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已经逝去的男子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难免激动。她也曾是锦衣玉食高门大户的女子,谁年少时不曾慕艾。
不过经历了太多,她早就已经不是当初躲在兄长身后偷看恋慕之人的少女。
她很快冷静下来,调整好状态,不动声色地绕开这个话题,“都说故人之子,故人之姿,殿下长得与不循兄极为相像。”
林愫开口道:“方才多谢十姑娘帮忙照看阿昭。”
语气中带着礼貌和疏离。
卢晚秋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姜瑶头皮发麻,连忙抬起小手,抵在自己的唇边,打断他们的对话:“咳咳咳……”
“阿昭?”
听见咳嗽声,林愫立刻低头察看她的状况,趁着他低头瞬间,姜瑶朝他抛出一个眼神。
父女之间的心有灵犀在此刻展露无疑。
林愫抬头,朝门口望去,正好看到姜拂玉。
他抱着姜瑶,悄无声息地朝远离卢晚秋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微微颔首道:“陛下……”
卢晚秋这才猛然回头,见到姜拂玉的时候也是一惊,连忙行礼:“拜见陛下。”
两位主子动了,屋里其他人才松了口气,齐刷刷行礼道,“拜见陛下。”
姜瑶并不了解林愫和卢晚秋的过往,也不清楚他们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
但是无论他们曾经如何,林愫现在也已经是姜拂玉的人了。
在旁人眼里,林愫身为天子的夫君,理应恪守本分,从一而终。但凡有点出格的举动,都有可能落人口舌。
姜瑶从来不认为林愫要像这个时代的贞烈女一样,立个牌坊把自己高高挂起,连和故友交流、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是担心,这一幕恰巧让姜拂玉撞见,会令她心生隔阂。
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疑心。
姜瑶想起从前,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闺蜜谈恋爱时,总是忧虑这个忧虑那个,男朋友不经意间说错的话,记错她的生理期,还有有意无意遮挡手机屏幕的动作,都能让她疑心大作,内心在一夜之间脑补出一场大戏。
在这场脑补的大戏里,她的男朋友要么对前女友恋恋不忘深夜买醉,要么就是已经和“外面那女的”出去开过不知道多少次房了。
林愫虽然只是和卢晚秋说了几句话,但是落在姜拂玉眼里,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她生怕姜拂玉发作,连忙软软地喊道:“娘亲,你来了。”
“都起来吧。”
出乎意料的是,姜拂玉似乎完全不在意林愫和卢晚秋的事情。
比起林愫和卢晚秋,她更在意的是姜瑶。
她甚至都没多看两眼他们两人,从进门开始,她的注意力就全部都放在了姜瑶身上。
她走进来,径直从林愫怀中将姜瑶接了过来,揉了揉她的碎发,心疼地说道:“阿昭今天受惊了,看看,眼睛都哭肿了。”
她指尖掠过姜瑶的眼睑,替她拭去一滴眼泪,“不怕,都过去了,娘亲这就带阿昭回宫。”
姜拂玉虽然没有卢晚秋抱姜瑶时那么温柔,但是姜拂玉习武,力气足够大,怀抱也极为安稳。在她怀里,姜瑶完全不用担心她脱力将自己摔下来。
迈出门之前,姜拂玉这才想起抽出目光,平和地扫过屋内的忠勇侯少主夫妇。
然后,缓缓开口道——
“传朕旨意,忠勇侯府护驾有功,赐,黄金百两,夜明珠十斛。”
从始至终,她没有因为那句“故人之子,故人之姿”表现出半点犹疑。
姜瑶:原来在意第三者的就只有我一个?
姜瑶回去后就被御医院的女医师扒下衣服从头检查到脚。
她没有身上并没有伤痕,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伤到,甚至还没有落水。
但是即便如此,御医还是诊断她为受惊过度。
船舶相撞倒是没有吓到她,真正吓到她的,是林愫从她眼前跳入水中。
不过林愫回来了,她悬着的心便也放了下来。
御医给她开了一剂安神药,又熏上助眠的香料,安心定神后,很快就睡着了。
姜拂玉和林愫守着她喝了药,直到她睡熟后才离去。
在她睡后,景仪宫彻夜灯火通明。
姜拂玉坐在书房中,听着下方的人汇报今日在崇湖上发生的一切。
她没有想到,林愫只带姜瑶出去半天,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一波人接一波汇报完,姜拂玉烦躁地挥手。
暗卫在救下湖中所有人后就开始搜查,结果查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查到。
姜拂玉揉了揉眉心,平复下自己的情绪,“事情发生之时,暗卫都急着救人,难以分神,哪怕留下什么痕迹,也全都被人清除干净了,已无法查验。”
林愫正在恍惚之中,听到姜拂玉说话,才堪堪回过神来,低头道:“人命要紧。”
姜拂玉感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
事实上,回宫以后,他一直处于一种神游的状态。
他不说姜拂玉也能猜到,他现在怕是还在想姜瑶。
姜瑶今天快吓坏了。
林愫带她出宫,领她去游船,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林愫心里不会好受。
幸好姜瑶并无大碍。
姜拂玉问道:“可有伤及无辜?”
