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修正计划(四鸟)

梅医生只说了一句：“这个你不用管。”
说完便挂掉电话。
韩群怔愣地听着挂机传来的忙音，心中奇怪得很。
但他很快按照吩咐，跑去打开厨房隐藏起来的设备，平日用来备菜的长桌瞬间收起一切刀具和材料，切换成冰冷的银色手术台。
手术台的边沿喷出消毒气雾，将整张台面都消毒一遍。
机械人小红小绿衣服自动切换成金属服，它们来到韦棠野的边上，将昏迷的蒲白和阿一分别带往厨房。
小红转身准备走时，韦棠野忽然抓住它的手，问道：“小红，你可以给我一些白纸和笔吗？”
小红睁着一双黑得瘆人的仿生眼珠，歪了歪头，反问：“你想做什么？”
“待会儿我的记忆说不定要消失了，我想试试给神父留下一些信息，他那么聪明，说不定能通过我书信里的片刻内容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我可以将纸笔给你。”小红没有拒绝这个请求，但它在递来纸笔后，又说了一句，“你刚才提到的建议很有意思，我们作为机械人无法拥有记忆，只会执行主人下达的程序口令。”
“为了保证你的书信可以储存得更有保障，你可以在写完后，让我扫描保管至储存信息库。”
小红像人类一样，说出一连串建议。
韦棠野惊讶，反问：“可你现在不是和我正常交谈吗？”
她的意思是，如果小红是被设定出来的人工智能，怎么会思考出扫描保管书信内容的方法。
“因为小红和小绿被我设置过一层程序指令，但凡涉及到与神学有关的事情，它们脑中的AI系统会迅速分析出相关资料，你刚才那个建议触发到它的思考模式了。”梅医生冷淡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她提着重重的一大箱东西，看起来不像是个医生，倒像个要准备搞工程的装修人。
“小红提到的建议你可以采纳，如果你担心神明会抹除你现有的记忆，和了解到这件事的我和韩群的记忆，那单纯的没有灵魂、没有记忆思考能力的AI系统是你可以尝试的选择。”
“记忆对它们这些没有灵魂的AI来说仅仅是一段数据，它们无法像人类那样由记忆催生出复杂的情感，即使目前仿生人技术做得最好的绿森医疗，他们也仅能模仿人类情感逻辑，开发出次生人。”
梅医生朝韦棠野走来，轻轻地看了小红手中抱着的断了一半身体的阿一，点评了一句：“幸好没伤到大脑和心脏，还能救。”
“送去厨房吧。”她命令道。
小红低声应了一声“是”，像是忘记了刚才自己还说要扫描韦棠野的书信。
梅医生目光放回韦棠野身上，她看着眼前女孩脸上的泪痕，皱了下眉头，抽起边上的纸巾，轻轻给她擦拭开泪水。
“将你想写的事情都写下来吧，将那些让你悲伤的秘密都写下来， AI是客观的存在，我相信它能好好保管你要传达出的东西。”梅医生低垂着清秀的眉眼，口中说出既理智又温柔的安慰。
韦棠野眼眶酸胀，她问：“可是我要说出关于神明的秘密，它也能记载存储吗？”
梅医生拿走半湿的纸巾，她平静说道：“神明无法毁灭世界上一切石头，但受风蚀的石头会变幻出后世的模样，人工智能就是那样的一块'石头'，它的思维能够被雕刻，但也确实曾目睹过神降下的神迹。”
“它有它的局限，也有它的优势。”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我们无法在这块'石头'体内取得它目睹过的一切。”
韦棠野狠狠抽噎一声，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梅医生。”
梅医生没再说话，她点了点头便往厨房走去，将空间留给需要静下心来书写的韦棠野。
韦棠野执笔，她用自己仅会的古老语言慢慢书写出利艾留给她的一切珍贵记忆——关于副本中利艾在艾米的屋子里看到的一切，包括令韦棠野失忆昏迷的名字，包括阿斯蒙蒂斯代表的邪神们，祂们沉睡的秘密……
她将这些秘密都尽可能写出来。
搁笔的瞬间，她茫然了一瞬。
这时，梅医生也换好了衣服，带着小红来到韦棠野边上。
