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算替姜瑶感到心急,也无法与她见面。
念及她在宫中,多受束缚,所以这些日子他也一改整天闷在书房的性子,出府四处转悠,替姜瑶收集了一些宫外的信息,写信告知她,希望能够帮到她。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昨日才到姜瑶手中。
见他脸色发红,姜瑶也不太好意思逗他。
她转身喊了禾青,让他和几个亲卫将马车里的两箱书扛了出来,“最近宫中戒严,你也没办法入宫,所以我让他们去文库,将你之前动过的,可能需要的文书都找了出来。”
她拍了拍箱子,“你书房在哪,我让我的人帮忙给你搬过去。”
谢兰修的院子偏僻,几乎是在谢府的角落。
英国公年纪大了,喜好安静,所以住得偏远。
而谢兰修又是英国公抚养长大,院子自然和祖父的离得近些。
姜瑶让人扛着书箱,绕过谢府的亭台楼阁,来到谢兰修的书房前,靠着墙角放好。
“有劳殿下了。”谢兰修凝视着姜瑶的刘海,关心地问道:“只是不知殿下的伤如何了?”
“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姜瑶撩起自己的刘海,几乎已经看不到痕迹,“内伤再养养也就好了。”
外伤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内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为了避免今后留下头疼的后遗症,御医院要她喝满三个月的药。
不过姜瑶觉得,御医院就是纯纯在折磨人,她觉得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还要她喝药。
她感觉十分不满,昨夜已经想要把药倒掉,结果准备动手时他爹神出鬼没飘到她身后,逼她把药喝完。
刘嬷嬷知道公子要带着朋友过来,方才就喊人去烧水泡茶。等姜瑶到来的时候,正巧将茶水送到她面前。
今天天热,姜瑶从客房那边走过来,额头出了些薄汗,刚好有些渴了,伸手从托盘里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当苦涩的味道充盈至她喉口的时候,姜瑶下意识“唉”了一声。
她平日在宫里都是喝花茶,而刘嬷嬷给她泡的是全发酵的红茶,她喝着有点不大习惯。
不过她很快适应过来,换为小口细抿。
反倒是谢兰修看到她的反应,有些迟疑。
他记得当时去凤仪宫,姜瑶早早给他准备好了加了蜂蜜的花茶和一桌的点心。
这次轮到她来自己院中做客,自己竟然什么也没有准备,只给她端了一杯寡淡的茶水,未免有些招待不周。
姜瑶没有注意到谢兰修的小心思,喝了两口茶水后就开始打量起谢兰修的书房。
他的书房很朴素,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的装饰,就是书桌书案文房四宝,桌子上的烛台压着他的的手稿。
姜瑶对此评价道:“你书房好简约呀。”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评价,姜瑶也没有恶意 ,但这话说得谢兰修更加窘迫了。
他并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房屋装饰一向以实用为主,能用的过去就行了,加上不知道姜瑶前来,他压根就没这么收拾,书呀笔呀,都是乱摆的,看起来未免杂乱。
他见过姜瑶的书房。
姜瑶的书房是被宫人精心布置过的,还被林愫修整过几次,里面摆满了珍贵的木雕,挂件,九曲屏风将里面隔绝成几个别有洞天的小隔间。
相比之下,他的房间显得格外简陋。
谢兰修忍不住抿唇。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嫌弃自己的书房,情不自禁地想,是时候得翻新一下了。
虽然书房已经来不及捯饬,但是姜瑶平日里爱喝的蜂蜜茶还是要有的。
谢兰修伸手接过了姜瑶的茶杯,“殿下,我让嬷嬷给你换一杯吧。”
他转身对刘嬷嬷说道:“嬷嬷,能不能去厨房要一些蜂蜜和干菊花,泡茶给殿下喝,殿下身上有伤,不太适合喝浓茶。”
“啊这个……”
嬷嬷有些为难,“府上只有四公子要喝蜂蜜水,四公子又在夫人房里,厨房的蜂蜜,一般都是用来供给夫人房里的,如果三公子要,只怕得去问夫人……”
而谢兰修和夫人的关系,府里的人尽皆知。他院里的人去问谢夫人要东西,还是和小公子抢,没被骂回来就不错了。
两人对话的时候,姜瑶忍不住看向谢兰修。
听嬷嬷说道谢夫人时,谢兰修眼神明显有些失落。
上次是宫宴上公然训斥谢兰修,现在是偌大的英国公府,谢兰修竟然连蜂蜜也要不到。
够了,姜瑶心疼他!
刘嬷嬷连忙想办法补救,“要不…我去找国公爷要些?或者用花蜜?”
