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愫在孤台城停留数日,见过了许多人。
这些天里,林愫找到一个老兵,对方曾经就在卢泳思手下当差,与卢泳思相熟。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胡人不足为惧,危阳天险阻隔,易守难攻,他们再过个十年也别想打下危阳……可是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与胡人里应外合,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我们更没有想到,那个人是卢督军。”
说到这些事,他情不自禁就泪眼婆娑,“若非亲眼所见,我万万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卢督军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督军,对我们这些手下的士兵都很亲善,闲暇时还爱和我们聊天说话,完全没有架子,有一次我母亲生病了,被他得知以后,他还会给我钱,帮我告假,让我去给母亲治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叛变,他为什么要开城门?让胡人残害我的母亲,我的妻女,他甚至会关心我病重的母亲,怎么愿意让胡人屠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林愫听了这些话,心情复杂。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几个朋友中,伍卓正直,卢泳思善良。
卢泳思性格内敛,心思细腻,有时候甚至腼腆得像个小姑娘。
年少时林愫矫情,时常会因为各种小事躲起来哭,第一个发现他不见了,带着人找到他的就是卢泳思。
林愫从始至终都不相信,卢泳思会主动开城门。
他那样的人,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和胡人勾结。而且,当年胡人初犯国境,我方胜算极大,他完全没必要和敌人勾连。
林愫又问:“那他打开城墙那日你有见过他吗,他的表情,有没有和平时有什么异常?”
“那天……”老兵颤颤巍巍地擦眼泪,“我记得,卢督军前一天上城墙巡视的时候被流矢击中,伤得挺严重的,本来以为他要卧床休养好几天都起不来了,没想到第二天大家都看到敌军攻城时,他竟径直绕开城门尉,打开城门,放胡人入城。”
“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异常……”
林愫脸色凝重。
“那当时的军医和曾经负责军队伙食的人可还在?”
林愫在边境忙碌的时候,姜瑶也没闲着。
这几天她除了往谢府跑,盯着谢二做青霉素,就是到景仪宫,听姜拂玉和大臣们谈话,学习处理政务。
上一世姜拂玉从来没有亲手教姜瑶处理政务,这一世姜拂玉似乎要弥补回来一样,看奏章时直接让姜瑶坐在自己身边,一边用朱笔批阅,一边给她讲述:“这是增兵令。”
姜拂玉打开一封奏章,“既是要出兵征讨胡人,各州当然要上奏增兵,只是十三州兵防重要程度不同,既要有足够兵源,也需要防止各州刺史拥兵自重,而且军队多了国库也养不起,那么阿昭认为,让哪几州增兵最好?”
姜瑶思索了下,胡人位于北方,而北方有着朔、幽、并、司四州,如果要增兵,那应该也是从这临近的几个州里征兵,尤其是就近的朔州。
姜瑶把想法告知了姜拂玉,姜拂玉耐心给她解释道:“是的,北伐兵力皆出自此四州,只是十三州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朝廷准备批复征兵的除了北方四州外,还有南方荆州。”
“荆州辽阔,乃产粮重地,北征过半的军粮都出自荆州,州内便能养活军队,增兵无可厚非,荆州距离上京城近,若有意外,可以随时调兵护卫京畿。何况,荆州刺史换人了,已经不再是李家人。”
听到这里,姜瑶心里微微一惊。
她知道,李家东窗事发,姜拂玉肯定不会再重用李家,李家为了保全自身,自然要吐出所有重要的位置。
姜拂玉可真是高效,这么快就把荆州刺史的人选给换好了。
姜瑶疑惑道:“母亲,新任刺史是谁呀,信得过吗?”
