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修正计划(四鸟)

曼戈拉瞪大充满白翳的眼睛, 祂拼了命地想抽出自己的细足。
然而，与绝望的气息完全相反的希望，对曼戈拉而言, 是最腥污、粘稠、令祂作呕的味道。
一旦身体里钻入希望的气息，祂就像遭受毒药蔓延全身。
“不！”
曼戈拉嘶哑大叫，拼尽全力也得抽出细足来。
突变的情况让后方观战的邪神们都大惊失色。
祂们当中好些存在都以为韦棠野，会被曼戈拉分食灵魂，但没想到对方身体里还藏着这一招。
祂们自然没错过韦棠野刚对曼戈拉说的话——希望之花，传言中，一种只有在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心里，才会生长的无形之花。
它需要无比强大的信念,若有过一秒背弃上帝的想法出现，都不会长出这种花朵，它就像是苦修者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对方。
它会以主人永不言弃的信念为食, 又会反过来助长主人心中的坚定。
但世界上, 有谁能在亲人逐个离世、世人背叛、必定的命运压身的绝望下，仍能对上帝抱有信仰之心？
就如克勒斯之前说的, 神使也是人, 是人就不可避免地携带原罪, 曼戈拉对神使韦棠野施予绝望的笼罩，实则是勾出她人性深处, 最幽暗的部分。
曼戈拉不可能勾不出来,因为这是祂最擅长的能力,目标对象又必定会存在绝望的情绪。
所以这几乎是可预料见的, 一面倒的战斗。
然而，韦棠野直到最崩溃的那一刻, 直到绝望都生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竟然还没有放弃。
还成功催长出希望之花的诞生。
为什么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是在场所有邪神心里，不约而同升起的疑问。
一个人类，为什么能战胜人性的幽暗呢？
祂们开始隐隐恐惧，不是恐惧韦棠野神圣的身份，而是恐惧于她心底那股，能战胜人类原罪的信念和能力。
祂们是得到黑暗、罪恶的滋养，才生长起来的非凡存在。
原本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彻底打败祂们，要想祂们灭亡，只能彻底消灭黑暗、人类、万物，但有谁能做到？
上帝不可能直接推翻这个世界，灭绝全人类。
因为……
但凡创造，不能毁灭。
祂只能压制祂们，想法设法让人类完成自我救赎，引导他们前往天国。
这是过往祂们有恃无恐的原因。
大不了，被上帝的永恒之火焚烧惩罚，可祂们还是不会消灭。
然而……然而……
现在有一个人类不惧怕原罪，她已经战胜了原罪，她不需要像上帝那样要顾全很多东西，她既有神祝福的能力，又有人类的身躯。
这说明，韦棠野能彻底杀死祂们。
她或许能完成上帝，未能解决的麻烦。
而且如果让她将这股信念，予以世界上那些愚笨的人类，那些人会不会也生出类似的信念？
星星之火，是可以烧毁整片茫茫草原……
神明面前，平凡人看起来手无寸铁，但殊不知，他们也藏着毁灭神明的武器……
'必须要将神使杀死，不能给她继续布道的机会！ '
当下，每一位邪神都冒出类似的想法。
原要观战的邪神们顾不上那么多，祂们纷纷决定下场，帮助曼戈拉。
尤娜从洞口中飘落下来，祂来到崔西边上，问：“你要参与吗？”
崔西摁了摁有些发胀的脑袋，祂听到蒲英在殿外正不停地叫唤祂的名字，干扰祂的思考。
祂声音有些变冷：“再说吧。”
尤娜似是早就知道崔西和蒲英的瓜葛，祂冷冷地瞥着崔西。
“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挑选为信徒，偏偏挑选前哨者，崔西你是想落得曼戈拉现在这下场？”
“你要死，也别拖大家一起死！”
“崔西，解决她。”
尤娜冷漠地说话，不知道说的是解决韦棠野，还是指蒲英。
崔西盯着祂。
“我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放心。”