姜瑶连忙把谢兰修手中的茶杯抢了过来,“不用了不用了,天气那么热,蜂蜜水不解渴,我才不要喝呢,还是喝茶吧,嬷嬷不必费心为我准备什么,您出去歇着吧,我今天只是来找三郎君说说话的而已。”
姜瑶记得,前世谢兰修和他母亲以及他两个兄长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和他母亲几乎是已经快要濒临断绝关系,差一点就要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的地步了。
古人重孝道,生养之恩大于一切,很难想象,谢兰修这样一位在世人眼中堪称完美的君子居然敢不敬生母。
你不仁我不义,姜瑶能够理解谢兰修。
谢夫人偏心其他兄弟,唯独冷落谢兰修,对他的打压渗透在他生活中方方面面,甚至连他想要用来招待客人的蜂蜜水都不愿意给。
难怪谢兰修平日哪怕泡在文库也不爱回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太过压抑了。
回想起上一世谢兰修不声不响居然在重孝悌的时代就已经敢于突破礼教束缚和母亲叫板,可见其精神状态极为超前。
姜瑶拽着谢兰修的衣袖,拉着他一起坐到窗前的竹席上,“兰修,你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可别告诉别人!”
谢兰修本来还想挣扎一下,让嬷嬷从角门出去到集市里买来,但姜瑶已经打发走了嬷嬷,便只好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阿昭请说。”
姜瑶靠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道:“母亲让我迁居东仪宫,就要为我选伴读,同入东仪学院学习,你猜这些人里面有谁?”
的确是秘密,这份伴读名单还未公布,也就只有景仪宫中的几个人知道。
谢兰修一愣,凤眸中带着迷惘与不可置信,他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说道:“殿下的意思是,有我吗?”
“对呀,”姜瑶高兴地道,“兰修哥哥那样优秀,可是母亲的首选伴读,东仪宫那么大,东仪书院旁便有给伴读的偏房,我大可让哥哥搬进宫里去住,不用待在府里,受这鸟气!”
谢兰修怔愣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姜瑶的意思。
原来姜瑶是看穿了他的窘迫。
谢兰修有些感动,嗓音也沙哑了:“阿昭,其实我……”
“我懂,”姜瑶拍拍他的肩膀,“夫人不喜欢哥哥,我喜欢哥哥,哥哥去我那里就好了,我宫里有蜂蜜水,哥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宫里还养了一只小狸奴,你不知道吧,它会后空翻!”
“是吗?”
听她说到狸奴,谢兰修忍俊不禁,“还会后空翻,真的神奇。”
听他这么说,姜瑶以为他感兴趣,心里默默感谢发财小朋友送来的话题,连忙将这些天给小猫喂饭,教它后空翻的事情一股脑告诉谢兰修。
她说,谢兰修听。
谢兰修端坐在窗前,很认真地听姜瑶讲述她的猫,神情恬静到有些恍惚了。
姜瑶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他的走神。
她这个人不允许别人在她讲话的时候开小差,连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兰修哥哥?兰修哥哥!”
“没事,”谢兰修连忙道,“只是想起很久以前一些往事。”
姜瑶:“什么事?”
他怔然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年幼时曾经在路边捡了一只小猫回府中养,也是白色的,和发财应该也有些像,养了许多年,直到我九岁,父亲调回京中任职,母亲也跟着回来了,母亲那时候正怀着四弟,有一次小猫跑出去,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认为它脏,让下人给打死丢了出去……”
他的语气平静,平静到有些黯然。
姜瑶喉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她上一世……怎么没有听见这些事?
不然哪怕她情商再低,也懂得避讳,不在这种时候跟他提小猫。
说着,谢兰修笑了,“其实,我知道我不能怪母亲,母亲也是为了腹中的弟弟着想,就好像我也不能怪她我从我出生到九岁,都未能见她一面,因为她要随父亲任职,迫不得已,只能与我分离两地……”
“可是,公主殿下,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我年少时曾经希望有母可以回京,那样子我也可以天天见到母亲,和母亲说话,生病的时候有母亲照顾,后来……后来母亲回来了,但这些事情,母亲也从来没有为我做过。”
说到末尾,他的眼里充满了哀伤,“母亲有很多个孩子,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和她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她对哥哥和弟弟都很好,唯独我,是个例外。”
谢兰修曾经也向往着母亲的疼爱,即便祖父将他照顾得很好,但是年少时,孩子总是天然地亲近母亲。
他盼望了九年,才盼得母亲回来,却让他的所有期待,都成为了泡影。
其实母亲就算没有对他有抚养之恩,但毕竟是生育他的人。
谢兰修哪怕知道母亲对自己不好,但始终告诫自己,要敬重母亲,不得对母亲有怨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忽然之间就想说这些话,一股脑全倒出来。
而且,是只对姜瑶说。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谨言慎行都被抛之脑后。
他明白,这些话就是不忠不义,传出去,他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但是他对姜瑶有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天然的信任,可以无条件地向她倾诉。
他垂眸,长而细密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水珠,姜瑶伸手触碰他的脸,轻轻地替他抹去。好像这滴泪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她心里想了很多话来安慰谢兰修,但最终只是轻叹道。
“哥哥,我理解你。”
姜瑶让谢兰修带着她去谢鎏的院子。
绕过长廊是,谢兰修有些疑惑地问:“阿昭为什么想要见我二哥?”