“在场诸人,除了一个名叫‘云娘’的歌女溺毙,并没有人伤亡,诸位落水者已经送回家中并给予抚恤,没有伤及无辜。”
姜拂玉微微皱眉,“云娘就是冲上船头大喊狐妖伤人然后跳下水中那位吗?”
林愫垂眸,“没错。”
难怪他说没有伤及无辜,这位云娘并不无辜。
姜拂玉食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狐妖…又是狐妖……
“前些日子,上京城中才闹过一次‘狐妖’,已经驱逐过一次,看来还没有赶走,这只狐妖至今仍藏匿在上京城中,驱逐不管用,还得抓住才行。”
之前姜拂玉刚接他们回来后,就在南市的茶馆碰见“狐妖”那场戏。
姜拂玉当时就已经让刘孚带兵搜查了全城的茶楼饭馆,勾栏瓦舍,将传播狐妖传言的说书先生全部都拖进狱中严刑拷打逼问一番。
这些人嘴巴倒是硬,都说只是在古书上道听途说的消息,除此之外没有透露出任何人。
那之后,所谓“狐妖惑主”的传言在强势的镇压之下很快销声匿迹,姜拂玉便也没有继续追究。
若是对方愿意放弃,那此事就到此为止。
没想到,才消停了没多久,对方又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再次卷土重来。
第33章 月光
姜拂玉看着了林愫:“你相不相信, 今后这几天,有关狐妖的传言,会再次在京中传播起来, 而且会比之前来得更加猛烈。”
以前说书先生只是空口白牙,大家也就听个乐子。
对于这些野史记载的传言,所有人都是保持个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是今天崇湖上是实打实发生的事情。
画舫相撞时离岸不远, 云娘在众目睽睽下扯开衣裳,露出的那三道宛若动物利爪划过的血痕,船上岸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状若癫狂的模样,谁见了不说一句狐妖附身?
当虚无缥缈的传说在现实中发生,众人不明真相,便会往神神鬼鬼的方向想, 只怕用不了两天,上京城就会传出狐妖降世,祸害百姓的消息。
林愫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姜拂玉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从旁边取出一片黄帛, 在书桌上摊开。
这是已经拟好的旨意, 上面早已写好——林氏温良贤淑,立为一国君后, 只差盖上玉玺的印子,便能生效。
“不要小看传言的力量。”
姜拂玉凝视着林愫, “你知道反对你的人有多少吗?这封诏书我早就拟好,只待时机合适, 公之于众, 如果谣言四起,这些文字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昭告于天下。”
林愫只是往上面扫了一眼, 似乎并不在意,“我知道。”
姜拂玉再次揉捻眉心。
方才汇报的时候,姜拂玉还从暗卫口中得知林愫今日的行踪。
她已经知晓林愫带着姜瑶去了学宫,见了伍卓,还与偶遇的白青蒲叙旧。
他所去之地与所见之人,很难不让姜拂玉不多想。
危阳之难以后,姜拂玉已经努力不去憎恨卢泳思,憎恨他的家人,还有给他求情的伍卓。
因为他们是林愫的旧友,她也不阻拦林愫和他们相见,只是他为什么要偏偏带上姜瑶。
他今天问她要令牌的时候,只是说带阿昭出去散心,然而他却去了学宫。
姜拂玉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不过此时,姜拂玉也发觉他情况不太好,便没有过问。
她挥手道:“今夜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林愫走出了景仪宫。
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月光皎皎,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身的轻纱。
他抬眼看着月亮,如水的眼眸中倒映着月光,明明没有落泪,但是却宛如眼泪浸润一般银光涣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姜瑶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在月明之夜,搬一张小凳到院子前,托腮抬眼看着月亮。
村民们为了节省油灯钱,大多都睡得很早。
姜瑶夜里没什么事情做,也就只能到院子里纳凉赏月。
有时候,她会自己一个人念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几句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说这话的时候,她抬眼看着明月,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些什么,这么小的人,眼里好像也有了像乡愁一样的情绪。
月光笼罩着她小小的身子,给人一种不真切的美好,仿佛下一刻,就能够羽化登仙。
但是转头发现他也在,她又立刻开心起来,邀功似的问他:“爹爹,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好不好听?”
他笑问她:“你故乡就在这里,为何要说思念故乡?”
她思索片刻,又喃喃自语道,“是呀,这里有爹爹,这里也可以是我的故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从来没想过,姜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他。
他让姜瑶选择跟姜拂玉还是自己,他以为无论如何姜瑶也会选择站在他身边,哪怕是一国之君,也无法抢走他养育了多年的女儿。
可是姜瑶却伸手拉起姜拂玉的手,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
她说:“我选择和娘亲离开。”
他脸色平静,胸腔却一瞬间被撕裂,他当即想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他?