尤娜脸色稍霁，祂目光移向仍在和曼戈拉僵持的韦棠野，鼻尖喷出“哼”声。
“我会下场，在这破规矩面前，我要先保证我还有命活。”
尤娜和其他邪神都往曼戈拉的方向走。
崔西没有动，祂回头，表情由冰冷转换成笑嘻嘻，换成平日的模样，祂看向上方还坐着的缪斯，问：“缪斯，不下来吗？”
缪斯专心欣赏眼前的构图，祂道：“毁灭与我何干，我只想记录。”
“要是真有死亡的那一天，灭亡之前能记录万神消亡的一天，那真是美妙的事……”
崔西不意外缪斯的疯劲，祂笑眯眯地点头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补刀。”
“你帮我看着尤娜。”
话音刚落，崔西的身影消失在中殿内。
缪斯没理祂，还在研究着最佳的构图视角，好将全部邪神的现身都放进作品的视野里面。
祂看到底下的韦棠野还未撒手，而曼戈拉已经因为吞食过多希望的气息，情绪越发狂躁。
曼戈拉见抽不出自己的细足，祂由原本的谩骂，转换成低声相劝：“韦棠野，你再这样下去，除了弄得和我两败俱伤，又能够到得到什么好处呢？”
祂已经瞥见地上淅沥沥地滴下一大滩血液，粘稠的血液甚至蔓延到祂赤-裸的双足下。
“你看，你的心脏因为我的细足，破了个大口，人类的心脏受伤了，任你再怎么强劲，你不久后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去。”
“你不是想要解开你喜欢的人的诅咒吗？只要你松手，我可以帮你撤除诅咒。”
“就连加诺，我都可以将圣杯移走，把他的躯壳还给你。”
曼戈拉说出最能让韦棠野心动的建议。
韦棠野直直地看着祂那双白翳，试图找出加诺存在的痕迹。
但是她看不见任何属于加诺的神情。
韦棠野似是感受不到心脏的疼痛，哑声说：“没人比我们这群前哨者，更知道和邪端交易会落得什么下场。”
“狡猾、阴险、残忍、狠毒的……你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拖交易者下水。”
“收起你用怜悯掩饰的诡计，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亲手救回我的家人。”
“哪怕流血而尽，也在所不惜。”
韦棠野说着这句话时，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将曼戈拉的细足往她的心脏扎进得更加深。
她的圣血浸得对方的部分越来越多，希望之花的根足死死纠缠，攀附，不让曼戈拉离开。
曼戈拉的灵魂逐渐升起灼烧的感觉，希望的气息，正在灼烧毁灭祂过往辛苦吞食积累的绝望，祂难受得想要大吼大叫。
“啊！你疯了疯了！你这个疯子！”
“你给我去死！”
曼戈拉看到韦棠野的举动，脸色大变，干脆抱着玉石俱焚的气势，也跟着不要命地长出更多细足，不停插入韦棠野的身体。
无数的血洞顿时在韦棠野身上出现。
曼戈拉的声线冰冷中藏着癫狂。
“好，既然你不松手，不珍惜神的怜悯，那你就做好承担神之怒的准备！”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希望灼烧我更快，还是你肉-体死亡得更快！”
曼戈拉已经看到韦棠野的背后，已经有祂的同类在冲上来了。
韦棠野不可能活。
小小人类，就应该死如蝼蚁！
曼戈拉命令克勒斯：“克勒斯，快用你的巨力掰断她的脑袋，我要让那张嚣张恶毒的嘴再也发不出声音！”
克勒斯已经赶到韦棠野的身后，不用曼戈拉的提醒，祂都知道不能任由韦棠野攻击曼戈拉下去。
曼戈拉主管人类的绝望、痛苦等负面情绪，祂能诱惑人类自我放弃，如果祂死了，外面那群人类可能会“清醒”过来，那就不利于祂们收集信仰的力量。
所以，尽管曼戈拉嚣张的态度让祂不爽，但是这个忙祂还真得必须帮。
克勒斯这般想着，右臂已然举起，健壮的上臂肌肉贲张，拉伸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祂的拳头攥紧，直直砸向韦棠野脆弱的脖颈处。
拳头尚未贴在韦棠野身上，都能让人感受到它骇人，犹如实质的气势。
但韦棠野这时还没有动。
