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叶南容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我帮你擦。”
他站在她身后拿着帕子细细给她擦拭,每一下都温柔至极,擦拭头发的麻意令传至周身,凝烟心乱不已,脱口道:“我还在服药。”
没有征兆脱口而出的话让叶南容微微怔住,妻子每夜都会在临睡前,当着他的面服药,他有时分不清,妻子究竟是在提醒他什么。
叶南容抬眸对着镜中的她笑笑,“不如再让虞太医来瞧瞧,也许已经好了。”
“哪有这么快。”凝烟笑得勉强。
叶南容知道了答案,目光黯淡下来,嗓音依旧轻柔带笑,“说得也是,我们慢慢来。”
他继续给凝烟擦着发,低垂的眼眸却显得落寞至极,凝烟看了他许久,松开抿紧的唇说:“让虞太医瞧瞧也好。”
叶南容抬起眼帘,视线透过镜子紧紧望着凝烟,直把她看得不自在极了,才他才扬出一个笑容,直漾进眼底,亮出光芒。
擦干头发,两人一同躺下入睡,才将人揽入怀里不多时,叶南容就感到一股熟悉的倦意袭来,他靠在凝烟颈边哑声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抱着你,便觉困倦,大抵是心安。”
感觉到贴在耳畔的呼吸变沉缓,凝烟相反异常的心静,连先前的忐忑都淡了不少。
翌日,叶南容休沐,本来想带凝烟外出走走,得知叶老夫人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便一起陪同老夫人看戏。
等戏散去,已经快到傍晚,叶老夫人倦乏回了屋,两人也往巽竹堂去,不想遇上迎面走来的楚若秋,一时三人都有些沉默。
叶南容率先打破尴尬,问楚若秋,“听闻你与叶窈游湖去了,玩得可开心?”
楚若秋不死心的看着他说:“姨母让我与宋大人相看。”
叶南容颔首,“母亲与我说过,宋大人家风清正,为人也正派,算是良配。”
楚若秋只觉得一颗心从没像此时这么冷过,她转向凝烟问:“我能单独与表哥说几句话吗?”
不等凝烟说话,叶南容先一步圈紧她的腰枝,坦荡对楚若秋道:“这么说便可以,没有什么是你表嫂不能听的。”
楚若秋万念俱灰,从表哥再也不肯私下见她,她就该认清的,他背诺了,他要抛弃她。
“罢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楚若秋不想自取其辱,转身走得干脆。
她快走过花园,心里的愤恨已然快将她淹没,耳边隐约传来窃窃的私语声。
她烦躁的抬眸看去,隔着假山,两个丫鬟正在凑在一起说闲话,
“今日这戏唱的真有意思。”
“可不是嘛,那戏里的马夫人本来是什么出生,就因为给爷灌了迷药,爬了床,一跃成正房夫人了。”
“名声都臭了。”
“那又如何,谁敢当面说,人前她就是风光的夫人,加上爷还对她有愧疚,百般宠爱。”
夏日午后炎烈,长街上少有行人,大多躲在屋内或茶肆乘凉。
张冕走进望江楼,踩着楼梯一层层往上走,越是风高凉爽,杨秉屹守在一间雅室外,看到张冕上来,走近一步拱手:“张大人。”
张冕问道:“叶大人可是已经等了多时?”
“也是才到。”杨秉屹抬手做请,“张大人请进。”
张冕快走进屋内,朝临窗而坐的叶忱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张大人无需多礼。”叶忱看了他一眼,让他落座,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
张冕不知他在看什么,自然也不敢去揣度,一板一眼的说:“下官已经将折子和名单一同呈给圣上,圣上震怒,命禁军统领亲自去陆府将人召进宫中,又领三司共同协查。”
叶忱只是听着,情绪淡淡,不见畅快也没有多少喜悦,他将视线遥落在长街尽头的销春楼,直到看见两个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出来,才扬起一抹微笑,对张冕道:“此次张大人劳苦功高,不畏强权不与图谋者同流合污,圣上必然嘉奖。”
张冕谦卑拱手:“是大人抬举下官。”
叶忱但笑不语,余光看到销春楼外的两人已经坐上马车,他漫不经心的垂下眼帘。
而做男子装扮的正是楚若秋与凌琴。
凌琴跟着楚若秋一坐进马车,便慌神道:“姑娘,咱们这样真的行吗?”
