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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松庭)


她做梦都想向阴山氏复仇。
可她想要的复仇,是能逆转钟离氏的颓势,起死回生的复仇,而非这样只图一时意气,为了伤害敌人来让自家人痛苦的手段。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不能再让活着的人受罪。
她忽而又想到一件事,颓丧的眼眸朝琉玉偏去一眼。
“你知道吗?当年阴山氏的族老原本为阴山泽相看的妻子是我娘,若非你娘横插一脚,或许现在被称作阴山氏大小姐的人会是我。”
此时此刻,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荒谬,琉玉看了她一会儿,强调:
“如果是那样,这世上就没有你了。”
“也没有你。”
擦干眼泪的钟离灵沼冷笑。
如钟离灵沼所言,大概因为要应付阴山氏和妖鬼,神皋宫内部反而很轻易地落入钟离灵沼的掌控之中。
两人跨进大殿,拂袖燃起殿内千枝烛火。
大晁帝主的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清瘦稚气的少年,他阖目盘膝而坐,紧攥的红线自他掌中生发,从众人头顶一根根延展。
红线的尽头,是炁流凝成的一个个骨节与眼球。
“红线虫无色无味,捣碎混在帝主御赐的香料中,配置成阴山氏家主专用的群仙髓,天长地久,红线虫的粉末融于炁海,只需服下雌虫的慕容炽调动炁海操纵,那些融入炁海的虫粉就会随着经脉游走全身,凝炁成线,牵连每一块骨骼。”
钟离灵沼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红线,以及那王座上阖目无知觉的少年。
“十年傀儡帝主的日子,恐怕是把他逼成了个疯子,连这种阴损招数都想得出来……”
“躲开!”
琉玉猛然将钟离灵沼一推。
下一刻,“阴山泽”的身影如鬼魅而至,瞬杀了钟离灵沼身后的宫卫后,将两人同时冲出了宫室!
而宫室之外,巨大的傀将沐浴在红月下。
在钟离氏时,钟离老太太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制造此傀将的过程,这是钟离灵沼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只名为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多么可怕的压迫感。
简直像是不该存在于人世的怪物。
钟离灵沼握着剑鞭的手指因畏惧而发白,但她身旁的少女却缓缓朝它走去。
“墨麟。”
琉玉唤出他名字的一瞬,声音便有了几分哽咽。
“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还……有意识吗?”
钟离灵沼错愕地看向琉玉。
她在唤谁?
墨麟?这个傀将?
玉剑覆火,但那缕青火已经黯淡得几乎只剩一层朦胧青光,无法再庇护琉玉。
墨麟被傀将吞没。
仅剩的一缕青火也即将湮灭。
这世间再没有任何能够阻拦这黑色异火的存在,所有的反抗都变得无力。
钟离灵沼收敛气息,脚步缓慢后退。
“拦住她!”
慕容炽一眼便看到了钟离灵沼的动作,立刻结印下令。
然而——
天甲三十一僵如木雕,没有丝毫动作。
慕容炽大为震撼,却来不及思考缘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前去阻拦钟离灵沼。
绝不能让她毁掉红线,更不能让她伤到自己的肉身!
“你听得见?”
原本死寂的心像是再度跳动起来,琉玉不敢相信,又再度上前几步,靠近那只散发着骇人气势的傀将。
然而她刚刚抬脚,那傀将反而极其缓慢地后撤了半步。
慕容炽没有下令!这是他自身的反应!
缠绕傀将的黑色异火盘旋如游龙,火焰离琉玉的距离不到半臂。
可琉玉不但不退,却迎上了这簇能轻而易举杀死她的火苗。
“墨麟!”
