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暝念叨着这个名字,忽而回忆起什么,偏头看向朝鸢寻求认同。
“几年前,三爷让我们交给小姐,让小姐递去姬彧先生面前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人的名帖?”
朝鸢茫然眨眼。
琉玉竟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见两人都一头雾水,朝暝解释道:
“您忘啦?应该是三年前,三爷说仙道院的阴先生推举了一个很有天赋的好苗子,他亲自写了名帖,让您代为转交给宫正姬彧先生,有了阴山氏的名帖,即便不是世族出身,也能入灵雍学宫的辟月宫修行。”
时隔太多年,琉玉在百年记忆中细细翻检,才隐约记起这桩事的轮廓。
朝暝口中的三爷,指的是琉玉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男丁,十之八九都是徒有漂亮皮囊的绣花枕头,自南宫镜撑起阴山氏的门楣后,便着意从阴山氏底下的坞堡田庄里擢选有才干的庶人,为此还建立了仙道院。
与灵雍学宫相反,仙道院只收佃户奴仆出身的学子。
南宫镜安排了阴山氏的直系家臣——阴氏一族作为仙道院的先生,从这些出身不佳的学子中选拔出有天赋的好苗子,结业之后,大部分会四散在阴山氏的田庄铺子上担任要职。
也有极其出类拔萃的,便会被阴山氏推举入灵雍学宫。
只要进入灵雍学宫,那就等于一脚踩在了青云梯上,有了入朝拜官的机会。
哪怕只是浊官之列,也与底下的庶人不再是同一个阶层,此后几代人若争气些,甚至有跻身世族之列的可能性。
燕无恕……竟然是从阴山氏的仙道院里被推举上来的。
琉玉将这话在心头咀嚼了一遍,颇觉命运荒诞。
“不记得,”琉玉重新拿起筷子,云淡风轻地给自己夹了一块卤牛肉,“若连这等小人物也要记住,我在灵雍学宫也不必做别的事了。”
朝暝简直想用眼神抢走琉玉的筷子。
偏偏琉玉压根没注意到朝暝的神色,还抬头对山魈来了一句:
“这道做得不错。”
让琉玉想到曾经藏身于西境虞渊内的一处破庙里的日子。
那时城中世族得到消息,派了私兵满城追捕她,琉玉不敢现身,躲在破庙后的地窖里喝了整整十日的米汤,饿得睡着了在梦里都想吃点有咸淡味的肉。
对面的山魈龇着牙,得意得原形毕露,身后尾巴直勾勾往房梁上翘。
看见没,他们家小姐就是更爱吃九幽的饭菜!
不枉他卯时三刻就起床盯着膳房准备,就连明日的菜谱他都想好了,准保让大小姐吃得满意!
朝暝看着山魈被夸得红光满面的模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正当山魈扭头等着被自家尊主夸时,却发现尊主盯着对面的少女,唇畔勾起一个略带讥意的弧度。
“大小姐日理万机,众星拱月,记不清的确很正常。”
琉玉咬着筷子,总觉得他这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但他很快又道:
“能威胁到你的性命,以他的出身来说,的确有些本事,只是提醒你一句,别因为他有本事就太纵容,否则对他对你们家都不是件好事。”
“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我明白。”
墨麟抬眸瞧了她一眼。
知书识礼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同样的道理从她口中说出,好像都要深刻三分。
“而且——”琉玉放下擦嘴的绢帕,抬头冲他道,“他算什么有本事,跟你比起来差多了。”
此话落地,墨麟手里的筷子僵了僵。
分明听得清楚,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将琉玉的这一句,放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
琉玉想到墨麟在赠她的山鬼龙铃里封入的那道势。
她炁海未损的巅峰时期,其实也能做到将自身的势封入法器的程度,但琉玉暗自比较了一下,她的势和前世墨麟留在山鬼龙铃里的那道势,还是略输一截。
不过她年纪比他小得多,输点也不丢人,他在自己这个年纪,还未必有她厉害呢。
“……那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对面的妖鬼之主掩住心绪起伏,语调平淡。
“唔……我有些想法,得亲自去这几个据点一趟才能确定,”琉玉想了想,“朝鸢朝暝太显眼了,我从你身边挑一两个可靠的同行就好。”
山魈朝身旁尊主瞥去一眼。
其实认真来说,琉玉在九幽的身份类似于质子,不能轻易离开九幽。
但他很快听到尊主毫不犹豫答:
“好。”
“之后可能还会找你借更多人,不过不会让你吃亏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女眼底漾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一副天生运筹帷幄之中的执棋者的模样。
那样的明艳自信。
让人只愿见她高居云端,不忍见她身上染上半分尘埃。
他颔首:“你带来的人本就不多,也不熟悉九幽和妖鬼长城的规矩,你要是信得过白萍汀,可以先交给她替你调。教,除了万鬼出巡的队伍,其余十二傩神以及他们手底下的人,你可随意调用。”
山魈听了这话,太阳穴的青筋都在跳。
琉玉有点好奇:“听说九幽妖鬼皆以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为荣……出巡场面很大吗?”
绿衣妖鬼迎上她的目光,道:
“想看?”