楚若秋手里紧紧握着从老鸨那里买来的秘药,眼中是同样的仓皇忐忑,只是相比凌琴更多了一股魔怔的劲。
凌琴满心慌乱,苦苦劝道:“姑娘不是说过,决不能走夫人的旧路。”
“我与母亲如何相同。”楚若秋冷冷剜了凌琴一眼,母亲与父亲无媒苟合,自然是不会被珍惜,加上自己没有手段,被父亲冷落,她只需做出是被表哥强迫的假象,旁人就都会以为她是受害者,表哥更会对她愧疚。
凌琴见她分明是心中生了执念,连这样的糊涂事都要做,“姑娘,奴婢觉得那宋大人委实挺好。”
“好?”楚若秋满眼的嫌恶都快藏不住,他如何能比得上表哥一个手指头,木讷迂腐,家世更是不能与叶家相比。
不如就像那戏里唱的,搏这一回。
沈凝玉来巽竹堂找凝烟时,她正拿着那方雕到一半的无事牌出神,指腹摩挲着一道道纹样,心里说不出的惝恍。
如今这方玉佩怕是也没有机会再给叶忱。
“阿姐。”
听到沈凝玉的声音,凝烟回过神,本想把玉牌收起,奈何她人已经走进了屋子,仓促想握起,沈凝玉却眼尖的先一步看到,好奇问:“阿姐拿的什么东西?”
“一块玉牌而已。”凝烟轻描淡写的说。
沈凝玉却看出这玉牌才雕刻了一半,她试探的问:“这是阿姐自己雕的。”
凝烟小幅度点了下头,“雕着玩而已。”
沈凝玉听她这么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低头闷闷不语,凝烟奇怪的问她:“怎么了?”
沈凝玉掐着手指,自责又内疚的说:“以前阿姐就喜欢雕刻这些,是我的原因,父亲才不让你学。”
凝烟沉默片刻,柔声笑说:“你那时候还小,本就贪玩,也不是故意。”
“阿姐怪我吗?”沈凝玉抬起眼帘忐忑的问。
凝烟摇头,确实不怪,只是有些遗憾。
沈凝玉这才松出一口气,又雀跃起来说:“不过我见阿姐雕的可真好。”
她说着拿过凝烟手里的玉牌左看右看,连连称赞道:“比玉器铺里的那些还好看。”
凝烟沉默低下头,这些都是小叔教她的。
她转开话题,问沈凝玉,“你这时候来,又是呆不住要我陪你去走动吧。”
说着她将玉牌放到一旁的妆匣里。
沈凝玉抿嘴一笑:“还是阿姐知道我。”
凝烟轻笑摇摇头,“走吧。”
两人一同出了巽竹堂,沈凝玉来的这几日,凝烟几乎带她在府中都熟悉了一遍。
“阿姐,那里是何处,瞧着景色不错。”沈凝玉好奇的问。
凝烟看向她手指的方向,目光动了动,解释说:“那是梅林,连通着六爷的住处,六爷喜净,所以一般旁人不会过去。”
“原来如此。”沈凝玉点点头,转过眼见凝烟神色悒悒,“阿姐怎么了?”
“没什么。”凝烟打起精神,“去前面走走吧。”
见沈凝玉还想追问,凝烟又说:“过几日就是十五灯会,到时带你出府去看灯。”
沈凝玉一听便乐起来,“那感情好。”
两人一路说说走走,沈凝玉看到自前头做过的凌琴,指着问:“那丫鬟是哪个院子里的?”
凝烟看了一眼问:“怎么问这个。”
沈凝玉回想起来巽竹堂前遇见的事,蹙眉道:“我先前撞见她让姐夫去见她家姑娘,可是姐夫姊妹的丫鬟?”
凝烟看着凌琴离开的方向道:“她是伺候表姑娘的丫鬟。”
“那就是姐夫的表妹了?”沈凝玉不满的嘀咕,“一个表姑娘没事请姐夫过去干吗,没有分寸。”
凝烟觉得自己实在后知后觉,凝玉一眼就觉得有问题的事,她那时还傻傻的觉得楚若秋可怜。
她握了握手心,问:“那你姐夫他怎么说。”
“姐夫自然没去。”沈凝玉狡黠一笑,“姐夫对你多专情呀。”
凝烟闻言忽然羞愧,从前是夫君错认心意,而她却是真的乱了心,她攥紧手心,细细的疼痛令她清醒,觉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叶南容和叶二爷商谈完事情,回到巽竹堂,见凝烟不在屋内,一问才知道是陪着沈凝玉逛园子去了。
叶南容并没有让人去催,妻子在府上孤单,如今妻妹过来陪她解闷说话,是好事。
他拿了本书,坐到凝烟惯坐的靠窗处看起来,余光注意到放在妆匣里的玉牌,探手拿来看,见牌子上刻的是松鹤图,而且只雕了一半,不禁心念一动,他知道妻子会雕刻玉器,莫非这是雕来送与他的?