“右将军温弼。”
姜拂玉温和地笑着,“当然信得过,他妻儿母亲可是都在京中。”
姜瑶眨了眨眼,她对温弼这个人没有太多印像。只是隐约记得,右将军这个职位,是驻兵镇守在潼关的将领。潼关那是关中的要道,十分重要,他相当于是守卫着整个中原的安危。
所以姜拂玉直接将温弼的家人扣在了京城,以保全温弼的绝对忠心。
荆州刺史是个大肥差,资历不够的,都坐不稳这个位置。姜瑶虽然不懂为什么姜拂玉要调温弼为温州刺史,但是心想娘亲这样做肯定是有她的权衡的,姜瑶早就接受了自己智商不如爹娘的设定。
姜瑶又问:“那,右将军被调走了,娘亲打算让谁来守潼关?”
姜拂玉摸着姜瑶的头,“阿昭很快就会知道的。”
谢鎏在自家院子里捣鼓青霉菌捣鼓了许多天,整个人都是一张苦瓜脸。
谢府里的下人们不理解为什么二公子要在屋内摆放一个个被称为“培养皿”的小盘子,然后收集各种各样发霉的水果,把那层青色的霉垢刮下放陶罐内,也不理解二公子为什么要天天跑进厨房里烧炭,把脸都晒黑了,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蹲在开水壶旁边,收集水汽在锅盖上冷却凝结的水。
他这些天简直太反常了,以至于谢夫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身了,还请了几个跳大绳的来拿着竹枝抽了他好几下。
谢鎏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科学被误认为玄学。
实际上谢二郎君:收集发霉水果是想要上面的霉菌,烧炭是为了获得活性炭粉,至于锅盖上冷却的水,那就是传说中的蒸馏水。
他做的不过是制作青霉素的必经过程。
谢鎏在姜瑶的督促下任劳任怨埋头干了十几天,千辛万苦得到了一小罐青霉素溶液,便让姜瑶弄几只兔子来实验一下。
对于他的要求,姜瑶当然十分积极,为了不耽误他做实验,姜瑶当天就去集市上买了一笼子的小白兔过来。
只是没想到入府的时候,先遇到了谢兰修。
这些日子,姜瑶但凡来谢府,都是先和谢兰修见面,再去监工谢鎏。
今日她来时拿着兔子不方便,本想着先把兔子送过去,接过必经之路上,迎面撞见了谢兰修。
院子里草木繁茂,垂落的藤蔓形成一个天然的小秋千,谢兰修就坐在上面看书,碧叶为他做衬,光影透过藤蔓的间隙洒落在他的衣裳上,身着青色衣裳的他整个人好像与藤蔓及青叶融为一体。
看到姜瑶进来时,他微微一惊,睁着一双明亮的乌眸,“真巧呀,阿昭,刚出来就看见你了。”
姜瑶心想:真的不是故意守在这里等她的吗?
他这事做得有点刻意,连姜瑶这智商都能看出不是偶然。
谢兰修将书合了起来,道:“阿昭要去我的书房里喝茶吗?现下天热,我让人泡好了蜂蜜花茶,切好了瓜果点心,已经放冰鉴里冻着了。”
自从姜瑶第一次拜访他没喝上蜂蜜花茶,谢兰修就做好了十全的准备,他直接让嬷嬷去外面把蜂蜜,干花买回来屯着,连带着姜瑶平时喜欢吃的果脯点心都准备齐了,生怕姜瑶下一次到访时招待不周。
为此,谢兰修还把书房装饰了一遍,在竹席上铺上了软垫,让姜瑶可以坐得舒服些。
谢兰修虽然不受他母亲重视,却不意味着他在国公府地位低,他是英国公亲自养大的孙子,谢知止最器重的儿子,平时花销上根本就差不到哪里去。
他从前只是觉得不必要铺张打理,所以屋子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是若是他想要好好装修屋子,根本无需通过谢夫人的同意。
姜瑶第二次来到谢兰修书房的时候,要被里面的装饰震惊了,完全没有想到,短短几天内,谢兰修居然把整个屋子都翻新了。
看着眼前清俊的小郎君,姜瑶明知他是故意为之,可小郎君这么殷勤,她怎么舍得揭开他善意的谎言。
这就好像她给猫猫练习后空翻一样,大家都知道是明谋,心领神会,姜瑶顺其自然地说道:“我也正好渴了,走走走,我让你看看我新买的小白兔。”
正在等候实验材料的谢鎏就这样被抛到了脑后。
小院里,姜瑶把一只又一只小白兔从笼子抱了出来,让它们死到临头前可以在草地上跑一跑。
兔子雪白透亮,像极了加大版的棉花团,簇拥在她和谢兰修的衣角。
姜瑶抓起一把菜叶洒在地上,它们立刻撅着个三瓣嘴散开,和同伴们争抢菜叶。
“阿昭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买兔子?”