眼看拳头带来的拳风已经掀起韦棠野的发丝，她还是立在原地，死死执着曼戈拉的细足。
此时，细足就像被火焰炙烤一般，通体变得火红，即将冲向曼戈拉那边。
气氛陷入最关键紧张的节点中。
看到细足的变化，韦棠野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心脏泵压出的希望气息不停叠加……
直至量变引起质变。
曼戈拉必须死。
这个念头从韦棠野脑中升起的那一刻起，力量一瞬间放大到极致。
她用最古老的圣语脱口说出盟约。
“身负勇敢之心的骑士啊，应我召唤，越过时空，与我并肩……”
“共赴闪耀于，这场命运之战。”
“吾之骑士，战斗！”
声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克勒斯拳头已经触碰到韦棠野的肌肤。
然而，在拳头即将下压，砸碎脆弱的人体时，一只金属手臂握紧刹停祂的手腕。
韩枫的声音在韦棠野边上出现。
“天使骑士团，全员抵达。”
影影绰绰的人影凭空出现，挡在每一个想围攻韦棠野的邪神面前。
“吾将以人类之躯，抵御异神……”
不同的声音从四周响起。
“直至光明降临人间。”
“天使骑士团韩枫，抵达！”
“天使骑士团高启风，抵达！”
“……”
“天使骑士团利艾，抵达！”
最后出现的声音，让韦棠野眼瞳微微一缩。
利艾的出现，犹如一针强心剂打入韦棠野体内。
她在意的朋友，家人……都会与她再度重逢。
因为她是韦棠野呀，永远不会绝望的韦棠野呀！
她能救到，她在意的所有人。
韦棠野将爆发的希望之息，全都灌入曼戈拉体内。
她的双眸无比炽亮。
她紧紧盯着因体内被希望灼烧而失神的曼戈拉。
韦棠野慢慢地咧开嘴角，她抬起一只手，抚向面前高大男人的脸。
她于此时温声说——
“加诺，快醒来。”
“哥哥，快醒来。”
“我来带你回家了。”

加诺忘了自己好久没有看见太阳了, 他好似一直困在过去家中的城堡。
每天每夜他在城堡里徘徊，总是惴惴不安地在城堡里巡逻。
他只知道外面瘟疫四起，末日的到来让整片天空都漆黑无比, 星辰亦无法照耀人间。
但幸好，他的弟弟妹妹还在这里，被他好好地守护在家中。
他每时每刻都在巡逻，检查家人们是否都好好躲在家里。
'不要出去啊，外面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
'我要好好守护家人才行。 '
这是加诺在心中不停加固的信念。
但加诺每次巡逻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时，他总会停下来，打开空无一人的房间，呢喃：“凯琳不在这里, 她在外边还好吗？”
“她会受伤吗？”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还是让她离开这片黑暗吧，她不应该回来……”
每一天的结束,加诺总会伴着绵长的黑暗,说出这些话。
他独自在黑暗的世界里回荡,一遍遍守着沉睡的家人们。
不见天光。
在楼间徘徊的时间里，加诺有时候也会想起过去的事。
譬如为什么要那么愚忠地遵循养父米迦勒的安排,他明明在一些不对劲的细节出现时,就要开始调查。
米迦勒做出疯狂的事, 他没来得及阻止，是他害到他的弟弟妹妹死去的。
他自诩要守护大家,到头来,却连累所有人。
他察觉到自己的无能。
是的, 他应该早就认清自己无能的事实, 是他自己偏要勉强。
从被米迦勒收养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勉强。
那时候村里因受战争牵连,很多小孩都失去自己的父母，他也不例外。
他和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流连各个城市，当杂工，当最低等的学徒，但仍不能天天保证自己有吃住的地方。
就在一群小孩不知道日后该要如何生存下去时，商人米迦勒带着教职人员来到他们所在的城市。
米迦勒说他们之中藏有被邪恶力量污染的孩子，要带回去救治。
加诺看到他们中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孩被挑上了。