但是看着她愧疚的表情,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往后许多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他常常梦见这样的明月夜,同样是在那个小院门前。
长大后姜瑶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前,白色的衣裳上面全部都是鲜血,流了满地,地上白色的小野花也沾上了血珠。
她脸色惨白,看过来的眼神宛若一汪死水,没有半分儿时灵动,像只提线木偶一样,反复重复这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像利剑一样穿透人心:“你和娘亲不是最疼爱我的人吗?你们一个放任他们杀我,一个袖手旁观。”
“你不是我爹爹吗,你为什么不救我?”
“郎君。”
一声呼唤,喊回了林愫的思绪。
今天守夜的是临夏,她弯腰朝归来的林愫行礼,“殿下已经睡熟了。”
林愫问道:“我不在时她可有醒过?”
临夏摇头道:“没有。”
说着,又问:“需要为郎君掌灯吗?”
林愫摇头,“不必了。”
说着,便走进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瑶变得非常浅眠,她睡的时候,宫人们要将烛火全部熄灭,没有光源,屋里乌漆麻黑的一片。
幸而今天月光很明亮,从窗外照进屋中,勉强可以视物。
林愫在黑暗中的视力本来就是极好,加之对屋内家具熟悉,很快就准确无误地来到了姜瑶的床前。
他立在她的床头,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又想起她今天哭红了眼的样子。
他抿着唇,替她盖好被掀开的被子。
今日之事是冲他而来,但是姜瑶确实被吓坏了。
她睡觉时连眉头都没有舒展,拧成一团。林愫伸出手指抵住她的眉,想要帮她舒展开,她却似乎感觉到了不适,直接卷着被子滚到床内侧去。
林愫终于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在脸上保持不久,他很快又凝起眉头。
回宫才没多久,发生的事情一环扣一环。
从茶楼开始,到在首饰盒里下毒,再到朱夷明,再到今天的画舫相撞。
这些事情一半是冲他,一半是冲姜瑶,但如果没有他,那么这些事情都会直面姜瑶。
明谋暗算,谣言诽谤。
原来从前姜瑶,经历着这些。
她身上的伤是积年累月,慢慢遍布她全身的。
他无法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从走进这座宫城时,就一次次被伤害,一步步踏入绝望中。
林愫想起姜瑶双眼红红的模样,她从前是不是也曾经像今天这样哭泣过?
不,或许曾经的她更可怜,看似天潢贵胄的公主,实则连可以哭诉的人都没有。
他明白为什么姜瑶在意外发生时拼命想要抓住他,连他离开的片刻都觉得难以承受,哭得死去活来。
因为在她心里,自己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林愫心里感受到莫大的凄凉。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才转身离去,留下一地的月光
次日,姜瑶开始继续上早课。
姜拂玉和林愫都想她多休息几天,可是皇太后的寿辰快到了,她有些礼仪记不大清了,还需要许淑雅来帮她回忆,所以便不再偷懒,开始认真上课。
许淑雅许久没有来凤仪宫,看见姜瑶时,忍不住感叹,“殿下病了一场,清减了许多。”
姜瑶捏着脸,“有吗?”
“有呀。”
谁不喜欢聪明可爱的孩子?对于姜瑶,许淑雅这个做老师的并不吝惜自己的关爱。
姜瑶本来就瘦了,现在小脸上显得一点肉也没有。小孩子,还是胖一点点比较可爱。
考虑到姜瑶的身体,许淑雅故意放缓了学习进度,还给姜瑶预留更多的休息时间。
休息的时候,姜瑶趴在桌子上,忍不住问许淑雅:“老师,你昨天有出宫吗?”
像许淑雅这样的女官,出身世家大族,府邸应该都离皇宫不远,所以她们一般都会回家居住。
但宫中也给她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寝房,如果事务繁忙,通勤繁琐,她们也可以选择留宿宫中。
许淑雅压根不想回家看到许婉之那副糟心模样,自从入宫起一直留宿在宫中,许久不出一次宫。
“没有呢,殿下为何这么问?”
姜瑶敲着桌子道,“我只是想问问昨天宫外崇湖上发生的那个楼船相撞的事情,如果你没去过宫外,那我就不问了。”
她只是想知道,宫外的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殿下想要打听崇湖呀……”许淑雅脑海中找寻了一下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原来是这件事,殿下也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昨日楼船相撞围观者众,很快就传遍了上京城。
只不过百姓们并不知道公主和女帝的郎君也在船上,姜拂玉将这个消息压了下去,就连给忠勇侯府的赏赐都是悄悄进行,没有声张。
林愫带姜瑶出宫本来就没有宣之于众,除了姜拂玉还有凤仪宫中部分人以外,就没有别的人知晓他们出宫。
姜拂玉本意只是想着姜瑶病愈,自己没时间陪她,就让林愫带她出去走走。
她直接拨了夜刃的暗卫给他们护卫,没有动用公中禁军,夜刃的人直接听命于姜拂玉,出行亦无需经过宫禁记录。
许淑雅还以为,姜瑶只是单纯好奇。
姜瑶立马从桌子上弹起来:“你没出宫也听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