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也不能在外面留太久,他长叹一声:“算了,先跟我回府。”
林愫待会会找来的。
画舫已经完全沉入湖底,与此同时,附近环绕的小舟聚拢了过来,赶着在水里捞人。
一个个落汤鸡似的游人被捞上小舟,原本凉爽的湖风因为日暮而显得寒冷,落水的人被风一吹,纷纷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林愫从水面上浮起来,他手上抱着个女孩子,上了小舟。
小孩子已经因为呛水满脸青紫,林愫清理她嘴里的水,他单膝跪在船板上,将孩子在自己的膝盖上,按压她的背部。
反复几次后,孩子终于咳出一口水,恢复了意识,开声哭了出来。
“主子!”
撑船的船家连忙给他递上的外衣,他却将衣裳披在了小女孩身上。
他擦了擦女孩脸上的水,用从姜瑶那里学来的哄小孩的手段,温和地摸着她的头,“孩子乖,别哭,待会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女儿!”
一个急切声音从身后传来,旁边的小舟上,正好坐着女孩父母。
她母亲在沉船前被接到了小船上,顺带打捞起了它落水的父亲。
两人看到她,都记得快哭出来了:“我的女儿!”
女孩哭着叫喊:“爹爹,娘亲!”
两个小舟靠近,女孩当即被焦急的父母紧紧搂住,两人抱着孩子一个劲得跟林愫道谢:“真是太感谢了,如果没了这个孩子,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必谢我,还是先带孩子上岸吧。”
林愫说着,微笑着示意船家带他们靠岸。
林愫带姜瑶出来,虽然没有带侍卫,但是却从姜拂玉那里调动了暗卫。
从他们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夜刃的暗卫就像影子一眼,如影随形,相伴在他们身侧。
他们在街上走动时,伪装成路人,潜伏在他们身边,替他们排查人群中潜伏的危险。
他们在饭馆吃饭时,伪装成小厮和食客,顺带帮他们试毒后饭菜才端到他们饭桌上。
他们游船的时候,他们就成了撑着小舟巡视的船家,还有分散在画舫上的游人。
一旦出事,他们纷纷聚拢过来救人。
送走了那一家三口,林愫转过头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
“主子,全部人都已经救上来了。”
林愫问道:“伤亡如何?”
那人回答:“捞起来的人中,只死了一个歌女,至于是否有人失踪,还需上岸后统计。”
“附近可有查到什么可疑之人?”
暗卫摇头:“忙于救人,未有察觉。”
“吩咐下去,救人要紧,先集中注意力查找是否有遗漏的落水者,先将今日落水之人都安置好,若有闲暇,再查幕后作乱之人。”
“是!”
“殿下,殿下,事成了!”
襄阳王府内,一个小厮正兴冲冲地越过长廊,绕到主院内。
襄王府主院装饰极为奢华,各种珍宝古董随意堆积 ,就连地上的毯子也是重工缝制,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铜臭味。
小厮跪在一个穿着大红绣袍的男子身前,“殿下,事情办成了,只是,他们人盯得紧,小的那个很快就被人带走了,大的也不好靠近,咱们的人不方便下手……”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有留下痕迹吗?”
“没,船上动的手脚在我们的人离开的时候就带走了,他们忙于救人,顾不上我们。”
“本来就没期望着真的这么快就可以要他们的命……”
姜潮慵懒地靠在软塌上,手中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小刀:“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了陛下,居然想还想当皇后。”
说着,他忽而发狠,将刀钉在桌子上,划出一道痕迹,声音陡然阴沉,像碎了毒一样:“这种乡野间来的野狐狸,他也配?”
小厮被姜潮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一滴红色的液体滴落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抬头看,这才发现,姜潮的握着的刀刃上, 还有未干的血迹。
姜潮衣襟敞开,袒露出大片胸膛,终年的病弱, 让他已经变得瘦骨嶙峋。
他的大片红袍在软塌上铺展开来,鲜血滴落在其中,晕出一片深红。
——当然不是他的血。
他抬手,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掉落在小厮身前。
小厮定睛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
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白狐,毛色如雪般纯白无瑕。
府中人都知道, 那是襄阳王前些天在街市上花费重金买回来的,一直当成爱宠养着,地位比府中的下人还要高。
但是现在,这只白狐身上被凌乱划了好几道口子,深深浅浅, 鲜血流淌出来, 染红了白毛。
小狐狸还活着,但却微微瑟缩着, 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这……”
为什么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小厮胆战心惊,只听姜潮冷声道:“带下去治好了再送回来, 告诉府医,要是治不好, 他也不必活了!”
打得半生不死, 再吩咐人治好,这不是有毛病吗?
小厮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片刻没接上话,姜潮的目光已经冷冷地瞪了过来
“是…是……”
襄阳王府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是个疯子,小厮当然知道他癫,连忙战战兢兢地带着白狐离开。
白青蒲的府邸离崇湖很近,他干脆带着姜瑶先回到了府中。
他刚进院子,一个穿着华服的女子就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内院走出来。
她提着裙摆,跑得很急,侍女们有点跟不上她的脚步,边走边道:“夫人,慢一些,小心摔着!”
