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分明还会用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妖异的肢体,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样子。
现在却说——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妖鬼。
这样肮脏卑下的血脉。
但忽然间,眼前的少女又似乎与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重合起来,那时的她,仿佛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话。
……她从未改变。
她与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将本能所带来的侵占欲平息,才能用那样状似平静的语气同她说:
“说说你想怎么合作。”
见他同意,琉玉神色轻松几分,也单刀直入道:
“我身边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挂了名号的,很多事办起来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许多人连你本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你身边的人。”
墨麟听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颔首:
“可以。”
“背后支援降魔派的人绝不只九方家,作为交换,我会替你将他们找出来一一铲除,让你坐稳妖鬼之主的位置。”
听到这话,墨麟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
“这对大晁不是件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连阴山氏也得负荆请罪。
琉玉却笑盈盈道:“我管他们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杀绝了,她还管他们的利益?
没有撺掇墨麟现在就去大开杀戒,已经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并且结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才会让她如此记恨。
随后他又提了几个条件,诸如她不能调集九幽的军队之类的,这些不必他说,琉玉也肯定不会踩这种的底线。
结盟达成,琉玉吹熄内室最后一盏烛火,准备躺下入睡。
“对了。”
琉玉转了转眼珠,看向枕边人起伏的侧颜,随口问:
“既然都是报仇,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从前在无色城时可有什么仇家?若到时候方便,我顺手也就替你解决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蓦然睁开。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风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墨麟差点就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他闭上眼,“有也都已经杀光了。”
琉玉颇觉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阖眼睡下,墨麟才放缓了呼吸。
若他方才说出九方彰华的名字,她会是什么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世族公子言辞文雅,会用流丽的字迹写出缱绻诗词,赠给他的心上人,也会种出金粉一缕的金缕玉,让世人皆知她举世无双的美丽。
……算了。
他不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心疼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呼吸声匀,枕边的少女已然入睡。
墨麟心头压着事,直至后半夜才生出困意,正要入睡时,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妖鬼之主于夜色中睁开双眸。
——身旁带着柔软馨香的少女,跨过两床被子,又钻进了他怀里。
那本已平息的非人渴欲,又再度卷土重来,调动着他身上的所有感官,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他身体里走投无路,疯狂叫嚣的声音。
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的少女大约不知道。
方才被她称做有人族之心的妖鬼,此刻正于黑暗中盯着她的颈间软肉,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想舔舐她。
从里到外的。
一场倒春寒,吹得今年灵雍学宫外的山樱开得晚了些。
今日是春试张榜的日子,学宫学子们来得颇早,挤在榜前。
有人志得意满,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余光瞥见门外停了一辆悬着琉璃灯盏的白羽孔雀车,怼了怼身边的同砚。
“九方家的人来了。”
玉京的仙家世族,帷帐车服,皆有独家标识,车架更是昭彰品味之处。
拉车的那只白羽孔雀羽翼华丽,毫无杂色,日头下一照,仿若仙人坐骑,翩然出尘,何等的华贵雅致。
相较之下,自家那些坐骑,简直都被衬成了不入流的山雀。
“彰华公子!”有人看清了从车内走出的身影,殷勤道,“今日张榜,前五十者,九方家占了八人,公子更是名列第五,恭喜恭喜!”
握着孟宗竹伞柄的青年微抬伞沿,露出淡如远山的眉眼。
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他略微向开口那人颔首,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那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姿态,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几双带着促狭的眼藏在人群中,阴阳怪气道:
“阴山琉玉前日大婚,怎么这九方彰华考得还这么好?”
“九方家的长公子,自然是临万事而有静气,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这话说得不对,花好月圆,何来山崩?花烛之喜,应是云翻雨覆……”
越过宫门的九方彰华停下脚步。
竹海翻涌,炁掀数丈,他一时出神不察,手中绸伞已被这阵气浪吹过正阳宫的乌瓦后。
众人目光汇聚于踏长阶而来的三名女子。
“我说怎么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原来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开口说话啊。”
左边着一身红衣的少女言语辛辣,那丹凤眼微微上挑,瞧人时自带三分轻蔑。
“庖厨之宗,硬挤进这灵雍学宫,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儿。”
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靠着祖坟冒青烟,近些年族中出了两名八境修士,这才入世族之列,改姓宗政,小小风光一把。
宗政三公子脸都气绿了,却不敢说什么。
并非惧她,而是惧她身旁居中立着的那名紫衣华裾的贵女。
——那是钟离氏的四小姐,钟离灵沼。
有人朝后方榜上瞄了一眼。
钟离灵沼,春试第一。
“方才,我听有人提起阴山琉玉的名字?”