“叙旧。”
谢兰修问:“阿昭和二哥从前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算是一见如故吧吧……”
谢兰修低下头, 不再说话了。
他记得,姜瑶曾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她和自己很投缘。
原来公主和谁都可以很投缘, 和他哥哥也是一见如故。
他不是唯一的。
还没到谢鎏院子,谢兰修就停了下来,让嬷嬷带她进去,他躬身道:“殿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免得打搅殿下和哥哥说话。”
姜瑶觉得他有点古怪。
刚刚还喊她“阿昭”, 转眼间居然喊她“殿下”,语气也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以后和谢兰修见面的机会还多了去了,姜瑶此时也不着急留他,挥挥手说下次再见就便跟随嬷嬷进屋。
只是,她走过走廊的时候, 看见他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地, 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谢鎏很早就想和姜瑶单独谈谈了, 毕竟来这里这么久了,说不想念家是假的, 姜瑶是他所知的除他以外来自那个世界的唯一的人,唯一了解他, 可以和他说得上话的人。
得知姜瑶今日到了谢府, 他恨不得跑到谢兰修院子里去找她。
只是考虑到姜瑶找的是谢兰修,他跑过去太唐突, 便只能等着姜瑶和谢兰修说完话再来找自己。
太后寿宴上人多口杂,两人对完口号后就默契地没有说话。
谢鎏好不容易等到与她见面的机会,泪眼汪汪就差没抱过去,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
片刻后,在院中的凉亭里,两人一边喝茶一边相互交流着信息。
“所以说,你穿越前才大一?出车祸穿进来的?”谢鎏看着眼前丁点大的小姑娘,不知怎么样,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记得我穿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学校门口有人醉驾撞死了个本科生,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姜瑶放下茶杯:“你也是C大的?”
“对呀对呀!”谢鎏眼前一亮,“好巧,果然是学妹。”
他感叹道:“你死后你爸妈后爸后妈带着你几个弟弟妹妹来学校闹,又是拉横幅又是撒纸钱,保安赶也赶不走,硬是要学校赔了个十几万!”
姜瑶:“……”
看来他口中那个倒霉的“本科生”就是自己,真是丢人丢到古代。
就知道他们肯定会趁着自己死了大捞一笔,车祸的赔偿金是要的,保险的补偿金要,学校的钱也要坑,真是足够黑心的,比卖女儿还狠。
姜瑶一时无言。
谢鎏感觉到,姜瑶对她的身后事不感兴趣,于是转而问了写别的,“对了,你是哪个专业的?”
姜瑶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想过,她还有机会和人讨论大学的专业。
她会想起上辈子上的课,觉得已经隔了一生那么漫长,她缓缓说道:“金融学。”
“金融呀……比我的专业要好太多,我那个专业,不读到博士都没有出路。”
谢鎏深深叹息,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后还是要提这些。可以见到他穿越时间不够长,思想还停留在上一世。
姜瑶猜测道:“你是学生物的?”
“你怎么猜到的?”
“能够被人如此嫌弃的专业,除了生化环材也没别的了。”
谢鎏:谢邀,感觉被创。
他深吸气道:“我是研究生。”
或许是很久没有人和他说与现代有关的话题了,随后和姜瑶说的不算是什么动情的话题,但是谢鎏依然有些感动,说着说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他揉了揉眼角,将眼泪抹掉。
完全没有注意到,姜瑶眯了眯眼,看着他露出了日有所思的表情。
学生物的,还是研究生。
虽然不及学农的管用,但好歹也是生命科学技术。在这个时代,但凡是个理科的专业,大抵都能发掘一些价值。
谢鎏还在45度角仰望天空,悲伤之情溢于言表,难过地讲述起他穿越前的悲惨人生。
“我们导师是个黑心的,不仅从早到晚把我们关在实验室里盯着那个傻逼培养皿,而且他自己踢球把自己踢骨折了,不让他儿子老婆照看,又死抠不舍得请护工,偏偏让我们组里几个男研究生轮流去医院守夜,工钱还没有,被当成牛马一样差遣!”
他吸了吸鼻子,“那天我刚刚去医院伺候完他,回来又做了一天实验,结果被通知他第二天出院就要开组会的消息,昏头转向回去还得熬夜看资料……当天凌晨没过就猝死了。”
说到这些往事,他整个人就不可抑制地扭曲起来,露出狰狞的表情,差点捏破手中的茶杯,“我研三了!研三了!还有一年,仅仅一年,我就可以拥抱我的幸福生活……哈哈哈没想到居然穿越到这个鬼地方!”
姜瑶:“冷静!”
可千万别不小心把茶水泼到她脸上。
姜瑶心想:很符合研究生的精神状态。
大学生是疯癫且有力气折腾,研究生虽疯已经失去了折腾的精力,在沉默中走向灭亡。
短短片刻,他已经把他那个黑心导师痛骂一万遍,要不是过分压榨,他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穿越到这个时代。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空调没有冰箱,在现代,谁不是娇生惯养。回到这个时代后,如果不是穿成国公家的公子,生活质量还过得去,恐怕巨大的反差已经令他要受不了崩溃了。
谢鎏一个人扭曲了片刻,忽而疑惑地问姜瑶:“不过为什么你是胎穿,我是魂穿?”
姜瑶心想,她不仅穿越,还重生过一次。穿越这种事情本来就违背科学,谁还讲什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