巨大的身躯内部发出咯咯作响的刺耳声,是昆吾铁与骨骼相撞的声响。
琉玉仰起湿漉漉的面庞,泪水一滴滴砸在青石地上。
“是不是很疼?我知道一定很痛,怎么会不痛,可你要忍下来,忍到你能摆脱束缚,忍到能掌控这股异火,让我能抱住你。”
琉玉抬脚向他靠近。
冰冷而强势的黑色异火在即将要舔舐她指尖时,竟以肉眼可见的收势缓缓后撤。
那怪异刺耳的声响越来越大,傀将空荡的身躯内部回响起古怪含糊的喉音。
像困兽挣扎,愤然冲撞。
又像是在警告,警告她不要再这样毫无戒备地靠近。
但琉玉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若墨麟不能成功制服傀将,又谈何救下阴山泽,更别提外面那些妖鬼与阴山氏的修者,他们抗不过这黑色异火的一击。
命运要她阖族倾覆,她和墨麟为此赌上了两世百年的时光来挣扎反抗,倾尽了彼此的全力。
今夜,无非同生或同死。
琉玉再度朝他走去。
冰冷的黑色异火陡然暴涨,铺天盖地包裹她周身,近得几乎能让琉玉清晰嗅到死亡的气息,她却在这一刻骤然生出一股不甘和怨怼。
前世墨麟几乎付出了一切才换得这一世的重来,这一路九死一生走到今日,她岂能甘心!她绝不甘心!
“墨麟!回答我!你听见了吗!回答我!我是谁!”
黑色异火掀起的风暴直入云霄,盘旋着吹开头顶黑沉沉的阴云,就连晦暗红月也被这一阵强大的风暴吹得清明几分。
“……琉……玉。”
黑色异火散开。
厚重铁甲下传来生涩不连贯的字句,并不像墨麟平日的语气,更像是从某个更深更远的地方传来,低哑得像一声叹息。
两股意念游丝交织在一起,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理智全失。
但在混乱如一场飓风的记忆中,他仍然翻找出了在很久很久,久得让他找不准锚点,分不清到底何时涌现,又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的话语。
“琉玉,九幽的金缕玉没有开,你也没有留下来。”
“我找不到你……怎么都,找不到你。”
前因后果已不记得,唯余当初的情绪在心口灼烫出一个疤痕,每每触及,仍会隐隐作痛。
琉玉看着它一点一点地俯跪下来。
她竭力想拥住他,但他太庞大,琉玉只能勉强抱住他一个指节,心像是被无尽酸楚填满。
“我在这里。”
“不必找我,我就在这里,永远都会在这里。”
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濒死前的幻觉,墨麟分辨不清。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知道路的尽头没有人在等他,可他仍然要走下去。
因为啊——
今生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暖流倒灌,冲刷过前世所有的遗憾和错过。
她的笑容。
她的亲吻。
她坦荡的爱意与真挚的回应,越过了无数黑暗粘稠的长夜。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才活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
慕容炽望着傀将和琉玉的方向, 从阴山泽的眼眶里涌出来的鲜血爬过冷白如瓷的面庞,蜿蜒如两道血泪。
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气力,手中牵机傀杖松落在地, 他深觉荒唐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那妖鬼墨麟和天甲三十一冥冥之中竟有关联。
妖鬼墨麟不是莽撞进攻被傀将吞没,他是主动在与对方融合, 二者意念游丝融合,最终压过了他融于牵机傀杖内的意念游丝,不再受他控制。
大晁国祚千年,他欲力挽狂澜, 终究无法改变天道覆晁的大势。
天不佑他。
当钟离灵沼朝帝座上的少年飞身扑去时, 一直阖目不动的少年猛然睁开眼。
意念游丝归于本身,那只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手指握住钟离灵沼剖开他炁海的手, 放出的红线如蚕丝倏然缩回。
纵有剑鞭天机相抗,但钟离灵沼的肩胛骨与腹部仍被红线洞穿。
“一个王朝覆灭, 帝主与帝后自当为国而殉, 姐姐,随我一同殉国吧。”
肩胛骨被洞穿的剧痛令钟离灵沼周身杀意沸腾, 她与慕容炽仅一臂之隔,在生生剜出他炁海的同时,钟离灵沼隔着摇摇晃晃的十二旈,那张稚气未褪的脸上笑意压过痛楚,疯癫得令人生俱。
一个亡了国, 一个亡了家, 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
搅在血肉中的手指更近三分, 钟离灵沼忍着与他相差无几的剧痛笑道:
“要么做帝主,要么做钟离氏的女儿, 谁要殉你的国,自己去死吧!”