“没问题就让小红完成扫描存储吧。”梅医生道，“你是这个秘密的保存者，我可以帮你设置触动启发的口令，你认为自己未来会在哪种语境下会触发。 ”
韦棠野抿紧嘴巴将书信递给小红，她看着忙碌的机械人身影，片刻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家人。”韦棠野抬起头，眼角的红色还未褪去，她坚定地说着唯一开启记忆的口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寻找我的家人。”
“好。”梅医生轻声回答，“那么'家人'将会是你日后触发这段秘密的口令，你要牢牢记住这两个字。”
“我顺便问你，你真的做好了将记忆抽取出来，放在别人身上的准备吗？”
韦棠野没有犹豫，她认真地点头。
“利艾姐原本只剩下一只眼睛和她的灵魂躲在我的心房里，但在副本中，她焚烧自己的灵魂，牺牲自己也想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记忆交给我，她用尽全力保护我，我也想要保护她。”
“刚才韩群提到的方法，你是怎么想到的？”梅医生语气变得很轻。
“因为我丧失了我那份记忆，当利艾姐的记忆包裹着我的灵魂时，我一下就知道这不是我本来的记忆。”
“但是，记忆能够包裹我的灵魂，那它们不就和灵魂一样么……”韦棠野不知道自己随意的猜测，竟然猜测出某些事情的本质，“我丧失过两次记忆，我比谁都明白人的灵魂，人的意志都能由记忆组建。”
“记忆能塑造一个人，所以我想知道当我把记忆归还给利艾姐的话，她的灵魂能不能重新生成？”
韦棠野眼神迫切地看着眼前的梅医生，期待她点头说出一个“是”。
然而梅医生只平静地看着她。
“我不确定，我不确定21g灵魂的重量能不能在记忆这片土壤里生成，我只能跟你说，我接下来的手术计划是准备将次生人的身体当做是利艾的新载体，从你身上摘取的记忆，会以数据的形式输入到新载体中。”
“手术结果能成功，她将是利艾；不成功，那她只是次生人'利艾'，它不会有思考，只单纯地保管着你还给她的记忆。”
“那小野妹妹的记忆又怎么剥下来？”韩群的声音从梅医生身后传来，他凝重地看着她俩。
梅医生没有回头，她视线落在对即将进行的事而一无所知的韦棠野。
“利用蒲白之前就想解决的智脑。”梅医生目光移到韦棠野的手腕上。
“电子血细胞已经在蒲白身上实施，证明是可行的，我将在韦棠野身上放入升级版的血细胞，原本的版本它能干扰智脑的生化数据收集，从而混淆中央计算机的视听。”
“现在的升级版血细胞毒性更强，但它能在干扰数据收集之前复制智脑收集了的旧数据，自此真假生化数据混杂，汇送到中央计算机，彻底让它分不清自己已经录入了假数据。”
“而我这一次会复制收集好的旧数据，以插口形式输送进利艾的新载体中。”
梅医生丝毫没有隐瞒自己大胆的计划。
此时，仿佛任何人体在她眼里，都是一具具复杂的数据流信息库。
韩群听得手脚冰凉，他不禁道：“可小野妹妹提到的记忆都是发生在副本里面，智脑不是不能收集到玩家在副本进行时的身体数据吗？！”
“而且就算身体数据一直都保存下来，小野妹妹和利艾的记忆混在一起，她们的数据也必定混合在一起，你又怎么区分这个数据？！”
韩群的逼问声回荡在寂静的餐厅。
梅医生叹了口气，侧首看向他。
“ AIR财团对外的说法是——智脑在副本里会被迫处于休眠态，所以无法录进玩家在副本内的生化数据。”
“然而那只是一种安抚人心的说法，智脑的休眠态其实还会给人体细胞覆盖一层幅度微弱的刺激电。”
“它以类似'拍照'的形式记录人体细胞与组织上生物电的变化情况，当智脑携带者离开副本，由专业人士触发这个刺激电，当时的生物电变化情况将会复刻出来，记忆画像就能在人工智能系统中，以数据代码的形式还原出来。”
梅医生说出AIR财团隐蔽起来的操作。
“但刺激电的触发带来的痛苦，常人身体难以承受，生物体甚至会因此死亡，过去数十年，AIR一直攻克这个难题，但都调配不好最好的'刺激力度'，不过游戏上线至今，我猜测AIR还在攻克这个问题。”