叶南容眼中流露出缱绻的柔情,将牌子又放回妆匣,装作不知情。
很快就到了中秋节,叶府上下都热闹的准备起家宴,晚膳时候,除去叶忱未到,基本都齐聚在一堂。
叶老夫人问方嬷嬷:“六爷还没来?”
方嬷嬷道:“六爷说内阁事忙,等处理完就过来,让大人不必等,先开席就是。”
叶老夫人长叹一声,顾氏宽慰道:“如今陆承淮被革职查办,内阁事物都堆在六爷身上,自然是忙的,母亲也别忧心了,我们就再等等。”
四夫人秦氏也跟着说:“是啊,我们都等等。”
凝烟安静坐在叶南容身旁,并不去听这些,她已经决心好好与夫君相处,以后小叔的种种也都与她不再相关。
叶老夫人摆摆手:“算了,我们先开宴。”
老夫人开口了,众人也不再多言,叶南容夹了个四喜丸子到凝烟碗里,“尝尝这个。”
秦氏瞧着两人打趣道:“三郎对媳妇可当真是疼的紧。”
她眼睛转看向叶老夫人,故意道:“当初还与你祖母闹,如今知道娶的媳妇有多好了吧。”
话里话外的揶揄,除了沈凝玉懵懵懂懂,旁人却都是听懂了,沈凝玉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也听出秦氏这话不善,抬着下巴笑盈盈回道:“姐夫过去不知道我阿姐的好,若不然,怕是要闹着娶。”
凝烟被她这番话说的面红耳赤,轻斥道:“胡说什么。”
叶南容握住她的手,对所有人说:“凝玉说的不错,若早些知道,我一定早早求娶凝烟。”
凝烟愈发羞迫的低垂下眼帘。
叶老夫人眉开眼笑,“你们小两口好就最好了。”
饭用到差不多,叶老夫人对几个小辈说:“今日街上还有灯会,倒时你们就一同去赏灯,热闹热闹。”
众人分别坐了马车出门,楚若秋与叶窈共乘一辆,叶窈看她失魂落魄的,忍不住叹气,“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还不死心。”
一番说辞丝毫没有安慰到楚若秋,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她抬眸苦笑道:“我哪里是不死心。”
“那你还成日郁郁寡欢。”叶窈劝她劝的话都快说尽,当真是毫无办法。
楚若秋眼中闪过冷茫,她从销春楼弄来了药,可根本找不到与表哥独处的机会,这样下去,她根本没有一点机会。
她看了眼叶窈,一个念头在脑中形成,表哥避讳不见她,但若是让叶窈把人引来……
楚若秋望向马车外,眼神空洞无光,“我只是想与表哥说清楚,也可以就此了了牵挂。”
她转过头握住叶窈的手:“你能不能帮我。”
叶窈对上她受伤的眼眸,觉得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思来想去,最终点点头。
叶南容让马车行到街口便停下,带着凝烟与沈凝玉下来走,“游灯的花车还没有出发,到时我们去望江楼看,那里位置正好,现在先在这里逛逛。”
凝烟点头,沈凝玉则已经迫不及待,挽住她的手臂说:“阿姐,我们去前头看看。”
沈凝玉性子活泛,拉着凝烟又走又瞧,叶南容见妻子被人群挤的跌跌撞撞,心中不舍,上前揽过妻子,对沈凝玉道:“我们跟在后头,你只管去看。”
沈凝玉的心思早被街口耍把戏的勾了去,点点头赶紧就往前走,叶南容自己则带着凝烟慢慢走。
路过卖脸谱的小摊,见摊主拿着笔随随一描就活灵活现,沈凝忍不住停下来看,叶南容拿起一个略显凶恶的脸谱遮到脸上,手拍了拍凝烟的肩,“如何?”
