当做是他们的供奉香火。
虞昉安排了几句,“天色不早,快去吧。”
大家起身离开祠堂,各自前去忙碌。
黄宗尚在驿馆里歇了一阵,心中怨气更大了。
驿馆破破烂烂,被褥硬邦邦,茶汤浑浊,真是让人坐立难安。
虞冯亲自上门来请,黄宗尚黑着脸,抱怨道:“虞长史,驿馆乃是一州一府的脸面,雍州府的驿馆破败至此,为何不修缮?”
老钱从余家拿来了酒菜,虞冯去灶房看过,想到那些能供他们吃上一两月的酒肉,今晚要拿来招待黄宗尚,就疼得心抽抽。
虞冯有个秘密,大家皆知晓他是虞怀昭的副将,却不知他真正的来历底细。
他本在山贼窝里长大,被虞怀昭擒住,后来追随其左右,主动提出改姓虞。
望着细皮嫩肉的黄宗尚,虞冯心底翻滚着久违的感觉。
真是好大一头肥羊,烤起来会滋滋冒油,鲜嫩无比!
虞冯很是惆怅,他如今穿着公服,束手束脚啊!
黄宗尚见虞冯一言不发,发散了抱怨也就及时住了嘴。
毕竟是粗鲁的武将,在别人的地盘上,挨揍就颜面尽失了。
到了将军府,酒菜已经摆好,黄宗尚扫了一眼,那股怨气散了七七八八。
比起中午的饭食,这顿接风宴堪称珍馐美馔。
大家落座,虞昉道:“我身子不大好,虞长史你们多陪黄郎中多吃几杯。”
到底是未来的皇后,黄宗尚客气地道:“将军保重身子要紧。”
虞昉举起茶水代酒,道:“黄郎中远道而来,一路着实辛苦。请。”
黄宗尚饮了杯中酒,酒水滋味很是不错,羊肉向来贵,雍州府的羊肉比京城,不腥不膻,他吃得很是满足。
老钱他们不断敬酒,黄宗尚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杯,白脸上浮起了红晕。
“黄郎中文采飞扬,聪明能干,乃是治世之人才,可惜被那些庸碌之才占了位置,可惜呐!”虞昉道。
黄宗尚心里高兴,脑子却存着几分清明,谦虚道:“不敢不敢,将军谬赞了。”
再几杯酒下去,虞昉道:“京官难做,京城到处都是权贵,黄郎中不屑与污浊为伍,铮铮铁骨两袖清风。可惜了,大楚就缺黄郎中这般的官员啊!”
来雍州府宣旨,听起来是肥差,雍州府是什么地方,刚经历过战乱,又是穷乡僻壤,谁都不肯来。
上峰就是欺负他无背景,欺负他能干老实!
黄宗尚打了个酒嗝,想着苦读的辛苦,考中进士后蹉跎多年,却壮志难酬,愤愤道:“我等清流,如何能与那些溜须拍马之辈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虞昉虽是武将,女流之辈,倒也有些见识,黄宗尚对自己的怀才不遇,顿时遇到了知音,滔滔不绝倒了出来。
“当年读书时,先生无不夸赞。十里八乡,谁见到我不恭敬羡慕!我二十岁中举,三十不到考中二甲。偏生升迁,被朝中的蠢货占了去!”
虞昉看向虞冯,他嘴角抽搐着,十分心疼提壶替黄宗尚的酒盏斟满。
黄宗尚生气地端起杯,仰头将酒吃了,酒从杯中洒出来,再从他嘴角溢出。
虞冯心犹如被扎了几刀,同时又起了将他活剐的念头。
将军真是,她都不知道黄宗尚履历,张嘴就来。如他这般的庸才,哪是揣着才,不过揣了满肚子的油与大粪!
黄宗尚语气愤怒鄙夷,艳羡却掩饰不住:“他们都去巴结严相,送礼的马车,将严相府前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读书人的脸面,被他们丢得一干二净!这次陛下选后,顺道充实了后宫,严相的孙女也被选做了妃。这下更了不得,恨不得严相入了厕,他们亲自舔舐干净!”