宫阙长阶外的厮杀声渐渐近了。
钟离灵沼浑身浴血,手握藏于慕容炽炁海内的红线末端,后方拖拽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走来。
她停在琉玉身边,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只手:
“不杀,不废,护我生母余生衣食无忧。”
半坐在地的琉玉缓缓掀起眼帘。
慕容炽炁海被废,红线上覆着的炁流也随之散去,她看向脱力躺倒在地的红衣青年,眼中涌出大悲大喜的泪水。
“好。”
一字千金重。
卸去浑身力气的钟离灵沼重重倒地,她仰面望着渐渐明朗的天空,眼泪夺眶而出时,她咬着唇,不甘地道:
“是我救了你父亲,至少这一件事,是我赢了你。”
长阶尽头传来大军踏地的震响。
平定了玉京城内世族的南宫镜,终于腾出手与南宫曜一道率部曲赶来增援。
“小心!”
南宫曜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被绊倒的姐姐,眼底难得有愕然之色。
“我没事。”
南宫镜扶稳了南宫曜的手,从来不动声色的眉目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南宫曜已经很久没见他姐为什么跑得这么快过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长眸扫过安然无恙的琉玉,和宫室内倒在帝座上的少帝,南宫镜三步并做两步将地上的阴山泽扶起。
“传仙医!快!”
七窍的血已经不再拼了命的往外涌,但阴山泽仍然连掀起眼皮都十分艰难,视野模模糊糊地倒映着妻子的面庞,他笑了一下,指腹蹭了蹭她眼角湿润。
“……夫人记得,一定让仙医先治我的脸。”
南宫镜怔了一瞬,下一刻,破涕而笑。
宫道狭长,高墙后有哭声夹杂在大军入宫的铁甲声中,是那些忠于晁室的顽固老臣,在为这个千年王朝覆灭而哭丧。
云开夜明,朦胧天光笼罩着千年王朝。
朝阳是千万年不变的朝阳,但朝阳下的人间,已是另一个新的人间。
将昆吾铁从邪魔之躯剥离,花费了月娘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钟离玄素炼人器之术已入至臻,墨麟强行与这副邪魔之躯融合,虽然令二者意念游丝融合,但身躯也同样有与之融合的迹象。
月娘剥离这些昆吾铁,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旦出错,毁掉的同样是墨麟的经脉炁海。
好在她成功了。
最后一块昆吾铁从血肉模糊中剥离,那层仿佛要吞噬墨麟的邪魔躯壳终于放过了他,十二傩神合力将他们的尊主从粘稠鲜血中拖了出来,山魈甚至在发现墨麟安然无恙时哭得比琉玉更惨烈。
“……无量鬼火护住了他的身躯,拖延了邪魔肉身将他同化的速度。”
灵雍学宫内,白衣名士在袅袅熏香中道:
“不过,若真如你所言,这孩子所融合的意念游丝曾经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二者相融,就如水滴落入大海,真正重要的记忆就像水中游鱼,沉没在汪洋之中。”
姬彧望着紧抿着唇的少女,眼眸低垂,含着几分悲悯。
“琉玉,你要做好他永远都会这样的准备。”
她朝窗外望去。
玉京的雪落尽,三月谷雨,满城花开如云。
乌发玄衣的青年站在一株山樱树下,宽松的衣襟露出的身躯缠满了绷带,他出神地望着头顶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山樱,深邃轮廓嵌着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绿眸。
鬼女和山魈在他身旁不断同他说话逗趣,一阵风吹落花雨,充耳不闻的妖鬼沉默摊开手掌,接住一片柔软花瓣。
琉玉从姬彧的幽室出来时,白萍汀上前几步问:
“宫正可有解决之法?”