她却没停,径直走到白青蒲身边:“听说你在湖中游船时发生了意外,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个女孩子是谁?”
白青蒲回答道:“是陛下和不循的孩子。”
白夫人一惊,伸手想要搂住姜瑶的手也缩了回去,眼眸猛然瞪大:“你说是谁的?”
她像是不敢相信,看着他怀中的人,眼睛再也无法移开,“再说一次,这个是谁的孩子?”
白青蒲说道:“你没有听错,不循就是林郎君,我抱着的这位,就是当朝天子的女儿。”
听到这话,白夫人猛地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
沈序……
他还活着?
白青蒲跟她解释完,又连忙问道:“父亲在吗,让他快派人入宫一趟。”
姜瑶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奔跑,跑了很远很远的路。
周围全都是黑暗,难以言说的恐惧包围着她。
她感觉自己很累,却不敢停下脚步。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前方某处豁出了个口子,漏出了一点光。
逆光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爹爹!”
姜瑶认了出来,是林愫的身影。
梦中,姜瑶立刻跑向他,可是她越靠近林愫,越觉得不对劲。
林愫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一块雕塑。姜瑶喊他也听不见。
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姜瑶欣喜地去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可仅仅只是轻轻一扯,他整个人轰然再身前倒塌。
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姜瑶连忙用力翻过他的身子。
然而,当姜瑶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陡然发现林愫的浑身上下被人戳了很多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姜瑶猛地心悸,从床上弹了起来。
旁边的侍女传来一阵惊呼声:“公子,夫人,她醒了。”
白青蒲将姜瑶安置在客房中。
忠勇侯性格懦弱怕事,听见儿子把女帝的孩子抱了回来,吓得当即扯上官袍快马加鞭跑进宫禀告姜拂玉。
姜瑶昏迷不醒,白青蒲将她安置在了客房,府中已经派人去给她请大夫。
不过大夫还没来,她就先醒了。
白青蒲连忙凑到床头:“阿昭,你还好吧?”
姜瑶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上的发丝紧贴着皮肤,背部的衣裳也被汗泅全湿。
她大口大口地喘个气,双手握成拳,紧紧攥住被子,脑海中浮现方才梦中林愫浑身是血的模样,猛地想起林愫还在湖里,立刻焦急地掀起被子往下跳。
她刚刚才从昏迷中苏醒,身子虚得厉害,双腿根本没有足以支撑力气,她跳下床时压根没办法站稳,直接摔到在了地上。
“阿昭!”
幸好地上铺着毯子,她没有摔着。
婢女们连忙扶着她坐起来,白青蒲也凑过来看她。
兴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已经超过了这这具身体的承受范围,她胸口的肋骨某个地方开始闷痛。
她捂着胸口,当即就大哭了出来,抬手抓着身边白青蒲的衣领,质问道:“我爹呢?我爹去了哪里?”
眼泪止不受控制从她的眼睛中不断流出。
她只要一想到林愫,胸口就剧痛难忍,都有些喘不上起气来了。
明明回来的时候已经承诺过了,她怎么这么没用,为什么没有保护好爹爹?
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眼睁睁看着林愫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整个人都深深陷入巨大的惊悸中,好像一只惊惶不安的雀儿,双肩也不可控制在发抖,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白青蒲以前从来没有照看过孩子,但也能看出,她这副模样不对劲。
放任她继续哭,没准又能把自己哭撅过去。
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接过侍女的手帕,笨拙地给她擦眼泪,一边跟她解释道:“别哭呀,祖宗,你是担心你爹吗?你根本不用这么担心他,你爹水性比鸭子还好,肯定能游回来的,你留在那里,反而会成为他的牵绊,他办完事就会回来接你的。”
“你要是哭伤了身体,你爹爹将你交给我,要是他回来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会难过的。”
“呜哇哇哇……”
姜瑶却哭得更大声了,她抽噎着道:“不许你说我爹是鸭子!”
白青蒲:“……”
安慰好像起到了反效果。
“我来吧,以前我没少照看过这个年纪的弟弟妹妹们。”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白夫人轻轻地拍了拍白青蒲的肩膀,走上前来将地上的姜瑶抱了起来。
“殿下是受惊过度,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她现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你现在跟她讲什么都没有用,已经听不进去了。”
白夫人轻轻地将姜瑶搂在怀中。
她身上浮动着淡淡的芝兰香气,抱孩子的动作也很轻柔,姜瑶被她搂在怀中,柔软的感觉让姜瑶心神一定。
其实姜瑶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即使她的体型在同龄人里偏向于娇小,但是白夫人抱着她仍然有些吃力。
她轻轻地晃着,极力保持温柔,像母亲哄婴孩睡觉,一只手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殿下,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宛若摇篮曲,配合着有节奏的拍打。
一下、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安抚下,姜瑶感觉自己的情绪渐渐被压了下来,逐渐能够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
她伏在白夫人的怀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昭!”