虞冯顿时怔楞了下,不由得看向虞昉。
虞昉面色不变,淡淡看了他一眼。
严相权倾朝野,姚太后得卖他个面子,选了他孙女为妃。
虞氏的名声在,既是皇后,又是武将,同严相孙女斗,鹿死谁手还难说。
无论虞昉输赢,对姚太后来说都是赢面。赢了,严相被打压。输了,解除了她的兵权,虞氏威胁不再。
姚太后真是工于心计,待雍州军与西梁大战之后,才下立后的诏书。
两边都损伤巨大,西梁至少十年起不了兵,雍州军也不敢在这时造反,还顺手遏制权臣严相。
可惜,姚太后算不到虞昉换了芯子,她胆大包天,无所顾忌。
虞昉附和着黄宗尚,很是替他不平了好一会。
“黄郎中,看你也是性情中人,值得深交。我有些事,就不好藏着掖着,不然黄郎中这趟差使就办砸了,得寒了黄郎中的心。”
黄郎中脑中还有一丝清明,大着舌头道:“不知将军所指是何事?”
虞昉道:“唉,先前陕州将军张达善说要与我联姻,我回绝了。陕州与雍州两地的兵马加起来,那绝对是势不可挡,我不敢猜测张将军的心思,只虞氏百年忠臣的名声,绝不能沾上任何的脏东西。惹得他恼羞成怒,雍州军苦战西梁,我写信求援,他硬是一兵不发。”
黄宗尚听得酒醒了大半,瞠目结舌盯着虞昉,心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虞冯他们都听得呆住了,一瞬不瞬望着虞昉。
她真是能信口胡来,难道天上的神仙都如她这般吗?
虞昉面不改色,继续道:“还有甘州知府赵秉持,唉,我说起来都不好意思,他称爱慕我,想要与我双宿双飞。唉,我本不想提,只是这些事,我不能瞒着,要是被陛下知晓,就是欺君之罪啊!”
黄宗尚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心道这真是天大的事!
官员竟然与天子争妻!
送走半醉非醉的黄宗尚,老钱见虞冯一脸心疼,咂摸着酒肉的香气,嘲讽道:“虞老抠,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将军这般做,定有将军的道理。”
虞冯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酒,他觉着自己醉了,头有些晕,身子飘飘然,难得搭理了老钱。
“我知道将军有自己的道理。不过,拿孩子去套狼,不是歹毒就是大蠢货。老钱你是哪一种?”
老钱难得噎了一下,好奇地打量虞冯。为了省灯烛,在有月亮的夜晚廊檐下都不点灯,虞冯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看不出所以然。
“那你觉着将军不该请黄宗尚吃酒?”老钱耍赖,要明晃晃陷害虞冯。
虞冯呵呵,同老钱那般咂摸了下嘴,兴奋地道:“黄宗尚就很好吃。”
夜里冷,但老钱早已习惯,这时却感到浑身一激灵,冷飕飕的风往四肢百骸钻。
虞冯已经跟着虞昉进了屋,老钱拢了拢衣襟,含糊嘀咕了句,赶紧跟在身后走了进去。
虞昉进了书房,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书房里三面书架,上满摆满了书与卷轴文书,宽案上堆着公文,笔墨纸砚。
走到架子前,虞昉随便抽出一本,见是《春秋》,书是手抄本,空白处工整写着注释。
虞昉随意翻了翻,《春秋》对她来说太晦涩,很快便放了回去。
她还是喜欢《孙子兵法》,后世人有总结释义,很适合她读。
大家分别落座,虞昉在摆弄笔墨,铃兰见状忙上前:“将军可是要磨墨?”
虞昉说是,将墨锭交给了铃兰,看着他们道:“你们在正好,桃娘子,明天我要生病了。”
桃娘子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道:“将军可是要装病?”
虞昉道:“是,看上去形容憔悴即可。生病不宜上路奔波,我要尽力拖延,黄宗尚回京有个交代。”
桃娘子笑起来,道:“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明朝我拿来给将军,用黄栀子水,涂抹到脸上即可。将军放心,不会伤到肌肤,只过上几日方能洗净。”
“无妨,无损我的美貌。”虞昉一本正经道。
大家想笑又不敢,憋得很是辛苦。老钱忍不住,抚掌笑道:“将军真是神仙,如黄宗尚这等低品级的官员,也能料事如神,知晓他心底深处的不满。哄得他快把将军当做知己,什么话都交代了。”
“来雍州府传旨,这种苦差事落到他头上,明摆着在礼部不受重用了。”
桃娘子撇嘴,斜乜着老钱虞冯他们几人:“黄宗尚考中进士十几年,尚且只是个礼部小郎中。以为自己怀才不遇,苦闷,憋屈,男人大抵如此,绝不承认自己没出息,只会怨天怨地,有何值得惊讶之处?”