“没有,意念游丝旁人极难干预,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况。”
白萍汀打量着少女淡然平静的侧脸,斟酌片刻,道:
“如今四海平定,您即将成为执掌天下的帝主,还请尊后珍重自身,哀过伤身……”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好了。”
琉玉望着山樱树下的身影,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暗哑的声线平和而坚定。
“如果他被太过漫长的记忆吞没,那就制造新的记忆来填补,一年,五年,十年,百年,总有一日,他会来见我。”
墨麟可以为她走过七百八十五万个天外天,她也可以一点一点,拼凑出她所深爱的那个妖鬼。
“墨麟。”
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妖鬼回过头来,淡漠的眼珠被她的身影填满。
她温暖柔软的手缓缓扣住他五指。
“我们回家。”
他任由她牵着,高大宽阔的身影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后。
又过了三日,前来替琉玉裁剪帝主冕服的女官与南宫镜阴山泽一同前来,一进门便见书案上摊开了一卷极长的卷轴,正是慕苍水所书国策。
这卷当初被她嫌弃太长太长的国策,此刻看至最末,才发现里面每一个字都倾注了慕容沧这一生苦海沉浮。
她出身帝室,深知当年大晁帝室昏聩无能,引天外邪魔入世引发的灾难,故而告诫琉玉世族当削,却不可屠尽,因世族政治虽为平民之蟊贼,亦为帝主独。裁之悍敌。
她流亡九幽,知晓妖鬼与人族之间差异不小,虽有心相融,但也必将处处摩擦,故而列治理之法二十余条,以应对一统四海后的冲突。
南宫镜在她对面坐下道:
“慕容沧尸骨无存,我命人敛了她的旧物,送回她的封地中州天虞,以衣冠冢下葬,其中发现一封遗书,应当是给你的。”
琉玉长睫轻颤,打开遗书,上面只有一排行云流水的字:
【恨随身死,志以文存】
她其实可以将府内暗室绘成地图交给方伏藏,但她还是选择了以凡人之躯,亲自走入这场乱局,为的就是要手刃仇敌,了结夙愿。
琉玉看着这八个字,热泪滴落在卷轴边缘。
“——这个字写错了。”
另一边的阴山泽立在书案旁,看墨麟坐在案前描摹琉玉教他的字。
明明前几页写得没错,可不知为何写到后面,“墨麟”的“麟”变成了“鳞片”的“鳞”。
阴山泽隔空凝炁,牵引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
“麟之趾,振振公子——你的名字,是这个麟。”
无波无澜的湿冷绿眸定住,一滴墨滴落在宣纸上,沿着宣纸的纹理缓慢地洇开。
帝主继位大典的前一日,是九方彰华下葬之日。
自琉玉颁下诏令,除去钟离氏与九方氏世族谱牒,所有族人改姓钟氏、方氏之后,那些从前依附九方氏的世族便如猢狲散去,昔日九方氏长公子的丧礼萧条得几乎只有自家人祭奠。
琉玉带了朝鸢朝暝二人低调前来。
“这是他从前送给我的东西,今日物归原主,也算了结一桩怨恨。”
一身素衣的妙仪接过匣子,红肿的眼望着琉玉道:
“多谢。”
琉玉知道她谢的不是这个。
新朝建立,政敌当诛,但琉玉留了九方少庚一命,只废他炁海,与其他大部分的族人一样流放妖鬼长城边境,耕种服役五十年。
这已经比妙仪预想的情况要好。
五十年对凡人漫长,但九方少庚就算被废炁海,也可以重新修炼,虽然艰难,但至少保住了性命,而不是像大哥那样身死魂消。
妙仪借着打开匣子的动作遮掩泪水,打开后发现,这匣中之物竟然是一堆诗笺。
“明日又到花朝节。”
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一张薄薄纸片,放进了琉玉的匣子。
清瘦一圈的钟离灵沼转过头对琉玉道:
“明日我便要随钟离氏族人流放,谢你能让我最后再与我母亲告个别。”
和九方少庚不同,因当日神皋宫她救下阴山泽,琉玉按照承诺,不杀她,不废她炁海,流放妖鬼长城二十年可归。
琉玉不置可否,只是拿起她放入匣子的纸片笑了笑:
“本来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还有些感慨,怎么你也有?”
“陈年旧事而已。”
钟离灵沼淡声道:
“就在你入学宫的第一年,估计是见我败于你剑下怕我对你不利才安慰我,当时略有感动,但随后就见他转头倾慕于你,你这人,处处都要同我作对,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难怪从前灵雍学宫内那么多世族公子,钟离灵沼只与九方彰华略说几句话。
然而琉玉随手打开一看,目光却凝住一刹。
【一时胜负非一世胜负,再从头,候君剑鸣】
这不是九方彰华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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