凝烟转过目光,被忽然映入眼帘的凶相吓到,心都停了一拍,反应过来才轻睁着眼恼瞪他。
叶南容赶忙拿下脸谱,见凝烟眼眶微红,即心疼又心软,“吓到了?”
凝烟气恼不理,叶南容好声好气的说:“我错了。”
“郎君可得好好哄一哄夫人。”摊贩笑呵呵的瞅着两人说。
叶南容一本正经颔首:“你说得是。”
凝烟顿时脸红到了耳廓,她清了清嗓子,故意从摊上拿了一个化成年画娃娃的脸谱给叶南容,“那你带着这个。”
叶南容摸了下鼻尖,说:“好。”
他干脆利落的带上脸谱,一身清雅儒衫,配上逗趣的脸谱,只把凝烟笑的泪花直泛。
“不生气了?”叶南容也笑了声,牵起凝烟的手:“走吧。”
人群中挤来一个小丫鬟,东张西望的,瞧见凝烟欣喜走上前,“三少夫人。”
又看向她身边的叶南容,不确定道:“三公子?”
叶南容摘了脸谱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丫鬟是贴身伺候叶窈的,对着两人欠了欠身,焦急道:“三公子快随我去看看姑娘吧,她在望江楼与人起了争执。”
叶南容拧紧眉心,叶窈性子骄纵,语气言语冲突不是罕见的事,他沉声问:“她又与谁起争执了?”
丫鬟也说不清楚,“是一个喝多了酒的诨人,三公子还是快去看看吧。”
若是叶窈出什么事就麻烦了,叶南容沉着脸点头,侧身对凝烟道:“那我们现在过去。”
丫鬟想说什么,又胆怯的欲言又止。
凝烟却想着沈凝玉还在别处,心中不放心下,“我在这里等凝玉,你先过去吧。”
“你一人我不放心。”
“去望江楼必要经过这里,我等在这里也不怕瞧不见凝玉,或者夫君好了先来寻我。”
叶南容生怕叶窈闯出乱子,只得点头:“那也好。”
他去到望江楼,以为看到的会是一片混乱景象,然而一切都异常和谐,他转身问丫鬟:“叶窈呢?”
丫鬟吞吞吐吐道:“应当在楼上雅间。”
叶南容快速上来,与走下楼的赵品文打了个照面,两人谁也没有打招呼,错身走开。
叶南容来到雅间外,推开门就见叶窈规规矩矩的坐在桌边,一脸犯了错的样子,冷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窈支支吾吾,“已经解决好了。”
叶南容蹙紧的眉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说清楚。”
叶窈干巴巴笑着,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三哥消消气,先喝一杯茶。”
叶南容瞥了她一眼,端起茶盏饮了,余光注意到她偷偷摸摸的要溜,冷声开口:“站住。”
叶窈跺了跺脚,“我内急,去方便一下再与三哥说不成嘛。”
叶南容语滞,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良久才摆摆手,叶窈赶紧就拉开门出去了。
叶南容收回目光摇头,心中猜测她只怕又是搬了叶家出来压人,待她回来,必须要好好教训才行。
他思忖着,莫名感到心口发燥,还想真是被她气的不轻,他索性端茶又饮了一杯,然而他渐渐越发不对劲。
一股浑浊发烫的思绪冲上灵台,呼吸随之变得粗重。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楚若秋走进来,将视线一点点望向屋内,她看到叶南容撑着额头,闭眸坐在桌前,眼尾异样的红着,眉心更是拧的极紧。
她合上门,轻声唤,“表哥。”
叶南容眼皮动了动,睁开浑浊泛红的眼眸朝她看来,眼里的神色极为迷浊不清,他似乎盯着她看了很久,忽而弯唇笑道:“凝烟。”
楚若秋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眼里又冷又妒,销春楼的老鸨给她药的时候说过,这药不仅仅可以使人乱情,还有迷乱神志的作用,中药的人会将人认作是最渴望的对象。
另一边,待叶南容离开,凝烟便张望向人挤人的长街,在长街的另一头,也有人望着她,清冷的目光下暗藏不易觉察的莫测与凌厉。
杨秉屹挤开人群,来到叶忱身旁,“大人,东西拿来了。”
是一个与叶南容所佩如出一辙的脸谱,叶忱接过脸谱,将其戴上,迈开步子朝凝烟走去。
凝烟等了许久不见沈凝玉的身影,相反一扭身却见到去而复返的叶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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