老钱臊眉耷眼不敢吱声,虞冯神色讪讪,黑塔没反应过来,虞邵南无动于衷。
虞冯咳了咳,偷瞄到虞昉神色寻常,道:“将军先前称赵秉持张达善曾求过亲,属下以为将军是要报他们见死不救之仇。只暗中一查便能得知将军是在说谎污蔑。若建安城察觉到将军的异心,此事就麻烦了,雍州府尚未恢复,打不起仗啊!”
“孙子兵法云,诳也,非诳也,无中生有。”
虞昉神色沉静,道:“建安城信不信无所谓,反正随口说几句闲话而已。他们疑心重,就让他们去折腾,琢磨。事关江山社稷,为了稳妥起见,将他们调走,目的就达成了。”
“朝廷调走他们,再派心腹前来,那岂不是更麻烦?”虞冯还是有些担忧,问道。
虞昉道:“赵秉持与张达善对雍州府见死不救,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他们必须解决掉。换将换知府,严相要是借机安插自己的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也是,能巴结严相,就能巴结其他人,贪官昏官比起良臣忠臣要好解决多了。”
想到虞怀昭的皎洁如日月之心,却被猜忌,提防,虞冯语气变得晦涩,长长叹了口气。
天高皇帝远,封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向来弱。碍于交通等缘由,建安城要想对雍州府用兵,一来一回也得近一年半载。
在这段时日内,虞昉可以做很多准备。她打算将陕州甘州为自己所用,用不上就搅得天翻地覆!
虞昉抬眼看了虞冯一眼,估计他又想到了虞氏,只道:“姚太后也是用了缓和的手段,不敢逼雍州府太过。朝廷迫不得已要对雍州用兵,西梁三皇子梁恂屯兵夏州,建安城也要掂量掂量,西梁可会趁机反扑。”
“谅他们也不敢!”老钱笃定地道。
黑塔道:“陕州兵都是一群孬蛋,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刀箭估计都生锈了。成日只听到他们剿匪,凶神恶煞催缴赋税,若躲着不交赋税的百姓,他们就动刀箭,比打敌人凶狠百倍。哪来那般多的匪,他们丧心病狂拿百姓冒充罢了。”
老钱抚掌,哈哈笑道:“比起雍州府,朝廷反而会更加谨慎,忌惮将军翻脸,边关乱起来。”
虞冯脸沉了下去,道:“边关绝不能乱,虞氏守在雍州府的一天,就不能让西梁乌孙踏进来!”
“行行行,你厉害!”老钱朝天翻着白眼,心虚地回道。
哪有真正料事如神,能算到一半就已了不起。反正姚太后与严相别苗头,比起虞昉能独断,朝廷的反应比不过雍州府,雍州府就多了一分胜算。
铃兰磨好了墨,裁减好纸铺在虞昉面前,她拿起笔蘸足墨开始写字。
老钱伸出头,一幅探究的眼神,问道:“将军可是要写公函,让黄宗尚带回京城?”
“是情信。”虞昉头也不抬道。
书房瞬间安静下来,黑塔几乎快哭了,虞邵南垂下了头,老钱则满脸兴奋,嘿嘿直乐。
桃娘子朝他翻了个白眼,老钱忙努力绷住,原本就瘦的脸,看上去十足像是只蚂蚱。
虞冯则是惊讶莫名,他以为虞昉要给张达善赵秉持写信,坐实虞昉所言求亲之事,便道:“将军可是要给陕州甘州去信,这个时候再写信过去,可会迟了些?”
“写给景元帝。”虞昉回了句,片刻后补充道:“疑中之疑,比之向内,不自失也。”
虞冯怔住,虞昉已经对找秉持他们使用“无中生有”,如今又多了道兵法中的计谋。
景元帝若有所松动,姚太后与他意见不合,母子起了嫌隙,对雍州府又是一道生机。
虞昉没再说话,低头认真写字。她的毛笔字写得很是一般,只能称认得出来,她写得简单,很快便写完了。
“你看看。”虞昉指着写好的信,对铃兰道。
铃兰忙拿起纸吹了吹,低头看了下去,待看到虞昉的字,先是抿嘴憋笑,很快双眼亮闪闪,脸上浮起阵阵红晕。
“别管字,你可会心动?”虞昉问道。
铃兰将纸捧在心前,重重点头嗯了声,“心很乱,噗通跳很快。”
虞昉再看向一脸好奇的桃娘子:“你也看看。”
桃娘子迫不及待上前,接过铃兰手上的信看了下去。她比铃兰好些,不过脸上绽开的笑,恍若春花盛放。
信纸干了,桃娘子双手捧着在胸口压了压,笑嘻嘻道:“若有人给我写这样的信,我就是不答应,心也会像是铃兰那样乱一乱,会不时去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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