“至于你好奇的怎么区分这个数据？很简单，因为每个人应对同一件事的生物电都不一样，这个问题相对于刚才我说的操作，显得简单多了。”
韩群脸色变得极其复杂，他不再追问，似乎在消化这些过多的秘密。
梅医生看了眼沉默的韩群，没再继续解释，而是留时间给他消化。
她看回韦棠野，道：“所以待会儿你将会承受两重痛苦：一重是升级版电子血细胞带来的痛苦；另一重是我会破开智脑的休眠态的数据，我许久没做刺激电实验，稍有不慎会让你身体受到极大的伤害。”
“这样你还确定要做下去吗？”
梅医生问得认真。
韦棠野抿了抿嘴，她用力点头。
“做！虽然梅医生你讲的东西讲得我头都晕，但我莫名觉得你很厉害。”
“不厉害的话，也不会主动跟我们说这些。”
梅医生愣了一秒，她向来冷淡的神情有些融化。
“你可真对我抱有信心。”
“你知不知道那是让我最恐慌的实验……”
梅医生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恐惧。
这下愣住的人换成韦棠野，她倒发现临到最后关头，变得犹豫的人反而是梅医生了。
韦棠野微微用力吸起刚因为哭泣而流了一些的鼻涕，一把抓住梅医生的手，往厨房处快走。
“我知道了，那梅医生你可以放心，我接下来的实验会是你做过的实验中，最成功的一次实验！”

梅医生为韦棠野他们做手术时,没有让韩群进去帮忙，对方只让他在外边等着。
韩群有些魂不守舍地在厨房外徘徊。
不知道过了几小时，直到厨房处传来一道痛苦的喊声, 一声过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韩群认出那是韦棠野的声音，他在想是不是对方正在进行刺激电手术？还是刚刚才放进电子血细胞，她受不住电子血细胞的毒性，才发出那么痛苦的叫喊声……
可对方现在又安静了下来，她是死了吗？还是手术继续在做着……
韩群各种胡思乱想，后来思绪慢慢地想到手术的主刀梅医生。
韩群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
哦对了，梅医生是蒲白带过来的人, 那时候他刚接触蒲白没多久，确定蒲白和赛尔街事件有关后，他才放下心和对方合作, 直到有一次, 蒲白说他们的调查还需要帮手, 很多反AIR财团实验成果的东西需要有专业人士做出来。
当时蒲白只带了一个人过来，说是可以帮助韩群。
韩群终于想起这件事, 那一天初见梅医生, 蒲白的原话是让梅医生帮他, 而不是帮“他们”。
后来和梅医生接触的几乎都是他，反而最初的牵头者蒲白还要通过他来传话给梅医生。
这让韩群这些年来,一直产生一个错觉,他对梅医生很了解了——他误以为梅医生只是一个抑郁不得志的黑市医生,人很冷漠,但外科手术做得不错，更厉害的可能是她对生物实验的敏锐和擅长。
但今天梅医生对他们说出的实验, 说出的智脑的秘密，这些通通都在说明一件事——梅医生身份不简单，她知道AIR财团的重要实验，可他作为与梅医生交流最多的人，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当韩群想起过往关于梅医生的种种细节时，身后紧闭的厨房大门被人从里头推开。
梅医生脸色略疲惫地走出来，她带着口罩，露出一双略显疲惫的眸子。
“手术成功了，蒲白身上都是些外伤，休息个4、5天就能自由行动。”
“阿一的大脑和心脏需要适应新躯体，旧躯体的受伤对她也有伤害，只能说保证她能在下一个副本开启强制进入前苏醒，想要康复到健康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
“韦棠野的情况复杂，她虽然在这次实验中躯体的生化数据回落到正常，但脑干组织始终处于兴奋态，我要等她苏醒后才知晓实验究竟有没有成功。”
“对她而言这是又一次缺失了记忆，刚才为了保证我为她做手术的记忆不被神明抹除，所以分出她和利艾的记忆后我没有让记忆成像，展现在我面前，而是直接让它们以数据形式输入利艾的新载体。”