琉玉点头。
前世她长居集灵台修炼,并不关心九幽的事,所以连这种大晁人都听过的盛事也没亲眼目睹过。
“下次若有出巡,来看就行。”
……那是外人能随便看的吗?
山魈欲言又止地看着尊主貌似冷淡的侧脸,只觉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大字——
孔雀开屏。
翌日一早,琉玉与随行的揽诸鬼女三人,便坐上了前往妖鬼长城的鬼车。
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琉玉掀开车帘朝外看,只见苍穹一碧如洗,照着一地绒绒芳草,让琉玉忽而想起自己当年逃离九幽,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
只不过那时的她刚为了玉面蜘蛛与墨麟交手,将他的人困在莺骨岭一带。
还当着他的面,连结契书也一道撕毁,琉玉那时生怕墨麟追上来报复,一路风尘仆仆,片刻不敢停歇,哪里有空欣赏什么风景。
……她撕结契书的时候,墨麟是什么表情来着?
琉玉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来。
她再度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没怎么正眼瞧过他。
鬼车在妖鬼长城的结界外停下。
这是一道依山岭之势而建的巨大边墙,绵延万里,高千丈有余,东起岁山,西抵赤水,横亘在疆域之上,将大晁分割成南北两端。
这样浩大的工程自然非一日之功。
长城历代皆有,这一代的仙家世族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立下四块龙脉基石,令原本抵挡蛮族入侵的长城化作屏障妖鬼的结界,若要通行,需持仙家世族所给予九幽的长城玉令。
长城玉令南北两端各持一千枚,既可供日常商队通行,同时也阻止彼此暗中起兵突袭,是当时两域议和时定下的条约之一。
琉玉第三次站在这道妖鬼长城之下,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这妖鬼长城,与其说是阻妖鬼于北荒,还不如说是在阻墨麟一人。
将北荒九幽这块疆域割让给妖鬼墨麟,让他们眼中茹毛饮血的怪物去祸害北荒的百姓,在妖鬼们生出越过妖鬼长城的想法之前,找到除掉妖鬼墨麟的办法。
这才是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打的主意。
但没想到,墨麟除了杀掉在九幽奴役百姓的贵族,占据极夜宫以外,根本没有滥杀无辜。
前世的琉玉将这个消息传回大晁之后,仙家世族里有不少人还颇为遗憾。
因为这证明墨麟并不是个残忍无脑的暴君。
他们想要除掉他,需要花费更大的精力。
三人持玉令穿过妖鬼长城的结界,换了一辆大晁百姓最常用的马车,驶入了妖鬼长城边境的太平城。
来过一次的琉玉知道,太平城半点不太平。
这里靠近妖鬼长城,是人族与妖鬼混居的城池,少有当权者在此定居,但商贸来往频繁。
九幽荒芜,需要大晁的日常物资,而大晁同样也需要九幽出产的玉石矿产,所以此刻琉玉一行人穿过太平城的街巷,几乎每个摊铺上卖的东西都不相同。
“此地我来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铺面我都熟悉,尊后……咳,小姐想去何处,只需报个名号,我立刻就能给小姐带路。”
红发妖鬼跨刀走在前方,大有此路是我开的豪气。
然而一旁鬼女见状却捂嘴笑出了声。
揽诸没好气道:“啧,有什么好笑的?我说错了?这里我不熟还有谁熟?”
鬼女眼风一扫,转向身旁已经戴上幕篱的少女。
“小姐来过太平城?”
琉玉正在瞧街道两旁悬挂的花灯。
算算日子,似乎大晁的花灯节就要到了,届时春和景明,花灯如昼,想必很有一番热闹瞧。
“你不知道吗?”
鬼女虽然是第一次来太平城,但功课显然做得比揽诸好,她拖长了语调,故作玄机道:
“这天下,有大晁人的地方,就有阴山氏的商铺,而这座汇聚天下宝物之地,名为太平城,实则可以叫——阴山城。”
整个城中,半数以上的商铺,都有阴山氏的商股。
“而且,太平城这块地,本身也是阴山氏的私地,城主正是阴山氏三房之子,阴山岐。”
揽诸环顾周遭。
看着那些金碧辉煌的商铺,陡然之间,对眼前这位世族贵女的贵字,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忍不住凑到鬼女耳边:
“你这么说,显得我们尊主多高攀人家啊。”
“哪有高攀!”鬼女气呼呼小声反驳,“咱们尊主也是……嗯……也是有……嗯……尊主的脸长得与尊后再般配不过了!”
揽储撇了撇嘴。
他转过脸对琉玉道:
“不过既然如此,小姐何须跑一趟?你三叔都是城主了,想在太平城里查点什么东西,你一句话,你三叔还不给你办吗?”
“是呀……”琉玉笑意微妙,“我三叔这个人,的确很仗义。”
仗义到阴山氏出了内奸,琉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揽诸没听出琉玉的弦外之意,沉吟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既然如此,小姐不妨跟你家三叔商量一下,日后咱们九幽再从太平城买东西,能不能便宜点?上次买来打家具的仙灵紫檀木要一千金一根,还有那个什么金缕玉的花苗,足足收了我们一万金,差点没把山魈心疼死,还说在九幽也包种活,尊主种了半年也没种活一株,简直就是骗钱啊!”