少女嗓音如细雪簌簌,将整个场子都冻住了。
刚才嘴贱的几名学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灵雍学宫内无人不知,钟离灵沼与阴山琉玉乃是一对死对头。
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学宫。
那时宫正最喜欢的学生是她,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第一是她,甚至于学宫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也统统都是她钟离灵沼。
她顺风顺水的人生,止于阴山琉玉入灵雍学宫的那一年。
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她都只能屈居人下。
钟离灵沼在春榜前站定。
冷若寒霜的眸子盯着第一看了许久,眼中那层浮冰才似徐徐消融,散去几分寒气。
“彰华公子,”她的目光落在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上,“听闻九方星澜此次缺考,是因采玉生意要去九幽玉山一趟——不知可有去喝上一杯喜酒,见见阴山琉玉的那位夫君?”
众人面面相觑。
“九方星澜去了九幽?”
“我说他怎么命这么好不用来春试呢!”
“嘶——该不会是彰华公子派他去……”
议论声中,九方彰华很轻地拢起眉头。
九方星澜此去九幽,是几家家主的共同授意,意在确保阴山琉玉驻守九幽的纯粹性。
这消息不说绝密,保密程度也极高,寻常小辈不会知道,除非——
钟离灵沼终于被列入了少主的候选名单,有资格与她几个姐姐争夺下任家主之位。
她是来向他炫耀这一点的。
“彰以为,凭钟离氏的修养,灵沼小姐应当不会落井下石。”
钟离灵沼望着他狭长秀丽的双目。
密而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影,平日对学宫同砚温和有礼的面孔,此刻显得凉薄而不近人情。
她反而酝酿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
“对旁人不会,对阴山琉玉,那就不一定了。”
浅紫色的裙裾拂过长阶,缀在衣摆上的珠玉随她行走之姿,折射出不明显的暗色流光。
她越过道旁的九方彰华,走向上方花圃,垂落的视线盯在含苞待放的金缕玉上。
“不过,你说得也对——嫁给一个奴隶出身的妖鬼,与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朝夕相对,即便她日后再回到仙都玉京,这些视妖鬼为草芥的世家贵族,也不会再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阴山琉玉尊着敬着。”
“落魄成这样,的确让人不忍再踩上一脚。”
钟离灵沼松开了被她掐在指尖的金缕玉,回身看向长阶下容华淡伫的身影。
“那你呢?”
两人周遭笼上一层炁流,将此方空间的声音与外界隔绝。
钟离灵沼的声音低了几分,却好似刀锋锐利,割破他的温和面具。
“你们在背后做的那些勾当,桩桩件件都是将阴山琉玉置于绝境,你一边亲手逼她去死,一边竟还来提醒我莫要落井下石?九方彰华,你怎么想的?”
九方彰华倏然抬眸。
被她刺破的面具底下,有什么晦暗复杂的情绪在裂痕中涌动。
“……万事以家族利益最大,你既能知晓九方星澜的去向,难道你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这句话吗?”
钟离灵沼定定瞧着他。
没再多言,她撤了周身炁流,临走时瞥了一眼花圃中被九方彰华日夜精心照料的金缕玉。
朝露凝于鲜嫩枝叶,花苞影影绰绰藏在绿意深处。
只待数月,便会尽态极妍的绽放。
但昔日以花比拟的那个人呢?
钟离灵沼扯了扯唇角。
简直讽刺。
琉玉又被困在了梦魇中。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处山海相连的断崖边,峭壁飞流的瀑布被海上强风掀起,瀑布倒流,水花似乱雾翻涌。
而在山海尽头,苍穹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有黑红色的岩浆在那道天门后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会倒灌入人间,吞没整个天地。
——这是天门之战。
天裂巨门,邪魔欲再降人间,让人间重回照夜元年前的黑暗。
仙家世族云集崖山,齐心协力,虽然途中遭逢波澜,但最终再度封印天门,制止了一场足矣毁灭人间的灾祸。
而那个差点让这一战一败涂地的波澜,就是阴山泽的叛变。
瀑布倒灌,水花如雾。
琉玉看见那道暗红如血的身影抽刀断水,反手一剑贯穿阵眼,整个崖山一方轰然震颤。
也看到在天门即将大开,阵法即将溃败的一刻,月白身影如出鞘寒刃,从一片混乱中脱身而出,剑气纷乱如雨,在顷刻之间制住了一切混乱的源头——
雅剑九式,攻玉。
九方彰华用阴山泽少时所赠的剑,亲手刺穿了他师父的心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脑中幻想过太多次这个场景,琉玉分明并不在场,却觉得这一切都真实得分毫毕现。
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
血溅在那个人脸上时他的神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琉玉想不明白。
但爹娘躺在血泊里,阴山氏那些啰嗦又古板的长辈都死在了仙家世族的围剿中。
没有人向她解释。
没有人告诉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走错一次,就弄丢了檀宁,害死了柳娘。
她要如何弥补?如何才能救回檀宁?