谢兰修抱起一只棉花团,垂眸看着它那红彤彤的大眼睛,戳了下它的耳朵,期待地看向姜瑶,“是…送给我的吗?”
姜瑶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虽然不是打算送给他的,但是当着他的面,也不好说这些兔子要送去给谢鎏做活体实验,况且送他一个也不是不行。
“是呀,是送兰修的,兰修喜欢哪只?”
没想到谢兰修抚摸小白兔的手一顿,“原来不是单独送给我的,殿下还想送给谁?”
他不经意间表露的伤怀直击姜瑶内心,姜瑶直接把谢鎏忘到十万八千里,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都是送兰修的,怎么可能送别人?”
谢兰修却笑着摇摇头,把怀里的兔子放下来,“我跟殿下开玩笑的,我知道这些兔子是殿下准备给哥哥的,我怎么好意思抢哥哥的东西,而且,就算殿下想要送给我,我也担心我养不好它们。”
毕竟自从年幼时的小白猫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养过活的东西。
他提着兔子放回了笼子里,凝视着那个小兔子片刻,虽然不舍,但是还是移开了目光:“给哥哥送过去吧。”
林愫是月底回来的。
此时,姜瑶和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路上匆忙,为了能够尽快赶回,日夜兼程之下,他甚至没来得及写信告知他的归期。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上京,抵达皇宫的时候,姜瑶正在景仪宫中陪姜拂玉批奏折。
她没有姜拂玉那么丰沛的精力,能够长时间盯着奏折看,主打一个陪伴,坐久了直接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忽而听到宫女的通传时,姜瑶猛地清醒,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望去,阔别了一个多月的爹爹竟然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只可惜,她还没有开始高兴,见到林愫的模样,差点没哭出来。
她绝望地道:“爹,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边境阳光强烈,即便林愫防晒做的足,皮肤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晒黑了一些,也不能说是变丑了,只能说比起从前那个唇红齿白的公子,气质有所改变。
从前的林愫,是清风朗月的温润公子,肤色改变后,整个人看上去强健多了。
只不过,这个风格完全踩不到母女两人的喜好上。
在姜瑶之后,姜拂玉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是不是掉煤坑里了?怎么把自己变成这副样子?”
林愫:“……”
这么多天没见了,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这母女俩非但不觉得惊喜,竟然还对着他的外貌指指点点,他好伤心。
姜瑶从椅子上跳下来,来到他身边,单手托腮,上下打量着他,最终还是不能接受他这副形象,于是提议道:“爹爹,要不传御医来看看吧,御医院肯定藏着不少美白护肤的法子,能够迅速让你重新白回来。”
他勉强微笑,摸着那个小脑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阿昭这么多天没见爹爹,就不想爹爹吗?”