昨夜一众风流子弟宴饮清谈,到了辰时方休。
博山炉中残香已冷,日上帘钩,醉倒的世族公子们横陈榻上,睡得不省人事,养着几只芙蓉花的白瓷瓶旁,螓首蛾眉的琵琶手还在拨弦轻吟。
低柔婉转的曲调中,青赤色的一对比翼鸟盘旋一阵,落在了倚着阑干散酒气的青年的臂弯里。
“集兰峰送来的这对鸟不错。”
比翼鸟爪尖锋利,勾得青年身上那件暗红色的锦袍抽了丝,他也并不在意,懒洋洋道:
“昨夜送鸟来的人,怎么说的?”
垂首立在一旁的仆役答:“是他家三公子,十二岁开了炁海,修儒道,善炼炁,如今十六岁,已至四境,觉得天资还不错,想搏一搏,这才来请三爷帮忙。”
被称作三爷的青年以指节抵着额角,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边逗鸟一边翘起唇角。
“十六岁才四境,这也叫天资不错?咱们家大小姐这个年纪,都已经是灵雍仙魁了。”
仆役笑道:“大小姐那样的天资,满玉京也挑不出几个,三爷这么比就太欺负人了,这些人挤破头想让自家孩子进咱们家的仙道院,盼着能得名帖入灵雍,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比翼鸟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头下羽色鲜亮。
这样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穷乡僻壤的太平城内。
阴山岐用指背给自己的新宠顺了顺毛,随口道:
“户牒还是老规矩,让燕家五日内准备好,给集兰峰传话,现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还是老规矩,最要紧的是低调,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发现,天王老子都帮不了。”
“那是自然,我们办事一向小心,绝不会让三爷被镜夫人抓到小辫子……”
“什么意思?”
阴山岐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眼盯着仆役:
“你是觉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脸上,那仆役顿时背后冷汗湿透。
“当、当然不是,三爷怎么会怕……”
“今日狻猊还没遛弯,你去陪它溜溜吧,狻猊什么时候玩累了,你什么时候停。”
那狻猊体型巨大,平日遛弯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让他去溜狻猊和被它拖着玩儿有什么区别?
“三爷——”
阴山岐不耐烦地摆摆手,很快有人将那仆役架走。
他这才起身,站在阑干旁远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宫镜?
散了散酒气,阴山岐理好衣襟,准备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脚步匆匆的仆役闯入。
“三爷,不好了——”
“我好得很,”阴山岐没好气道,“有事说事,没事别瞎喊,福气都被你喊没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仆役吞咽了一下,语速极快:
“方才九幽来了三名妖鬼,手持长城玉令和一枚蛛丝结,说是玉面蜘蛛渊天大人有要事要与大人相商,又递了五千金,让我们把其他人一并叫齐,谁料咱们的人刚把通讯阵召出来,就被摁住了——结果领头的人一摘幕篱,竟是大小姐!”
正着人给自己戴玉冠的阴山岐猛地回头,差点被玉笄戳了眼。
“啰嗦一大堆!怎么不直说是那个死小孩来了!”
她不是在九幽吗?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处乱跑!?
阴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传话的仆役缓了口气,又继续道:
“大小姐一来,就让她带来的两名妖鬼把在场的人都关了起来,还叫阴管家召各家据点的计簿入宅,要和她带来的账本对账,大小姐打得咱们措手不及,计簿不知内情,有半数带的都是真账,还有——大小姐开了通讯阵,要将此事告诉镜夫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的阴山岐原地一个踉跄,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他回头,取了两金丢在琵琶女的脚边,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传话仆役抬头,正对上阴山岐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两巴掌!”
传个话半天抓不住重点!
什么玩意儿!
阴山岐赶回宅中时,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昼食。
“——味道不错,就是素了些,你们这儿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进门,阴山岐就看到了旁边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见其中并无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气。
太平城山高水远,要联系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阵呢,看来他回来得还算及时。
“几日不见,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欢炙羊肉这等粗劣菜肴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会儿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楼替你把大师傅请来,别说一道炙羊肉,你点上一折子都行。”
声如鸣金,铿锵入耳。
琉玉抬起头来,只见着一身红黑相间宽袍的青年款步而来,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她这位整日玩鹰遛鸟、风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样如此。
他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乌发玉冠,瑞凤眼的眼尾内勾外翘,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风流佻达。
此刻他从容踏步入内,不见方才歌楼内的慌乱失措,倒确实一身世族子弟的气韵风华,让揽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几分。
琉玉笑意浅浅:
“我还以为三叔不欢迎我来呢。”
“这话说的,”他扫了眼与琉玉同桌而食的揽诸鬼女,两人没有刻意掩盖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这么远,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顾你一些。”
从揽诸和鬼女身上收回视线,他向琉玉露出一个笑容:
“礼尚往来,你这个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别为难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别演,”阴山岐沉了脸,凑近些道,“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你娘告状?我跟你说,我做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你也别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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