琉玉站在梦魇的大雾中,看不见任何方向,只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在不断逼近。
——她不能死。
爹爹不可能与邪魔勾结。
她不允许阴山氏蒙着冤屈而死,更不允许自己死在仇人之前。
琉玉呼吸剧烈起伏,如溺水者挣扎。
“琉玉。”
质地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乍响。
“琉玉,醒醒。”
雾中漂浮的身躯好像抵着坚实厚重的石壁,让漂浮不定的灵魂有了实感。
琉玉很慢地睁开眼,意识到外面天亮了。
但光线并不刺目,因为她此刻似乎被包裹在什么人的怀里,睁开眼只看到布满疤痕的薄肌。
她的额头紧贴在上面,触感柔软又紧实。
琉玉意识回笼,缓缓抬头,对上一张下颌微红的冷峻面庞。
“你的脸……谁干的?”
“你觉得呢?”
被一巴掌打醒的墨麟带着几分未睡醒的困倦,但垂眸间怀中少女脸上泪痕纵横,眼尾鼻尖泛着轻红,不见平日的张扬骄矜,倒让他忆起新婚那夜她忍着疼却硬是要掌握主动权的倔强模样。
那点被打醒的不满顷刻烟消云散。
他看了眼被眼泪浸湿的衣襟,问:
“你梦见什么了,又是打……又是哭的。”
琉玉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跑得墨麟怀里,不仅手脚并用地将他死死缠住,还贴在他身上哭得人家衣服都湿透了。
……简直邪门。
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
别说靠着他睡觉,她一向都是用完他就想让他回自己的宫室去睡的人。
琉玉神色镇定地起身,不仅将心中那点慌乱完美掩盖,还倒打一耙:
“梦见被蛇缠住,吓到了,你反省一下。”
墨麟:“……”
原本只是随口扯的借口,但说完琉玉瞥了一眼,见他眸色沉郁,像是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一样,于是凑上前歪头瞧他。
“骗你的啦,你当真了?”
“……”
“跟你没关系,我自己做噩梦而已。”
墨麟掀起眼帘,定定望入她眼中。
若是她真的,那么难以接受自己,甚至厌恶到会做噩梦的程度,其实,分房也不是不……
那两个字卡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好在琉玉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很快便起身离床,召女使入内替她梳洗。
朝食也很快送了进来。
“这是今日的玉蝉羹、莲房鱼包、蜜煎金橘、山海兜……”
朝暝一边报菜名,一边递上折子。
“这是柳夫人派人送来的,小姐想要的东西。”
算算时间,这还不到三日。
柳娘不愧是她娘带出来的,办事效率着实不错。
墨麟瞥了一眼:“名册?”
“是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各处据点的名册。”
算得上机密的一份情报,就这样在桌上摊开,从墨麟的角度,其实只需两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真的很信任他。
意识到这一点,墨麟握住筷子的手指一紧,忽而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为什么?
阴山琉玉自信自傲,绝不是会轻易给出信任之人。
却对他如此不设防备。
即便是合作,按照她从前的行事作风,也是说七分,做五分,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余地。
墨麟望着少女专心翻阅名册的模样,心绪起伏,凝成不可言说的幽深贪欲。
她若从没正眼看过他,倒也罢了。
但她这样一点一点,不断地纵容他,终有一日,他的野心会越来越大。
琉玉并未注意到他的审视,目光逡巡,扫过一个个据点的详细资料。
大晁的势力想要渗透进九幽,必定会穿过妖鬼长城这道防线,阴山氏的生意遍及大晁,不管是哪家在妖鬼长城附近有动作,底下的据点都会觉察到风吹草动。
联络据点,斩断这些外部渗透的势力,她才能放心掌握九幽的力量,反过来朝大晁渗透。
琉玉的视线定在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上。
燕无恕。
琉玉在墨麟那边的猪蹄汤里夹了一筷子,眉梢微挑,突然想起到底在何处听过这名字。
……这不是前世恨海情天地来杀她,结果被她一口咬死了的倒霉蛋吗?
“这个人有问题?”
见琉玉一直盯着那名册上的某个名字,原本就一直分神在观察她的墨麟开口问了一句。
“一点小问题,”琉玉托着腮,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敲,“不过就是……差点死在他手里而已。”
其实并不是差点。
前世的琉玉潜入仙都玉京,在九方彰华的婚宴上抢走檀宁,逃至雾影山处被成百上千的世族子弟围剿,那个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正是燕无恕。
对面的妖鬼之主蓦地抬眸。
朝暝原本还在死死盯着那碗绝对不该出现在这张桌上的猪蹄汤,听到琉玉的这句话,也猛然扭头看她。
就连朝鸢也突然从窗外翻身倒吊出现。
垂下的两束发辫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副随时准备开杀的肃然模样。
除了在灵雍学宫的时间外,琉玉基本上与他们形影不离,朝暝他们能想到的,也只能是她在灵雍学宫内出的事。
可他姓燕。
大晁世族皆是复姓,唯有世族才能进入灵雍学宫。
“燕无恕……燕无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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