“换言之，她苏醒后的失忆了多少，还能保存多少记忆我同样猜不准。”
“目前次生人'利艾'处于休眠期，开机后她身体没有反应，从好的方面看，这是一件好事，或许记忆真的能诱使灵魂的重量生成，我接下来会认真监测这具新载体的身体数据情况。”
韩群问：“那小野妹妹什么时候能醒？”
“快的话和蒲白差不多时间，麻药时效过来他们就能醒了，慢的话，应该明天吧。”梅医生淡淡地说道，“他们几个就在你屋内待着，我回去拿一些去副作用的药剂。”
她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准备回去诊所。
这时，韩群忽然叫停了她。
“慢着，梅医生，我还想问你一些问题。”
梅医生摘下口罩的手顿了顿，终究慢慢摘下来，转首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早就准备被对方追问。
“说吧，你还好奇些什么？”
相比之下，韩群显得有些激动，他问：“你怎么知道AIR财团那么多秘密？梅医生你究竟是谁？”
“你和AIR的新生计划有关系吗？！”
听到这几个问题，梅医生又一次轻叹了一口气。
她彻底摘下口罩，食指碰到自己耳后的一个隐蔽的按钮，她边说边触碰这个按钮。
“了解我身份之前，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看到我真实的面容。”
韩群看着身高与故人相似的梅医生，他想了许多人名，最终锁定了认为最有可能认识他，且会无私帮助他的人。
韩群迫不及待地点头，而面前的梅医生的皮肤正慢慢地褪落，露出额头处深红色的烧伤。
看到这伤口，韩群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咪！”
下一秒，皮肤彻底褪落的梅医生僵硬了一下，韩群也僵硬了一下。
尴尬从二人之间无声蔓延。
“我不是你妈。”
梅医生无奈又叹气，心想对方这么大一人了，竟然还把自己妈妈叫得那么甜……
韩群当然也认出来对方不是自己的妈咪了，因为梅医生烧伤的是额头和左半张脸，右脸依旧是梅医生原来清秀得散发出疏离气质的脸。
梅医生又摁了下耳后按钮，烧毁的面孔很快被新的皮肤覆盖。
尴尬过后的韩群有些失落，他嘴角动了几番，最终问：“你脸上也有烧痕，你是不是和发生在我爸妈当年的爆炸案有关系。”
梅医生摇头，“我的确认识你爸妈，但我和他们不熟。”
“我会受伤是因为我是刺激电实验的核心人员，我和你爸妈同属新生计划的成员，但新生计划不是一群草台班子随便搭建起来的计划，它汇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人才，分为数个部门协调统一地推进这个计划。”
“我之前的身份是生物机械研究员，而你父母是神学研究者，隶属''资料者''部门，他们专门搜罗世界各地发生的玄学事件，除去生物机械部门和'资料者'部门，新生计划还有两大部门。”
“一个是'搜寻者'，专门前往'资料者'上报的地方，我们部门的实验材料就是'搜寻者'提供给我们的；还有一个是'治疗'，三个部门中，唯独'治疗'最神秘。”
“作为同一个职别的我，也无法打听'治疗'部门谁是负责人，他们操作的是新生计划的哪一个部分。但四大部门只是我们内部的称呼，实际上，每一个部门牵涉的实验不拘于新生计划，我们之下还有无数子部门，我们也需要负责计划以外的一些实验。”
“你可以理解成整个新生计划如同被安排行走的钟表结构，我们每一个人的位置都被调度好了。”
韩群却从这段话里嗅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等等，如果我父母代表的前线人员，由他们发现问题；'搜寻者'是收集人员，专门收集数据；你们是处理、运用这些数据的人，那'治疗'，会不会就是应用你们处理过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