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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松庭)


“所以,你不会让自己的肉身存放在一个有重重机关的环境下,否则地面动静太大,牵动机关失控,岂不是自己杀了自己?”
慕苍水在那道黑影面前跪坐,端起案几上余温仍在的茶盏嗅了嗅。
“我说得对吗……九方潜。”
暗室只有一盏微弱烛光,空气浑浊的地下暗室屏蔽了地面上的一切声响,沉闷压抑的死气充盈其中,仿佛一个暗无天日的棺椁。
黑影略动了动眼珠。
微弱的烛火让九方潜无法将来者的容貌看得太清,但他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鹰隼,急不可待地想要在昏暗光线中看清此人真容。
不该有人能知晓这处地底暗室。
护卫的修者在最外围,通往此处的暗道尽是杀机四伏的机关,沉重厚实的玄铁门更是只有他和血亲才能开启,想要满足这些条件抵达这里,本该是绝无可能之事。
“你……是谁……”
九方潜放出了太多的意念游丝,地上的傀将在他操控下所向披靡,但藏于此处的肉身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仅一动不能动,甚至只能发出含糊的字眼。
他脖颈青筋暴起,五指叩着桌案,双目圆睁:
“慕容沧!是你吗!”
能找到这里,能清楚的知晓九方氏府邸机密的人,除了当初在九方氏和钟离氏之间牵线,亲自督建了此处宅邸的慕容沧以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有此本领!
慕容沧垂眸点燃另外两枝烛台,昏黄灯火映亮她刻满风霜皱纹的容颜,她道:
“本以为我容颜不再,而你却还风华正盛,见了面难免让人觉得心烦,没想到真正再见时,你也是一副失败者的狼狈模样,倒叫人欣慰不少。”
寂静暗室隐约传来地面上的微微震颤。
动静能传到此处,上面的战况想必激烈得难以想象。
“看来没有与你叙旧的时间了。”
九方潜无法接受,不敢相信。
他颤动的瞳仁紧锁在眼前之人的面庞上,面目全非的沧桑容颜上唯有那双眼澄明如初,与九方潜当年大婚之夜揭开盖头时见到的那双眼一模一样。
大晁长公主慕容沧。
当今帝主的姑母,曾于百年前下嫁于九方氏长公子九方潜,却在魔祸中为救九方氏族人而主动献祭于天外邪魔。
九方氏一族感念其大恩,将她的牌位放在九方氏宗祠,与历代家主同受香火,九方潜更是此后百年不娶正妻,所纳三名姬妾,只为生出下一代九方氏继承人。
从生到死,九方潜法理上的妻子只有慕容沧一人。
短短两息的对视间,这一生跌宕不平从慕容沧的眼底流淌而过。
照夜元年后,献祭邪魔的女子重得自由,世族称妖鬼为余孽,斩尽杀绝,对这些女子暗中也同样痛下杀手,企图抹除这段耻辱的历史。
慕容沧易容改姓,逃出生天,翻过万水千山,想要寻求这个在世人眼中对她一片情深的夫君的帮助。
却不想在她抵达之前,就有人冒认了她的身份,想浑水摸鱼得到九方氏的庇护。
九方潜亲手杀了她。
面目全非的慕容沧躲在暗处,看他亲自整理尸首的遗容,亲自送她下葬。
九方潜哪里知道棺椁中的红颜枯骨并非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为了求生,服药令自己的容貌苍老如八旬老者,才能来到他的身边。
——生为九方氏之耻,死为九方氏之荣耀,卿卿若是有恨,来生再来寻我报仇吧。
一个曾经替邪魔孕育后代的女子,存在于九方氏一日,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当初九方氏献妻求生的过往,阖族上下岂能容她?
有许多从邪魔手中生还的女子,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绝望自裁。
但慕容沧不会。
什么耻辱,什么颜面,活生生的人岂能被世俗的眼光杀死!
曾为邪魔所俘的过往改变不了她是谁,她替邪魔孕育过妖鬼也不能证明她低人一等,活该去死!
她偏要活下来!
她等不了来生,今生今世,便要让她百年来的怒火与仇恨化作最锋利的一刀,了结她与九方潜的宿仇!
案几被掀翻,茶水泼撒一地,曾经少年夫妻,今朝刀剑相向。
寒光一线的匕首倒映出濒死之人愤怒惊惧的目光,慕容沧平静如水的面庞上难得一现汹涌波澜。
“若是有恨,来生可向我寻仇——九方潜,这句话,这一刀,我还给你。”
九方潜目眦欲裂。
他藏于九方氏府邸,不惜自困百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他除尽所有对他造成威胁的敌人之后,能够登临帝台,掌天下生杀大权,再无人能够如当初的天外邪魔那样能随意碾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
他可以死于强者角斗,可以死于皇图霸业。
但怎能死在这个阴暗地底,死在不见天日的暗室,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中!
他离大业将成,重见天日只差一步!
注入傀杖的意念游丝猛然收束,九方潜想要让身体重新动起来。
但意念游丝岂是说放就放,说收就收之物,任凭他用尽浑身解数,当初耗费数个时辰才成功融入傀杖的意念游丝仍然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束。
慢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靠近。
平日弹指就能击杀的孱弱女子,此刻却让九方潜像个浑身瘫痪的糟老头一般,哪怕她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眼中都慢得不堪一击,他也只能看着这个本该早已死去的发妻一点点扼住他的性命。
慕!容!沧!!!
他的所有筹谋,所有野心,竟会毁在她的手中!!
匕首刺入九方潜胸膛的一瞬。
九方彰华与方伏藏同时而动,欲夺他紧握在手中的牵机傀杖。
慕容沧却觉察到什么,猛然回头对方伏藏和月娘道:
“跑!”