姜瑶想不想他不知道,但是姜拂玉肯定是一点也不想的。
林愫不在的时候,她和姜瑶之间的感情飞速发展,比以前亲近了不少,果然,破坏母女感情的最大因素就是孩子她爹。姜拂玉可巴不得林愫晚点回来。
“当然想爹爹,”不过姜瑶有些疑惑,“爹爹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孤台城至京城将近十余日路程,他前些日子传信,还在孤台城中忙碌,转眼已达京城,恐怕是连夜赶路都没怎么休息。
林愫蹲下身,很温柔地说道:“阿昭忘了,过两天是阿昭的生辰了。”
“爹爹当然要回来。”
所以她的小名是“昭”,取自艳阳高照之意。
姜瑶至今还记得林愫在她出生时带着她冒大雨寻医问药的场景,现在想想, 那时候林愫应该很绝望,妻子抛弃自己离开,生死未卜, 连带着留下的孩子半死不活。
要是姜瑶那时候搞不好穿回去了,他该如何和姜拂玉交代?
姜瑶年纪还小,宫里不打算为她设生辰宴,宫宴无非就是应酬,小孩子也不会觉得有意思。
于是林愫和姜拂玉也合计,决定带她去宫外过。去城外半山寺, 烧香拜佛求平安。
对于这个目的地,姜瑶显然觉得有些无聊,谁生辰跑寺庙里去?
不过一家三口能够一起出宫玩耍,姜瑶还是很兴奋的,就当是郊游了。
生辰这日, 她老早就被姜拂玉喊醒, 拽上马车,一家人这次出门十分低调, 林愫和姜拂玉都是穿着寻常人家服饰。
本来林愫想要把她以前穿过的裙子找出来给她穿,结果换上才发现, 袖口太窄了,几个月前的衣服已经不合身, 只好作罢。
这些天来, 姜瑶身子窜高了不少,连带着被烧掉的头发也渐渐长出来了, 又可以绑好看的小辫子。
回到上京的两天,林愫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把自己的肤色给养了回来。虽然尚且不及从前白皙如雪,但好歹看出是个人样。
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见到林愫又变白了,姜瑶又愿意怜爱她爹了,在马车上时主动坐到他旁边,将一块切好的苹果送到他嘴边:“爹爹,多吃水果,里面有可以美白的东西。”
姜瑶当然不会知道,她爹前天晚上受了多大的侮辱。
林愫从朔州回来那天夜里,在景仪宫朝姜拂玉一五一十地汇报工作,告知姜拂玉他从孤台城中带回来的证据。
说到深夜两个人越坐越靠近,烛火昏昏,气氛正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然而……姜拂玉却捏着他的下巴对着他这张脸打量了半天,下一步却始终进行不下去。
姜拂玉深深叹息,将他推开,让他到一边歇着去。
说什么灯一拉全都看不见那都是骗人的。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被打包丢出来的林愫,感觉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被沉重打击到了。
他回过神来后发现,姜拂玉口口声声说爱他,原来不是因为他美好的品德,而是单纯因为他这张脸。
本以为内在胜过一切,但是没想到失去了外表一无所有。
当天回去后,林愫越想越委屈,第二天就去捣鼓了一堆草药往脸上敷,几乎把自己泡在药罐子里。
一日一夜之后,效果突飞猛进,按照这个架势,再过几天,他就能恢复美貌。
姜瑶突如其来的殷勤让林愫愈发心寒,忍不住冷漠一笑。
果然,女人不分年龄,都是肤浅的东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姜瑶小祖宗递到他嘴边的水果居然敢不吃,岂有此理。
她这暴脾气也是名不虚传的,见林愫居然敢对自己的热情甩脸色,这就属于给脸不要脸了。
姜瑶勃然大怒,转身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爱吃不吃!”
林愫:……这水果还是他帮忙削好的。
半山寺就在城外南山,山环水绕,空气清新。
寺庙位于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庙宇在苍翠的树林间若隐若现,故而得名:“半山寺”。
半山寺神仙有灵,求财保平安最是灵验。
长长的青石阶蜿蜒而上,一路上古树参天,山中气候比城里凉快多了。清风徐徐,鸟鸣啾啾,树影扫过石阶上的苔痕。
来半山寺祈福的人不计其数,携家带口,来来往往,诚心诚意地步步走过长阶,拜会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