是林愫的声音。
姜瑶猛地从白夫人的怀中抬起头来,正巧看到林愫被婢女领着从屋外进来时。
她鼻头一酸,刚止住没多久眼泪又掉下来了:“爹爹……”
姜瑶哭过一场,声音都是沙哑的,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破音。
林愫救完人,将剩余的事情交给暗卫处理,便立刻赶来接姜瑶。
他过来之前换了一身干衣,但是头发还是湿的。
他本来以为,他要分神救人,让姜瑶先离开会更安全。
而且白青蒲不是寻常人,受他嘱托,肯定能够护好姜瑶。
可是,看到姜瑶的那一刻,林愫当即后悔了。
姜瑶的眼圈红红的,眼底布满红血丝。
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得多伤心才会哭成这副样子。
林愫当即感觉心口被刺了一刀。
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刚刚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姜瑶身边。
方才画舫相撞的时候姜瑶尚且能保持镇定,她哭,不是因为被楼船相撞吓到,而是因为自己的离开。
他已经顾不上太多,直接走上前来将姜瑶抱回自己怀里。
“对不起呀…对不起…爹爹刚刚去救人了……”
“爹爹来晚了,让阿昭受惊了……”
他轻轻搂着孩子,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看见林愫完好无损,姜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累极了,整个人瘫软地趴在林愫身上。说话声音也已经有些不清楚了:“爹爹没事就好。”
只要林愫没事就好了……
她靠在林愫肩膀上,“我就只有爹爹了……”
听见这话,林愫似乎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眸中光芒一黯,抿着唇,手臂逐渐收紧。
白青蒲在旁边看着这父女两人,心想,幸好林愫现在来,来的时间恰到好处。
他进屋的时候正是姜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但凡来得早一点,看见姜瑶方才为了他都快晕过去的模样,可不心疼死。
林愫进来时一心注意姜瑶,无瑕顾及其他。
等安抚完孩子,抬头时,他才看清眼前站着的白夫人,动作一顿:“十娘,是你?”
他微微皱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白夫人,亦是当年的卢家的十姑娘,卢晚秋,卢泳思的妹妹。
当初他们在学宫中上学的时候,卢晚秋没少到学宫中来给兄长送茶水点心,林愫他们自然而然也和她熟悉起来。
当年卢氏一族都被流放到了北方,按理说,她应该和族人一起,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白青蒲的府邸?
林愫换了个姿势搂着姜瑶,将目光转向白青蒲。
白青蒲欲言又止。
赶在他开口之前,卢晚秋连忙解释道:“不怪青蒲哥哥,当年兄长被冤叛国,我们举族流放,族中就属我与兄长最为较好,听闻兄长逝世时,我大病了一场,当时天寒地冻,路途艰险,我的病情根本不容许随父亲上路,是青蒲兄拿了名帖来,赶在流放前娶我入门,只有这样做,才让我得以留在京中。”
林愫疑虑道:“所以说,青蒲娶了你?”
“不是的,”卢晚秋猛地打断他的话,“青蒲哥哥娶我是出于道义,并非趁人之危,若无他出手相助,只怕我已经病死在了途中。”
“这些年我虽然成了忠勇侯府的少夫人,但是青蒲兄对我素来以礼相待,我反倒占据了他夫人的位置,连累他无法娶妻。”
说着,卢晚秋似乎不敢抬眼看林愫,只是低着头,双手局促地交叠:“其实,我和青蒲兄,一直清白的……”
林愫还没回应,趴在林愫身上一动不动当挂件的姜瑶似乎发现了什么,微微一动。
她总感觉,这位夫人和林愫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不大自然。
姜瑶忍不住回头打量着她。
当瞥见卢晚秋脸上那一抹的红晕时,瞬间恍然大悟。
林愫不愧是话本里天选男主,什么狗血梗都能原封不动往他身上套。
她一瞬间明白了这位夫人和林愫是什么关系。
姜瑶搂着林愫的脖子,想起姜拂玉:这可真是一场畅快淋漓的三角恋。
她吸了吸鼻子,抽回目光,抬眼时猛地撞见一人立在门前。
身着玄色宫廷常服,御袍上是金丝绣的祥云图案与龙纹。
姜瑶心想:完了。
林愫要完了。
姜拂玉听忠勇侯来禀姜瑶出事,连骑装都没有换,就立刻着人备马跑了出来。
忠勇侯老胳膊老腿,直接被她甩在了后面,她先一步抵达了侯府。
姜拂玉一路来得匆忙,发髻在策马出来时已经打散,接过侍女递来的玄色织金的发带,随手将长发绑起,看上去整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靠近门口婢女们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也不敢出声。
显然,背对着门口的卢晚秋和林愫,连带着白青蒲三个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方才她说完那句话后,林愫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逾矩,微微皱眉,闭口不言。
卢晚秋也是一时没难耐住自己的情绪,才没忍住说了这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