老实说，那一刻加诺很嫉妒那个被选中的孩子。
瞧，连邪恶力量都只会挑选特殊的孩子。
他只是个普通如蝼蚁的人，连被挑选的资格都没有。
但当看见那个穿着上等衣料的商人离开时，加诺升起不甘心。
'为什么这个机会我不能拥有，为什么我连特殊一点的资格都不能拥有……'
那时，加诺鼓起勇气跑上去，跪在米迦勒的面前。
哪怕可能因为冒犯而被商人打死，但他还是想乞求好运来到他的身边。
米迦勒停下来，挑起眉毛俯视面前拦阻的银发男孩。
加诺颤着声音说：“先生，我想跟随你，你可以再收养一个孩子吗？”
米迦勒没说话，只是和边上的神父对视一眼，轻轻笑了起来。
“米迦勒，我们还缺些孩子，这一批放逐者还需要人……”
加诺捕捉到“放逐者”这几个怪异的字眼。
米迦勒冷淡地看着地上的加诺，道：“抬起头……”
加诺听话地抬起了头，露出幽黑的瞳仁。
“你怕死吗？”
加诺一愣，随即连忙摇头：“不怕！先生，我不怕！”
“那就跟上来吧。”米迦勒从跪着的加诺边上走过，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第一次看到有人赶着上前送到我面前……”
加诺怔愣，虽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上米迦勒的步伐。
他跟随对方给来到佛罗伦萨的郊外，从米迦勒那里了解到越来越多的秘密。
前哨者、使徒、放逐者、邪端等等，那时，他才逐渐明白自己迈入了一个何其诡异恐怖的世界。
加诺有想过要不逃走吧。
他不应该招惹那么可怕的东西。
但是，他又能逃去哪里？
前不久父亲又收了一批新人，有个婴儿还是个黑发黑眸的东方人，父亲说这个女婴很可能是这批人之中的使徒。
加诺当时盯着这个吸着羊奶的女婴，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脸颊。
他想，这孩子真倒霉，以后肯定要不停走入那恐怖的地下了。
加诺还是决定晚些再逃跑。
因为那个女婴可太闹腾了，几乎每时每刻都会饿肚子，一饿就大声嚎哭。
米迦勒毫不犹豫将这个取名为凯琳的女婴，塞到他怀里。
被折磨得精神萎靡的加诺，想着等这个小孩长大了一点，会自己吃东西时，他就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
后来，凯琳因为肚子饿而哭的次数少了。
加诺松了一口气。
他想自己应该能跑了。
但身后那群小屁孩太离不开人了——平日里训练太差，身体孱弱得很，跟他以前那批人比，一个天一个地；没有训练时，还总爱私下约干架，打伤了还跑过来跟他委屈哭闹。
加诺恨不得揍死这群小孩，天天将那牛劲用在打架上，但凡训练时用心点，他都安心一点了，以后他们要是遇上真的邪灵怪物，他们又该怎么办好呢。
加诺只能继续留下来。
他想，总得看着那些小孩好好长大，好好活着。
不知不觉中，加诺的心愿从最初只想自己活下去，慢慢变成，希望那群小家伙活着。
当年和他同批训练的人都陆续死在了任务中，每当听到那些同伴死去的讯息，加诺都知道自己也会迎来那一天。
所以，当教廷因为使徒数量日渐减少而苦恼时，加诺主动申请接纳圣器。
他要努力变更强大，才能护着那群家伙活得更长一点。
加诺有时候倒希望，他的弟弟妹妹将一身牛劲使在约架上，总好过面对未知的邪端。
加诺只是没想到这群小家伙中，牛劲最大的凯琳，竟然拥有了成为神使的资格。
怎么说呢，他真为对方开心，但他也为她感到悲伤。
凯琳年纪小，不知道当年与他一起被米迦勒带回家的小男孩，那个被确定是使徒的男孩，没过几年就在一场任务中死去。
加诺在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越是特殊的人，越要承担危险与痛楚。
凯琳成为神使，意味着她日后承担的责任与使命会很重，苦难也会加倍降临在她身上。
因而当凯琳说他很勇敢时，加诺心中苦涩。
他其实一点也不勇敢，更是没有像凯琳那样对上帝那么虔诚。
他的世界很小，只看到自己，还有身边站着的那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