牵机傀杖从半空中掷来。
慕容沧并无修为,但这一掷用尽她浑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网从九方彰华手边千钧一发夺下,还想将慕容沧一并救下来。
然而身后却传来方伏藏毫不迟疑地一道抓力,阴山氏还有九方氏的修者几乎在同一时间掉头挤出狭小甬道。
即便如此,当身后响起巨大爆炸声之时,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后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冲击瞬时重伤!
空气重新流通,被冲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呕出一口鲜血。
月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疯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华夺走了!!”
半晌没等到回应,月娘扭头一看,方伏藏已经闭上了眼。
还好,还有一口气。
……可慕婆婆还没出来。
月娘慌忙扒拉着碎石,直到碎石划破手指才意识到:
连方伏藏一个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伤,身为凡人的慕婆婆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向晕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滞后,月娘立刻从废墟中爬起来,她回头,立刻确认余下生还的阴山氏修者。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师父,我去抓九方彰华!”
绝不能让他夺走牵机傀杖。
这是小姐的命令。
硝烟在夜色中漂浮,零星可见逃难的家仆,九方彰华与他们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向仍在激战中的方向蹒跚走去。
仿佛看到了今日人间大劫,天上竟悬着一轮诡谲红月。
耳边残留着爆炸时的剧痛和嗡鸣,鲜血顺着耳垂滴落在他褴褛衣衫上,玉剑已碎,他握着一只剑簪,想要凝出一把新剑,但受到重击的炁海却一时无法顺畅运转。
傀杖在他手中,只要他将意念游丝分入傀杖,就能操纵那只傀将。
不管是少庚妙仪,还是九方氏,他都能护下来。
他会……会证明给琉玉看……
“超心冶炼·九之式·血缚。”
九方彰华只觉脚腕处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牵绊,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牵机傀杖滚到了月娘脚边。
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捡起来就跑,丝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撑地而起,矜贵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纯粹的本能驱动着,挥剑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网铺天盖地,将周遭树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却好似失去痛觉,眸色晦暗地紧盯着月娘,玉剑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深渊里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虽修得《仙工开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时便脸色惨白,头晕目眩。
九方彰华就在此刻欲斩落她的头颅。
清冽剑光在一息间幻化出数十道剑痕,如流风回雪,风雅而强势,那剑招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却比远比他娴熟强大,更得雅剑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华瞥见了一截红色衣角。
“师……父……”
阴山泽回过身,朝月娘摊开手掌,浅笑着道:
“交给我吧。”
月娘怔然看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红衣青年,头顶诡谲红月照彻玉京,照亮这处暗香缭绕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质的容颜在月影斑驳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这是小姐的父亲。
迟疑片刻,月娘将牵机傀杖交给了他。
拿到傀杖的阴山泽朝琉玉他们所在的方向抬脚走去。
“……师……父……师父!师父!”
九方彰华忽而暴起,阴山泽的剑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潜自爆时他距离太近,五脏六腑都被震伤,此刻一张口,血流如泉涌。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您就这样走了吗!责骂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您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阴山泽的脚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远处而去。
失去了九方潜的意念游丝,傀将暂时停止了动作,废墟之上,四处都是烧焦的、或是被抽干生机的尸骸。
仿佛永不熄灭的无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试图融化他体内嵌入的昆吾铁。
和强横的火势相反,墨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月娘喊了一声小姐,琉玉循声望了过来,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华却望着阴山泽的背影,火光电石间想到了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师父!!”
话音响起的同时,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空气重新涌动,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剑光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即便琉玉有所准备,也仍然在这一剑下被逼得只能仓皇应对,狼狈侧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来的阴山泽。
仅凭这一剑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阴山泽本尊。
——但已经被什么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头看向月娘:
“发生什么了?九方潜没死吗!”
月娘也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死、死了啊!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师父也看见了!怎么会没死!”
……竟不是九方潜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剑在碎石中拖出一条剑痕,红月下的世族公子缓步走来,步伐从容不迫,然而抬起头时,只见他七窍淌血,唇淡得没有半分血色。
琉玉眼瞳颤动,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
束魂仍在,爹爹却被人强行操控,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
恰在此刻,玉简闪动,是申屠襄传来的讯息。
【小姐,钟离玄素已于邙山自裁,临死前留一封遗书,陈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希望以一个名字,一个秘密,换阴山氏留她孙女钟离灵沼一命】
琉玉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盘桓不散的迷雾在此刻褪尽,她穿过诡谲人心,终于看到了那个真相。
“……少帝,慕容炽。”
在极度震撼之下,琉玉被这个真相荒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两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无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蝉脱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认定少帝慕容炽一定是站在阴山氏这边。
但她忽略了一点。
慕容炽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还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就不会是一个庸碌无为、只凭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为南宫镜如师如母的教养他长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吗?
这一世,钟离氏覆灭后,常侍濮协接走了钟离灵沼。
不正如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玄武蝉屡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义。
慕容炽是不想余下世族一家独大,想留下一枚火种,无论这枚火种能挣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独大的时机。
“琉玉姐姐,好久不见。”
对面的“阴山泽”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仙魁游街之时呢,本以为你嫁去九幽后会偃旗息鼓一阵,没想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组建起如此庞大的势力,竟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认可的座上宾,这一出戏,演得真是叫人惊叹。”
透过阴山泽的眼,那道从遥远的中州王畿投来的目光,落在她和旁边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从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里氏、申屠氏、钟离氏,天下对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琉玉苍白面庞弯出一个讥笑:
“这话不该从大晁帝主的口中说出来,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夺你的位置,你才是那个世人眼中没有烦恼的人。”
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皋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抬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继位,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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